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略剑桥

田森

一九二八年著名诗人徐志摩在访欧归途中写了一首满怀柔情的名诗《再别康桥》，诉说了他对剑桥的无比眷念，感人至深。直到现在我还能背诵得出其中的诗句：「轻轻的我走了，正如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正是小时看到的这首诗在我的心田里种下了对剑桥的仰慕之情。改革开放后，我不时地出国讲学，我也曾希望有朝一日能去剑桥看看，既领略一下它那美丽的风光，更领略一下它的学风。没想到，到了晚年，我的这个剑桥梦竟然成真。那是前些天，剑桥大学邀请我去为该校研究生讲话。

一走进剑桥，宛如来到了一座古老的大园林，四处郁郁葱葱，绿草成茵，真是到处都有绿意扑面而来。找到一块地方坐了下来，环顾四周，近处可见那迷人的小桥流水，那是位于克拉尔学院的剑桥大学内最古老的一座桥，它的名字叫康桥，虽说已是深冬，但仍有一些青年学子在水中泛舟，并不时地发出欢快的歌声，此情此景顿时令我好像也年轻了许多。

早就听说，剑桥大学被誉为「奇才的天堂」，难怪这所世界顶级大学连一个系都造就出了许多诺贝尔奖金获得者，这绝不是偶然的。趁着我给研究生讲话之前还有一段时间，我便同一位任教剑桥的外国朋友在他的办公室里聊了起来。我几乎是开门见山地同他就剑桥之所以取得巨大成功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这次无拘无束的思想上的撞击，使我再一次体会到学术自由对于学术事业发展和人才成长的重要意义。科学是自由思想的花朵，这是一条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法则，剑桥大学能够在学术上、造就人才上节节取胜，同它始终奉行的学术自由方针密切相关。

在剑桥，有来自世界各个不同角落的学者，彼此互相尊重，互相切磋，互相关心已蔚然成风，令每一个置身于这里的学者都感到一种相容的宽松。在这里，人们都开放自己，畅所欲言，直抒胸臆，随时准备接受不同意见的挑战。在这种宽松的氛围中，你接触到的一切都在促使你倾听、思考、加工、创造、发明，人们对于不同的见解每每采取欢迎，而不是抵触的态度，并视其为自己可贵的学术养分。这种宽松的学术气氛乃是创造的先决条件，这一点已为剑桥的成功所一再证实。科学需要与宽松结伴才能发展，物质条件再优越也取代不了宽松的作用。

有一位在剑桥工作的德国学者坦言，要论物质待遇，剑桥并不高，比之德国、美国都要低，而英国的生活水平又高得出奇，可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一些外国学者还是选择了剑桥，其源盖出于此。这位朋友深有感触地说，科学需要自由的空气，科学需要友善的合作，正是在剑桥，大家合作得非常愉快，不少思想火花每每是在相互切磋的过程中迸发出来的，这正是他喜欢剑桥的一个重要缘由。剑桥非常重视教师的研究工作，把它视为提高教学质量的不可或缺的条件，校方规定教师每工作三年即可享受一学期的带薪研究假期，以便能集中精力研究问题，而这对教学水平和教师本身水平的提高都大有好处。

对于一些奇才、怪才、偏才，只要确系真正的人才，在这里不仅可以得到爱护，而且可以拥有一展其才的天地。其实，科学从来喜欢多视角，不同视角的交流有助于许多复杂科学问题的解决。在通常的世界里，人们对怪才每每大不愿意接近，有些人还对其投以不以为然的目光。然而，在剑桥只要你被认定为确有真才识学，领导人不仅会诚心相聘，并为你搭好舞台，欢迎你来剑桥唱大戏。你的奇，你的怪，你的偏，你的难以理喻，在剑桥的培育和支持下很可能是重大成功的先导。

我也就剑桥的学风同一位听过我讲学的博士生伊莉萨白交换过意见，这是一位出身于教授家庭的聪慧而又率直的年轻人。她很为剑桥自豪。她说：「我们剑桥的研究生同导师的关系特别好，彼此从来像朋友一样地交流思想，那么平等、那么无拘无束，这已形成了我们剑桥的一个传统。即使在确定选题的重大问题上，导师也总是耐心地倾听学生的意见，从不强加于人。对于讨论学术问题，更是平等相待。学生可以毫无顾虑地批评老师，他不仅不介意，只要你说得多少有些道理，他都会向你投以欣赏的目光，甚至鼓励你进一步独立思考。您当然知道，人类的心是最怕受压的，把心敞开，自由自在地同老师交流，甚至辩论，那是多么美好的一种精神享受啊！我们研究生每星期都要单独同导师会晤，如果需要的话，甚至可以多次会晤。我常想，正是这些数不清的自由讨论抚育了我，成为我在学术道路上阔步前进的动力。」

是的！伊莉萨白说得很好，她道出了一个真理。科学需要轻松的自由讨论，自由讨论促进科学的发展。她的一席话也勾起了我的思绪。遥想当年我的忘年好友、中国杰出的社会科学家陈翰笙教授健康的时候，我们之间也有过数不清的无拘无束的交谈，它们犹如一滴又一滴清泉流入了我的心房，滋润了我的灵魂，给我带来了多少研究的原动力啊！我没有办法用语言来表达对翰老的感谢。翰老非常推崇蔡元培，在他二十六岁的时候就应蔡元培的邀请出任北大教授。他不止一次对我说：「蔡先生提倡的学术自由造就了北大」。看来，不论在西方还是在东方，学术自由乃是办好大学的不可或缺的条件。

夜幕降临了，当我在主人陪同下，从讲堂向停车场走去时，又一次路过了康桥，白天下过小雨，空气里透着一股清新，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安谧和宁静。归途中我情不自禁地一再回眸康桥，在微弱的月光下，在冬日的和风中，它显得那么自得，那么惹人喜欢。

别了，康桥！在这里我留下了自己的足迹，自己的声音，自己的见解，也带走了许许多多深沉的思索。

二○○五年二月五日于伦敦泰晤士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