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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鸿雁叼来的文学史——钱锺书致夏志清书信解读》
出处:中华读书报 2018-01-24      阅读次数:15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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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雁叼来的文学史——钱锺书致夏志清书信解读

 
夏志清先生逝世纪念日临近的日子,笔者有幸从夏夫人王洞女士那里获悉一个让人激动的消息,她最近寻出了钱锺书致夏志清的所有原始信件。这批信件是世人皆知的存在。特别是,它们传递着晚年钱锺书和夏志清之间谈学问、臧否人物等等各方面的重要资料。因之,它们也是钱夏研究史和当代文学批评史上具有填补空白意义的重要文献,是鸿雁传书叼来的文学史。
众所周知钱锺书心性儿极高,从不轻易赞许人。而夏志清也是以“文坛判官”蜚声海内外的批评家。他们论及世道人心及作家学者时往往不避褒贬、直抒胸臆、谠论是非而且不惧得罪人,因之他们的观点常常引起文坛波澜。
夏志清(左)和钱锺书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校园
而这批信里隐藏着秘密,是世人久已盼望知道衔接缺环和断链的秘珍。因此,因缘际会,解读它们不仅是个文学史话题,也应是个历史责任。
释读这批文献犹如译码和还原历史,这里面不单有故事,而且有责任。记得鲁迅先生当年说《红楼梦》时就论道,“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在钱夏通信中我们能看到什么呢?
“青眼看人万里情”。文人相轻是个自古依然的话题,但我们这里看到的是文人相亲的文坛佳话。
文人相亲
让我们先了解一下这批书信的基本情况。
这批信件总数为23封。钱夏二人交往这么多年、对文坛影响这样大,按说,这个数量不算多;但它们却有质量,封封皆有料。
夏志清在世时对它们保存得非常仔细,轻易不将之示人。晚年夏志清时常念叨有很多事情要做却又无从下手。他活着时候挣扎着出版了他跟张爱玲的通信集。但去世前仍念念不忘他与其兄夏济安的通信。这批信在其去世后由夫人王洞女士和好友、学生合力出版煌煌五大卷。那么,他留下现存最重要的资料大概就算得上钱锺书跟他的通信了。
它们被夏志清专门存放在一个邮寄快件的硬纸夹里,夏先生在上面手写有“钱信原件”标注。很显然,夏志清活着的时候对它们很珍惜。这批信件信封的拆口都很仔细统一,连信封破损处他都用透明胶带仔细修复。但有两三封能看出拆口很急迫,大约是收信时夏先生因着急先睹为快,急不可耐张皇间撕损的。
存信中有邮戳不清楚的地方,夏志清就亲自用笔在信封上标出寄信的年月日,可见夏志清对它们珍视异常。夏先生在世时曾经主动借给笔者过钱锺书杨绛的赠书,对这些通信虽有提及,但却少有机会展示它们。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二人间通讯应该不止这些。因为他们通信时多次提到他们电报联系的内容。除了寄信和电报,二人之间应该还有邮包来往多次,因为钱夏间有多次寄书和收到书方面的记录。而且双方皆有对方著作的大量收藏;钱致夏信中有的没有信封,可能是在寄书时夹带的。
这23封珍贵的通信中,钱锺书致夏志清21封,杨绛致夏志清2封。这里面中文信是20封,英文信3封。用毛笔书写信9封,钢笔信3封(杨绛两封全用钢笔),圆珠笔信7封。英文信一封为手写(在旅店旅途中)两封为打字机打印。
钱致夏通信中最早的信为1979年4月13日,最晚一封是1994年1月5日。杨绛最后的一封信在1995年3月18日。全部通信共历时15年。
