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亦代真的走了。年前,北京的友人说他逝世了,使我难过了好一阵子,后来从出版家范用口中,知道冯亦代仍健在,只是病得厉害。当时我还特地打了电话给他,在卧病中的他仍然乐呵呵的,说他还未死,起码心态还未全老。当时冯亦代还沉浸在他的黄昏恋中。
黄昏恋往往予人一种天荒地老的壮烈感,太阳下山前仪态万千的夕晖,撩起无穷的遐思和眷恋,而且老来有个伴,既可慰寂寞,也可互相扶持。冯亦代早年便倾慕于黄宗英,但他与黄宗英的丈夫赵丹又是好朋友。在传统观念上,这种感情真是咫尺天涯,可感不可即。
赵丹早在七十年代逝世,当冯亦代的夫人在九十年代初也下世后,冯亦代与黄宗英彼此心仪已久的一埕陈年感情之酿终于揭开了。两人在高龄下宣布结婚,成为文坛美谈。多年前在北京,我与一批老一辈文化人吃饭,冯亦代与黄宗英伉俪翩然而至。当时两老的身体已不太好,特别是冯亦代患有心脏病,身体已很孱弱,但黄宗英对他的照顾无微不至。冯亦代虽是病弱之躯,气色却出奇的好,一众文友都喜欢调侃他们,说是爱情滋润的结果。
冯亦代与黄宗英是一九九四年结缡的。当时冯亦代八十一岁,黄宗英六十九岁。冯亦代昵称黄宗英「小妹」,黄宗英唤冯亦代做「二哥」,好不亲热。
冯亦代是一个慈眉善目的恂恂文人,黄宗英是才华洋溢的飒飒艺人,一柔一刚,正可互补。他们以耄耋之年牵手联袂步入教堂,正若合了古人说的「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我先是从文字认识冯亦代的,拜读了他翻译的海明威《第五纵队》和他编译的《当代美国小说选》,还有他早年在北京《读书》杂志写的「西书拾锦」栏目。八十年代初,我在范用的荐引下结识他。当年他与他的夫人郑安娜住在北京旧楼房一个湫□的小单元。到处是书患,书柜塞得满满的,但郑安娜打理得井井有条,使我油然产生室雅何须大的感慨!当年我正做当代内地作家的研究,他自告奋勇,说代我安排钱锺书的访问。钱锺书是他的老朋友,结果这次访问做得很成功。
冯亦代为人豁达,广结善缘,襟怀磊落,没有一般文人的迂腐,可能与他念经济有关。他毕业于上海沪江大学,读的是工商管理。大学期间与英文剧社的成员郑安娜邂逅后,便拚命学英语,终于赢得美人归。他文学道路的启蒙老师是戴望舒。戴望舒觉得他的散文和译文都「还可以」,鼓励他翻译海明威的作品。
冯亦代早年曾当过国民党中央信托局重庆印刷厂副厂长。解放后,先后做过外文出版社编辑部主任、英文《中国文学》的编辑部主任,文革期间,被当成「美蒋特务」下放湖北做苦役,曾患脑血栓,从此行动不太利索。
冯亦代在爱妻郑安娜九三年逝世后的翌年,便与年青时倾慕的黄宗英结婚。结婚后,两老大部分时间都在病榻中度过,但是,两情相悦,何惧病魔!文坛传说一段他俩的病中对话,感人至深。冯亦代有一天对黄宗英说:「以前我总想当然是应该我先走,现在你病得那么重,我要活下去,好让你在最痛苦的时候,最后的时刻,也能笑著在我的怀里,我把你抱起来。」黄宗英打趣地回答道:「要抱就抱稳了,别把我咕隆咚扔在地上,我可不饶你。」
冯亦代与黄宗英老来结合,并不知这段爱情历程能延续多久,说来沉重却不失凄美。不管怎样,晚年两人曾过著一段羡煞旁人的感情生活,可谓不负此生。歌德曾经说过:「爱情在一俯仰之间应允的东西,也许辛苦一辈子也未必能得到。」冯亦代与黄宗英在晚年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