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线”“面”撑起的诗意空间
刘仕坚
古人写诗讲究“浑浩流转,气象浑然”,一首诗,便是一个气脉相连的整体。所谓的关键意象,是与全诗相关联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分析关键意象,必须从全诗的理解入手,弄清它与全诗的关联,才能明白它的意义。反过来,弄清楚关键意象的含义,也有助于我们准确地把握全诗。此外,古人非常讲求诗歌布局,即字句之间的参差错落、映衬呼应。因此,我们在分析某个意象时,又必须兼顾其他意象,弄清意象之间的关联。它们之间的关联,体现了作者的布局构思,是作者匠心独运之所在,也是理解全诗的一个关键。
如果,我们把关键的“意象”看作是一个突出的“点”,而意象之间的关联就可以看作是“线”,而对全诗的把握就可以看作是一个“面”。以下我们就来探讨一下“点”“线”“面”之间的内在联系。
首先,从点与面的关系来看,我们可以加深对于意象特征的认识。意象作为一个“点”,它的特性是无法挣脱“面”的制约。这个“面”的内容,从广义上来理解,包括诗歌创造的广义语境(历史背景、创作风格等)与狭义语境(诗歌创造的动机、主旨,诗歌要表达的思想感情等)。我们常说的读诗须“知人论世”也有这个意思。任何一个诗人都离不开他的时代,他是在一定的历史背景中写诗的。首先,这个背景包括古诗的语义背景。比如,“梅花”这个常见的意象,在今天未必有太多内涵,但放在古典诗歌语义的背景中理解,在长期语义积淀中,梅已形成比较定型的象征意义——在严寒中最先开放的特点,往往被诗人借用来表达冰清玉洁、孤高独立的意义。无论是林逋的“众芳摇落独喧妍,占尽风情向小园”,陆游的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还是毛泽东的“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都是一脉相继的。对于意象这种程式化的特点,我们还可以举出不少例子:“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中的明月,喻相思;“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中的菊花,喻节操;“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中的梧桐,喻凄凉;“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中的杜鹃,喻哀伤;还有 “柳”乃“留”谐音,“柳丝长玉骢难系”,最关离情等。相类似的还是:水(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时光,落花(满地黄地堆积)——青春易逝等等。这些与今天的语义背景多少有些差别,熟知这些意象在古诗中的特定内涵,才能更准确地把握诗歌的意蕴。不同的历史背景下,惯用的意象也大不相同。魏晋诗多用青山飞鸟来喻隐逸、自由,阮籍的“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陶渊明的“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当属此类;盛唐气象在诗歌上的反映,是意象趋向雄奇瑰丽,体现诗人的志向怀抱,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杜甫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当属此类;而五代以下直至宋词,意象趋于纤微香软,是社会动荡、人生多舛在诗歌上的反映,在志不得伸、无力改变现实的情况,诗人只得向隅而泣、顾影自怜。冯延已的“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李煜的“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欧阳修的“泪眼问花花不语”当属此类。此外,广义语境中还包括诗人的人生遭遇、创作风格等。如杜甫的沉郁雄浑、李白的清俊飘逸,苏轼的狂放不羁、李清照的细腻感伤等。
如果说在广义语境中理解意象,镜头未免拉得太远的话,在狭义语境中,我们就得把镜头拉得越近越好。同样是“梅”,但理解起来不尽相同。如陆游的《卜算子·咏梅》(驿外断桥边)和毛泽东的《卜算子·咏梅》(飞雪迎春归)相比,尽管在广义语境来看,两者的“梅”都有孤洁不群之意,但在狭义语境中,前者的“梅”显得孤苦凄冷,自哀自怜,后者的“梅”显得俊俏挺拔,充满生机。这些,与诗歌创造的动机、主旨,诗歌要表达的思想感情等是密切相关的。再看王安石的一首小诗《梅》: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我们从诗人的创作动机揣摩一下,联系诗人力排众议、推行变法的历史事实,“凌寒独自开”,这种傲然不屈的气势就更加难得了。与陆游词中的“已是黄昏独自愁”相比,这里的“独自”两字就不是自哀自怜,而是一种昂扬的斗志了。