这批通信按年编目的频率为:1979年九封;1980年三封;1981年五封;1982年一封;1983年两封;1984—1985年两年无通信。1986年一封;1987-1993年七年无通信。1994一封。1995年杨绛一封压轴,为全部通信期画上了句号。
感谢那个没有手机、没有微信和电子信等等的时代。老一代学人用文人最传统的通讯工具毛笔和诗词歌赋表达心声、月旦人物、臧否时事、议论世情,尽浇心中块垒。否则,我们将永远无法解读这一代学人的心声,也许它们只能湮灭在浩瀚的缥缈的“某某圈、某某云”的一角里了。
正是基于此,这批宝贵的信件更是弥足珍贵了。它们是老一辈传统文人、诗的结晶和历史的见证。
当然,人们真正关心的焦点,仍然还是在于这批罕见的文献里面谈了些什么。
不教青史尽成灰
这批信件中最为珍贵的部分当然是它所保存的史实。大家知道,写信本来是很私密的事情,所以襟怀坦白是信的主旨。它们大多是二人之间的情感和事实信息的交流;其中所述大都十分客观、坦承,了无顾忌。书信跟日记一样,它往往比写出来发表的文章携带更多的史实和真情,这在古今中外都是共识。因之,钱夏信件里透露的史实难能可贵。虽然这里有的象是流水帐,而有的又是当年钱夏交往中的点点滴滴,但时过境迁,它们就成了珍贵的历史,且为正史和研究著作所失载;因之,研读这些第一手资料可以填补空白,它们遂成了珍贵历史插页和画外音、解说词。
众所周知,钱锺书跟夏志清往昔交往无多。据夏志清回忆,1979年钱锺书随社科院代表团访美之前,他们差不多只见过一面,是1943年秋宋淇在家里开派对引夏志清见钱锺书的。那时候钱锺书是个大学教师、初出茅庐的作家,只在上海滩写过一本小说《围城》;而夏志清呢,更是一个青涩的文艺爱好者。没想到,他们再次相遇却成了文坛的一段传奇。
盖因为夏志清后来留美、写了闻名的英文教科书《中国现代小说史》,而这本书里盛赞了一生只写过一部长篇小说的钱锺书,把他捧得如日中天。当然,除了小说,钱锺书也写评论、做学问,可他的学问太古奥。可以这么讲,今天有相当数量的普通读者是通过夏志清认识他的。
惺惺相惜,钱锺书未曾想到晚年会天上掉馅饼因小说暴得大名、得此际遇。对夏志清,他是怀有某种知遇之情的。因之,我们在早期钱夏通信里,能看出这种真情流露。这些背景,钱锺书访美,他们的激情相聚后夏志清已经撰长文详述了,此不赘。而相见后钱锺书尚未离开美国、在洛杉矶最后一站时,仍然写信表达他对夏志清这种提携和评赞的感谢:“您对我的评论颇具神奇的魔力。我不仅是您发现的,而且差不多就是您的创造物,您知道这个。”
平日深沉、不太轻易表达自己情感的钱锺书在这封给夏志清的英文告别信中写道:“与您再次会晤,使我欢忻无限。咱们40年间只会见过两次并不算多,但是时光是一个多么神奇的魔幻师,它将我们40年前的一个黑格尔或克尔凯郭尔式的那种偶识缔结成了一种亲情;其后绽放成了一种丰盈的、成熟的友情!”(1979.5.6)
钱锺书写给夏志清的钢笔信
如果说,夏志清此前写的小说史和“悼念”钱锺书的文章等是他一厢情愿地对自己心仪的小说家和文人的评赞的话,这次两天的相遇和相聚则使他们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友情和互相敬佩、相互欣赏高山流水遇知音般的精神契合。
在赴美之前,钱锺书的确在他给夏志清的第一封信中就用了“管鲍之情”来譬喻他们的相知(按照夏志清的回忆,他30多年前初见钱锺书是在一个嘈杂的环境,估计他对刚成为文坛明星的钱锺书印象深、而钱锺书那时春风得意,未必对他这个文学青年有印象)。
没想到,这种情愫后来竟发展成了一种不渝的亲情。也许,正是那次相遇使少年夏志清得读流行小说《围城》而成了十几年后夏在美写《中国现代小说史》中钱锺书一章的契机。
阔别将40年。英才妙质,时时往来胸中。少陵诗所谓“文章有神交有道”,初不在乎形骸之密,音问之勤也。少年涂抹,壮未可悔,而老竟无成。乃蒙加以拂拭,借之齿牙,何啻管仲之叹知我者鲍子乎!
尊著早已拜读,文章之雅,识力之定迥异点鬼簿户口册之伦,足以开拓心胸、澡雪精神,不特名世,亦必传世。不才得附骥尾,何其幸也! (1979.4.13)
钱锺书在访美前跟夏志清预热“叙交情”的信早已充满了期望中的交情。其实,当年倜傥骄傲的钱锺书很难说对众多宾客中的萝卜头夏志清有印象,但这次约40年后的重逢却是今非昔比啦!他们的交往成了传说中的管鲍。
此后,这两条平行线终于找到了交集点而汇成了一根粗线一直延绵下去,特别是刚结识的1979年,从开始通信的4月份起,钱锺书竟是连珠炮般地给夏志清发了九封信。
这么多信,写什么哪?当然较多的除了叙别情、谈友谊外还谈学问,交换思想。暌违日久,大家全是陌生的。要想有对话的可能,不免要补叙足上下文背景;因之,此期钱夏信有很多象是流水帐。但是今天看来,这却是珍贵的史料。
早期的钱信多是介绍自己多年来的旧况、近况,特别是自己的研究、写作情形。其中谈论较多的是他的著作在海外被翻译、关注的情况。当然,这里面免不了不少对夏志清多年来在海外对自己及其作品推介的感怀、感谢乃至恭维之情。最多谈到还是自己著作的多种外语译本、译者和出版信息。
当然,钱信也提及自己《管锥编》和旧著再版的情况,同时也提到了杨绛甚至杨必作品出版的情况。
此外,钱锺书详细且有些得意地提到了他跟杨绛访问欧美、参加国家级会议以及全国文学界大会等等情形。让我们了解那个刚刚开始改革开放新规的时代这些老一代文学明星的“解放”及受重用、重新炙手可热、热汽蒸腾的情形。
弟老懒怕出门,9月欧洲汉学会在苏黎世开会,以“全体会员名义”邀我为“贵宾”,已婉谢不去。昨日得Hannan信,代Guillen询问我是否明年肯到哈佛作讲座,我也等过一天写信婉谢,兄如要和我再见,恐怕只能穆罕默德去就山的那一天了(暗喻遥不可及——引者注)。当然,世事难料,谁也不能自主。安知不有惊喜!(1981.7.12)
“得书惊喜。弟即与本院秘书长梅益先生(极能干明通,原为翻译家)商谈,渠建议邀请大驾返国观光两周,在国内游览食宿费用均为院方担负,不附带任何条件如讲学、作报告之类。等于免费的假日。弟极快慰。来华学者之倒胃口的讲座,讲者听者皆勉强应付,不如这种来访之逍遥自在也。此次乃破冰之旅,如宾主和谐,以后使华能量增高,此中有弟苦心也。”
谁说钱锺书狷介不通人情世故?他在这儿尚专门提醒夏志清:
倘能亦以私人名义写一封致梅益先生,表示接受邀请,感谢厚意,那将会使事情进展更加顺利。……弟去秋起被命为社会科学院副院长,有些人生来是官,有些人靠努力做官,有些乃为长官所逼为官,故冗事较忙,得兄赠论《玉梨魂》文,快读后遂未复谢,歉甚!(1983.4.17)
这封信里,虽然钱抱怨被委以重任并自矜清高,我们还是不难看出他的得意之情的。但是,这些琐屑里也透露了一些史实——过去大家都认定是钱锺书邀请夏志清回国的,但是此信明证是翻译家梅益“建议邀请”而且具体承办此事。当然,这或许跟新近被任命为副院长的钱锺书的暗示不无关系,但不谙行政事务且绝不愿意高调出头提议此事的钱断不能张罗此事。秘书长则专职迎来送往有便利条件,而且信中可见,梅跟钱锺书关系不错:
此番邀请,乃梅先生与更高枢要毅然排辞物议,玉成美事。弟得效绵薄,为幸已多,重承齿及,祗增愧汗。(1983.8.22)
好在钱锺书坦诚,他不争功,把实情从头到尾都告诉了夏志清。
自夏志清访问返美后,钱夏间通信骤减。除了1986年一封外,这11年间只在1994年钱锺书给夏志清写了一封信。这封信也是二人间的最后一封信,可被看成是他们的告别信:
志清我兄如握:
忽奉手柬,惊喜交集。闻尊体违和,则甚系念。以年齿论,兄幼于弟,尚不应并列老病行伍也。弟于去春住医院,割去左肾,手术六小时之久。内人本患疾恙,陪院三月,辛劳万状,故出院后亦心脑均病。现愚夫妇皆以问医服药为日课。一向本不喜交游、“活动”,现在更谢绝外务及来客,离群索居,已堪当亚里士多德《政治学》所谓‘老朽’而无意义矣!八十翁妪,实已为死亡之狱的常客了。