反过来,对面的界定可以从点入手,对全诗的把握可以从对诗歌的主要意象的把握入手。这是我们赏析诗歌的常识。我们看孟浩然的《宿建德江》
移舟泊烟绪,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我们把“烟”“暮”“旷”“低”三字联起来看,整首诗的布景是氤氲昏昧而又荒凉压逼,与诗人彷徨失路、孤苦流浪的心境何其吻合,而一个“清”字,表面看似是一道亮色,其实照见的恰恰是孤单的月相伴孤单的人而已。这些关键字眼的连缀,恰似几个不同的声部,合奏出最美妙的乐章。需要强调的是,一首诗也往往是多个声部的合奏,如果我们无法把这些点综合起来看,往往就会只闻其一,漏掉许多重要的内容。
再看杜甫的《客至》: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飧市远无兼味, 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离呼取尽余杯。
这首诗的重点是写朋友间的深情厚谊。如果我们把目光局限在“客至”两字上,这样的理解就失之偏颇了。“春水”“群鸥”“花径”“蓬门”这些字眼,有着一种自然质朴的情趣,诗人所体验的,是陶渊明式的田园生活。“盘飧”“樽酒”写的是诗人生活的简朴却知足,“呼取”邻翁,看似随意之极的一个动作,恰写出邻里亲密无间,再加到有朋自远方来,联起来,构成诗人生活的完全图景,可见那的确是诗人一生中最美妙的一段时光。
除此之外,我们还是去研究“点”与“点”之间也就是意象与意象之间的关联——“线”。“线”体现的是诗歌内在的肌理结构,我们可以据此窥见诗人匠心独运的构思,从而加深了对整首诗的理解。这条“线”虽然往往是潜在的、隐蔽的,但无论如何,作为作者构思的体现,它是必定存在的。
我们来看范云的《别诗》:
洛阳城东西,长作经时别。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
这首诗中,“雪如花”,“花似雪”之间的呼应非常自然贴切,其意是:“当初我们分别时,大雪纷纷恰似春暧花开,而今我们再相见,花开朵朵又如冬日雪飞”——也巧妙照应了前面“经时别”。一“雪”一“花”,是一冷一暖的对照,暗中又与一“昔”一“今”、一“去”(分别)一“来”(相逢)相勾连,从昔到今,从去到来,经历一个怎样的冷暖变化啊,别去时如雪落般惨淡凄寒,聚来时似花开般热烈璀璨,这正是知已真情的写照啊。也让人不由得惊叹其“得之天外,乃神来之笔”。这首诗的绝妙之处正在于意象之间的丝缕相连,恰似两个相好之间的眉目传情、暗通款曲。从这一角度来看诗,也方能读能一些名篇苦心孤诣的高妙之处。再看杜甫的名篇《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着,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孤弱“细草”在无边的“风”里飘摇不定,孤立突兀的“危樯”和孤“舟”对抗着漫漫的长“夜”,三两“星”盏衬托着无边荒凉的“平野”,而“月”似乎不堪滚滚东流的大江的压逼而一下“涌”了上来,等等。这首诗的意象中,如果我们能窥见其中的关联,就读出这首诗的真味了。我们还可以把这首诗的意象分为大和小两类,大者如微风、夜、平野、大江、名、官(名与官代表着社会对个人的认同)、天地,小者如细草、危樯、星垂、月涌、文章、老病、一沙鸥。又可分为动与静两类。细草、舟樯应是静的,星月应是静的,文章、老病也只是个人的静态,沙鸥企望的不会是飘泊而是停歇。但“树欲静而风不止”,一切在风、在夜、在江、在名利、在天地的背景里,却变成了动态,变成了动荡而不安。小和大之间的对抗,仿佛在申诉着个人力量与社会、命运相比是何其渺小,静和动之间的转化,又仿佛告诉我们,人生就就是一场无可奈何的飘泊,这不仅仅是诗人在长期的飘泊生活中在一个暂且停歇的旅夜时的书怀,更是诗人回顾自己一生坎坷所发出的哀叹。
又如张继“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一句,“月”、“乌”、“霜”从视觉、听觉、触觉(冷)连成一体诉写旅途的黯淡凄凉,“江枫渔火对愁眠”则由火光和枫影、清醒着的“愁”和浑沌的“眠”相映衬,这些意象之间或相互钩连,或对比强烈,构成一个完美的图景。
可以说,正是 “点”“线”“面”的存在,形成诗歌的张力,撑起了诗意的空间。我们可以推而广之,还会发现在现代诗和散文中,也有着同样的特点。当然,这又是另一个题目了。
邮编:518128
通讯地址:深圳市宝安高级中学 刘仕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