来教所云“读书写作之乐”,乃乌托邦语言也。呵呵!悌芬久不通问。承示其迩况,殊堪忧虑。“故人有似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疎”,回肠萦虑,唯有遥祷天佑而已。……(1994.1.5)
此信悲秋苍凉意味已经很甚。钱锺书比夏志清大11岁,大约夏志清给他的信中劝他“读书写作之乐”之类,钱锺书不客气地回复这些对他已经是风马牛,风烛残年的他其实对此已了无意趣;而这种心情,写信给他的夏志清尚无法体会。信中提及的悌芬乃他们共同的友人暨介绍夏志清认识钱锺书的宋淇。宋淇比钱锺书小八岁,从中年起久病缠身,终于先钱锺书两年过世。
晚年钱锺书着实孤独满怀秋意。其实,在此前8年的1986年信中,钱锺书已经慨叹“天凉好个秋”了。那封信写于那年的12月30日,开头就很萧瑟:“奉简感喜,急景凋年。故人天末,敬申新年之贺,稍寄久别之思。”可巧,那封信中也提到了宋淇的病,也提到了亲人和好友的悼亡。唯一的亮点是提到杨绛受到西班牙国王授勋。钱锺书虽然不在乎一般的吹捧,但是这件喜事他还是感到“与有荣焉”的。
钱锺书写给夏志清的毛笔信
抚掌论学
除了流水帐和往事追忆,这批信中有价值的另一部分是其讨论学问的篇章。通信的两位都是学者而且皆享盛誉,他们谈治学或者互相砥砺切磋、乃至互相议论交流做学问体会的部分一定有趣,所以这部分资料读来珍贵可喜。
譬如说,夏志清做古典学问有时囿于资料和识见,当然会近水楼台去咨询被认为是记忆库或活百科的钱锺书。而后者呢,自然也愿意及时展才并提供帮助:
得长书甚快。垂问二事,急先奉答,以免误兄动笔。哑妇典见拙着《管锥编》1094-5页,读元曲者多不知通常典籍(某君关汉卿剧选中即未注出),故弟特拈出,有微意在。木伴哥似即木雕人像。承赐新刊,谢谢!(1981.9.6)
得信甚喜,物以罕为贵,况物之珍者如兄之偶然作书乎!将兄垂问之事先答。《野叟曝言》《品花宝鉴》(以上二书都有数段色情描写)《儿女英雄传》《荡寇志》为清代小说四大略次等的名著……。文笔之生动处,世态人情之洞察处,《水浒》《红楼》往往自愧不如。因其整体构思或太正统,或太偏宕,或太庸陋,故读者虽多,而评者只能给个B+评价。若得兄之卓识妙悟,抉择其菁华,亦文学史上之大快事。《儿女英雄传》叙事、对话尤妙,晚清时吴人入京都读此书,以学习‘官话’之助。此外如《文明小史》《学究新谈》《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则不待弟之介绍矣。(1982.7.25)
除了具体学问,钱信有时也谈论夏志清的方法和治学,当然,也会不失时机地给予鼓励和恭维。由于那时的钱锺书已经被捧为学术界的一面旗帜,所以这种慷慨的赞扬,无论谁阅之都会很畅怀的:
两周前收到您对蒲安迪的评论单刊,阅之大慰吾饥——我指的是您的评论,而非其书。还需要我说么,在批评之睿智(原谅我用此陋词!)方面,我是您的追随者和附和者?……在现时这种学术批评争相赶时髦、虚假卖弄的流风中,我更怀想那种老式的“雅致趣味”。兄之资质和天分足以承担此任。(1979.8.9英文信)
弟数周前获悌芬寄近著,答书中有道兄语谓能兼心灵(男性般意志判断力)与灵魂(暨女性般灵气)。非阿私面谀,然于不才则爱而忘丑,不免有盲点耳!(1979.11.15)
虽然钱信的确犯了夫子自道的“阿私面谀”之讥,但清高的钱锺书有时候还是说实话,对自己的朋友夏志清给予道义支持和鼓励。比如,夏志清常常自谦“文言功底不够深厚”,却又觉得给前辈或师辈写白话不够尊重而时常“被迫”不得不写英文信,为此常常使他感到头疼。比如说他当年就因为这个怕露怯的心结而不得不给胡适写英文信。结果却遭到胡适“置之不理”的命运。而他在给钱锺书第一次写信该采用文言、白话还是英文这三者中哪种时还忐忑不已。这几乎成了夏志清的一个心魔。
而此时被尊为文言大师(当然,也是西方语言大师和白话大师)的钱锺书对夏志清旧学功底的首肯和赞誉,对后者而言,该是多么受用,一般读者是很难体察的:
兄之旧学远在台港大讲中西比较文学诸英俊之上,马克斯·缪勒自传有曰:“甚至连我忘记掉的那些梵文知识都比他们一生全部所学还要多。”欲借其语代兄之自谦语:某君乃专治古典文学者,何以语元曲时忘记《国策》?其他同行亦同样忘记。兄未可妄自菲薄也。(1981.11.26)
亲情与解密
自从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复活出土”了钱锺书,他们二人的关系可谓青眼相看,无话不谈。
这种友谊远隔千山万水,是一种心灵契合和柏拉图式的纯灵性观照。二者间虽然交往热络密切,却没有利害和利益关系。这样的友情易于发展、易于长久。因为他们间无需竞争、没有经济牵扯和名利羁绊;而有的,只是心灵沟通和尽情发抒。
但是,钱锺书是个谨慎的人,他一辈子没少吃乱说话的亏。所以即使在书信中,他也是一直小心,虽然说话直率,但他们间有自造的隐语、多种外语遮掩和私下交流时给被议者起的绰号等等,不熟悉上下文和全部背景,即使读破信纸也难理解其中涵义。
而夏志清呢,他当然无所忌讳。第一是其生长大环境所致,第二当然是习性使然。但毕竟,钱夏二人是本性相似、趣味相投的契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二人一拍即合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们的亲情是深挚的。让我们看看这两位老人的娓娓对话:
忧患乃人生应有之事,欢乐反属分外。令嫒之病只可看作吾友才情之代价。否则无以自慰。弟不幸痴长于兄,当苟少兄十岁者,必挺身自任为令嫒之看护人,而兄可释会也。
普林斯顿大学、芝加哥大学等来函邀弟明年携眷来美“讲学”;七十老翁,夜行宜止。宁作坐山虎,不为出林狼。已婉谢矣。(1979.6.7)
不只是谈人生慨叹,也谈共同的熟人朋友。
××女士(为夏志清和钱锺书共同熟悉的一位小说家——引者注)索弟为其小说作序,弟告以其书在国内发行,当请当权派作者写序其出路方有利。弟只是知名学者,写之于其书无好处。其来信仍欲弟写,弟适病未复,渠已遇丁(玲)女士,想可面求大笔一挥罢。(1981.11.26))
其实,不只是这位女作家知道钱锺书不止是“知名学者”而更是万众荣宠的小说家,一般读者也不会相信钱氏的话。他的上述借口,当然是他不屑于替人当枪使却又不愿意得罪她的借口——这里我们不难看出,就连钱锺书的矫情,也是矫情得这么义不容辞、冠冕堂皇。
当然,钱夏间谈的最多的是他们共同的心志和灵魂的相依。
来书不以弟之辞谢赴美讲学为非,真高识洞鉴,不同俗见。愚夫妇虽名心未尽除,而皆世缘较淡,求之人事者亦不多,老年得此生涯,已出望外,只愿还读我书而已。然弟既不赴美,兄又不来此,重晤难期,是所惆怅。所幸门户渐开,芥蒂宜消,人事难料,把臂未尝无望耳。
……弟法语已生疏,意语不能成句,在家与季康操无锡土话,×君将愚夫妇说成一对Cerberus (希腊神话中冥府的看门狗,有三个头,这里钱锺书用来讽刺误传者谓其夫妇能说多种语言——引者注),三头各说一种语矣。×君所说,亦误信邹文海文;如弟入美教会苏州桃坞中学,绝未入光华附中……“身外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由后世考据家写文章争论可也。一笑不尽……(1980)
在这封信里,钱锺书是坦诚可敬的。皆因为世传他是语言通人、无所不能,大概天真的夏志清去信询问,难得的是钱锺书没有默存认领。他不愿以讹传讹神化自己而是及时辟谣:很多外人或访客因听不懂钱杨夫妇间对话吴方言而将其神化成某种“外语”。但被外人传为“虚荣”的钱锺书并不虚荣认领。名人也是人,有时他们活得很无奈。读罢他的这封信,我对他的尊敬增加了一分。
世道与人情
钱夏的通信除了讨论学问交流心得外,还有不少言及世道人情的文字。其中很多肺腑之言和老先生的人生体悟、世态炎凉之议实在警世且暖心。
虽然只比夏志清大十岁多,但钱锺书却像个父兄,他经世俗历练很深,而且体情察物非常深挚老到,在信中常常谆谆告诫夏志清人情世故:
昨得港友寄示扶余(犹“异邦”——引者注)报纸,载大作与弟会晤纪事上下篇,奖饰溢量,渲染过甚,读之惭觫无已。凡称赞一人,极口侈说,必有旁人反感疾视。……“过誉招损”……吾友爱我太过,反成适得其反,为我树敌也!况其中不免干碍触犯,流传俗眼,且有借题发挥,招闹生事之虞。故自今以后,求兄待弟乘化归尽,或三年时间后方布之简便。
兄胸怀豪爽,而又善体人情,必不嗤吾龌龊拘谨,或拍案大骂弟之不识抬举也。拜恳拜恳!(1979.7.2)
当然,钱锺书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对遥远的纽约发出了这封信后,悟察到远在万里的夏氏常年随心所欲发表文章并不知道国情,夏氏辛辛苦苦写了这么宏大的捧场文章自己却这么直言批复似有不妥,于是他旋即再补发一封英文信解释:
一周前我以小肚鸡肠的胆量对您以狮心般胆魄对我的怯懦之慷慨的赞扬提出了抗议。您的话语对那些甚至在障碍重重的环境下用无力的愤怒和不情愿的赞美眼光看待您的人那里也是分量极重的。您对我特殊的心仪将会很大程度地在我生存的环境中引起妒忌并招致适得其反的效果。我喜欢生活在一种既不被完全遗忘也不处在明暗交界的那种相对朦胧的状态。受人关注,是被以另一种形式晾晒于宣传的聚光灯下,是不值得怜悯的。请原谅我这种老古董式的自负。除此之外,当是我对兄恒久和深深的感激之情(1979.7.14英文信)
钱锺书写给夏志清的英文信
他们的交往可谓互相间存赤子之心。有时候,钱锺书在与自己无利害关系时也提醒夏志清注意周围环境、提防被人利用:
昨日午后兄纪念令兄文中所道及愁眉苦脸之诗人及翻译家引导××来访,乃知渠即将去哥伦比亚大学翻译中心,想必与兄晤面。其人到哥大知兄为一邦重望,必又叙旧迎合。其人学问文章何如不待言,而心计甚深,不可貌相,与言必审慎,以免捕风捉影,风言风语。(1979.9.10)
而对中国刚开始改革开放时学术界的人情世故,钱锺书也是悉心提醒并尽可能提供信息给夏氏判断,以免因他的义气和骑士风格为人所乘:
……正有一个“学术骗子傻瓜的输出大潮”,来信提到的我们那位共同的朋友就是一例。此君……心地忮刻凉薄,不知道感激是何情感,一辈子以利用人阴损人为事,专爱挂空名,招摇,安插党羽(我们夫妇都受其害)。他知道你是天才的守护神,又知××是位慷慨女士,当然会刻意应酬。你是血性男子,胸无城府,口没遮拦……(1980.1.26)
我们知道,虽然钱锺书也喜欢逞捷才、月旦人物议论世情,但他眼界极高,他绝不喜欢庸才,哪怕这类庸才是他的拥趸。钱锺书大红大紫时,国内和港台有一批靠吹捧、研究他和张爱玲起家的伪学者和研究者,虽然他们对钱锺书敬若神明,但是钱氏在骨子里对这些文学寄生虫和他们的“考证”、传播小道消息乃至制造谣言深恶痛绝。前面信中他已经对这类人物和行径表示了不屑和不齿。巧得很,某些这类寄生虫同时也是附庸在夏氏身边的廱疽。因此,钱锺书要不时语重心长地拆谎并提醒夏志清留心这类人物:
《玉人》乃其(杨绛)小说集《倒影集》中一篇,与弟水米无干,××之文未覩,然其论证适堪为文评家、考订家自作聪明,反供笑柄之例。(1981.7.31)
××之“考订”,纯是一种主观设定的批评,正如西谚:“通过寻找红鲱鱼来发现母马的巢”(意即“缘木求鱼”一派胡言—译注)(1982.7.25)
至×××似不堪为弟之替身,因其人乃学术界之恒久的笑柄。×文造诣如何,弟所不知,但似已忘却;英文不能说,不能写,勉强能看一般教科书(不能读文学作品)——此等皆弟所深知,……中文提不起笔,三十年中未有一两篇像样的文章,……其为人则招摇撞骗,鄙俗而兼欺诈……为同僚所不齿(愚夫妇即上过他的当)。尤好与洋人结交,因跑熟旧书肆,故替洋人买古书,两面取利,……为觅旧书,故洋人汉学家颇知之。年来钻头觅缝,只想出洋,得兄电报,理应欢天喜地,不知何故迟迟不复,岂上帝保佑贵校,不欲使鲁斯基金会成为蚤虱基金会(英文谐音,这里钱锺书故意利用发音相似戏谑幽默也——引者注)冥冥中耽误耶!使其果来,则中国学术界必传为笑谈矣。(1981.7.31)
……后书进行甚慢,因打扰多,上月底起,弟即“避地”,然仍有不能谢、不宜谢、不忍谢者。×××乃“吃白食”专家,……美国一大学托他代请我秋天去,他寄给我人家托转的照相,一字不提此事,十日前忽得美国长途电话,方知有此曲折。我虽不去,而此君心计可鄙也。(1982.7.25)
钱锺书平时是个非常精明明哲保身从不多言的人。但他深知夏志清是个老天真且没有免疫力的人。他也知道夏志清是个乐善好施容易轻信的人,所以他不惜在有限的通信里多次提出警告以免他上当或者所遇非人。他们谈及的当然不止这些,可是仅以上面的文字,我们就可以看出钱锺书刑天舞干戚金刚怒目的一面;而这一面可以给我们勾画出另一个钱锺书,那敢骂敢笑不拘形迹真性情的学者,一个战斗姿态的钱锺书。
当钱氏幽默遇到夏氏幽默
这个话题是顶有趣的。读者当然知道钱锺书是幽默大师;而海外学人中夏志清的幽默和笑话也是成箱成篓的。这两个幽默人碰到一起会碰撞出什么样的火花?这是广大读者一定感兴趣的。
首先,这两位学人都喜欢witty(睿智谐谑)。他们有智力上的优越而且常常将其率性抛撒,在人们不经意时会心一笑。他们心照不宣,其幽默有时候谐而谑。夏志清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多么幽默了!而当然,在幽默上,钱锺书绝不会比夏氏稍逊。这样,读者就有好戏看啦。
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的科尔曼女士给我写信要我的照片来装帧他们出版我的小说的译著。我已经逃避照相多年了。我最近的护照和工作证上的照片都看上去更像是罪犯栏上的照片而不适宜装帧在书上。实在不行的话,我就把我五十岁时拍的那张照片剪掉一半寄给她。——此刻我心灵之耳已经听到了您的咯咯抑或狂笑我的虚荣了!(1979.7.14)
看了钱锺书的自白,我才知道怕照相的不止是笔者;而且把自己的标准像看成是囚犯照的居然也有大师。
有时候,老头儿们会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此书是Jeanne Kelly翻译,茅国权审校的。Kelly女士六年前曾经给我写过信,现在她勇敢地把这任务完成了。我希望她该是个长得可爱的女人(“你这个老东西!”我能想象您读到此处一定会大笑的)。(1979.5.6英文信)
……七月以来,我为持续不断的外国求见者所扰,大多数为美国人。于这些伸长了脖子若去圣地朝拜般的谄媚观望者,出此大约像是些无聊的去动物园的看客或是充满了对一个在厩里的中国学者之好奇心罢了。我早已背负离群索居怪物之名,就索性依此恶名所限,惟允极为有限人接见,……(1979.8.9英文信)
请注意,前引钱锺书信是英文信。似乎钱锺书用英文写信时他的幽默细胞更为自由绽放。抑或用这种外语写作更适合他的风格?须知,前面我们说过夏志清最早给他写信时曾经仔细思量选用何种文字和书体写作,而在全部钱夏通信中,钱锺书给夏志清仅写过三封英文信。为什么写这三封信他选用了英文?其中有何不同的目的和意图?这应该是另一篇短文详述的话题,此不赘。
下面的信也是钱氏幽默的一种展现。巧合的是,最逗趣的笑话部分,钱锺书也是用英文写的。为了普通读者方便,我不得不把它译成了中文。
……紧跟着牙齿作怪,医生主张全部拔去,一共分批拔了一个月,至去年十二月三十日才拔完。还要好一阵做“无耻之徒”呢!……端木和我不相识,托××向作家协会要材料,定能如愿。可怜的“作家”们都想依赖这位Beatrice (贝亚特丽斯:但丁《神曲》中引但丁到天堂的理想恋人——引者注)导入天堂,而她对这些人简直几乎是可以颐指气使、牵着鼻子走呢!(1980.1.26)
这里的××女士正是上文提到跟二老皆熟的女作家。夏志清晚年编一本关于端木蕻良的书但跟端木不熟悉。向钱锺书打听,钱锺书却深谙世情,他“知人善用”地将此事派给了××女士可谓得人。而行文中将此人比作女神贝亚特丽斯、那些嗷嗷待哺的“作家们”比作想上天堂的但丁,用典贴切却幽默至死,可谓谐而谑。
××女士有信来,言听兄讲古典文学,妙趣横生,又言听者十二人——则恰合耶稣使徒之数!前赠照相乃愚夫妇五十岁时所摄,下干校前不特自己憔悴龙钟,亦无照相铺肯为摄美术照矣!(1981.7.31)
愚夫妇上月中旬因天气骤寒,皆患感冒;弟哮喘宿疾遂被牵动,打针服药,喘稍止而咳未全息。如《西青散记》中之一腐儒鬼“咯咯先生”,至本月初旬方痊。然借此乃谢去一部分来客,多不相识之青年或来信或托人介绍或转辗打听地址,弊中亦有小利。……小说再写,便如老妇弄姿、老猴耍把戏,不如善刀而藏。亦实无此兴。(1981.11.26)
这里连自嘲都是“钱锺书式”的,幽默感十足。特别是他关于晚年不愿写小说再当冯妇的说法——估计是夏志清写信问他为何不再写小说了。钱锺书幽默地一笔宕开,不但回答了问题,也诙谐地坦述了自己的见识和美学观。
下面说到另一位女小说家的文字,更是充满双关和幽默:
渠云兄或亦将返国探亲一行,闻之甚喜,即请其“游说”一番。这次她飞来,此地为她铺展了红色的——至少是粉红色的地毯热烈欢迎了。(1982.7.25)
这里需要有个注释:钱锺书听这位女作家传话夏志清可能回国一游,喜出望外。为了烘托国内的热情和钱本人之期冀之殷,他突生诙谐,神来之笔地幽了此女一默。常识告诉我们,一般对尊贵者的最热烈欢迎是红地毯,但那时国门初开,对海外归来者似有保留,尽量做到了最大的热情但还不敢完全开放。而钱锺书在这里正好抓住了这个特点把红地毯说成了“粉红地毯”最贴切不过。钱锺书这类的幽默简直是信手拈来涉笔成趣。
一字一句读完了钱锺书致夏志清全部书信,总的感觉在钱锺书的风烛残年向遥远的海外写信,20余封这个数量不算少。但根据钱夏的交情和学术上的交集密切度,特别是如果将其与钱锺书跟宋淇间通信比(据其子宋以朗述,钱宋二人从1979年起至1990年间通信有138封。这段时间恰巧跟钱夏通信同时,而且钱致夏最后一信还在1994年,远远长于钱跟宋淇的通信时间呢!),并不算多。这里面的原因有些费解。大概因为其间他们见面过两次可以倾诉衷肠(他还跟夏志清打过电报,而且时常有共同的友人见面互通音问);另外原因或许是因熟知夏志清性格所致。钱锺书是个非常谨慎的人,特别晚年他非常爱惜羽毛、注重身边琐事。他当然知道夏志清率性敢言而且有“老顽童”、童言无忌的海外名声。
但是他没想到,喜欢发言和披露心声的夏志清恰恰是如此珍重他二人间的友情,他竟然比钱锺书还谨慎。他直到去世都没有公开披露过这批资料。今天,整理或介绍这批珍贵的书信,对于了解这两位学人的心路历程和他们间的学术砥砺和友谊,应该是有着不容置疑的意义的。

最后更新[2018-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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