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的变迁

情人，自古有之。鲍照有诗曰：「肴乾酒未缺，金壶启夕沦。回轩驻轻盖，留酌待情人。」鲍照是南朝宋的著名诗人，生活的时代距今已有一千五百多年。在此之前是否还有用到「情人」一词的，未遑细考，至少它不是西方传来，则是可以肯定的了。不过，那时所谓「情人」，不过是有情之人罢了，鲍照留著酒菜所待的「情人」，似乎并非女性，而张九龄「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的「情人」，注家以为是指「有怀远之情的人」。怀谁？那范围是可以相当广泛的，其中当然也包括著所爱的异性。

「情人节」也古已有之，不过那时没有这个名称。《诗经》里有《溱洧》一篇，宋朝的朱老夫子朱熹斥之为「淫奔者自叙之词」，照我看，所写情景倒很像当时情人节的模样，与西方情人节之源起的牧神节也颇相似。原诗难读，不妨把余冠英的译文抄下：

溱水乡，洧水长， 溱水洧水花花淌。 小伙子，大姑娘， 人人手里兰花香。 妹说：「去瞧热闹怎么样？」 哥说：「已经去一趟。」 「再去一趟也不妨。 洧水边上， 地方宽敞人儿喜洋洋。」 女伴男来男伴女， 你说我笑心花放，送你一把芍药最芬芳。

溱、洧二水，在今河南境内，当时属郑国。这首诗，说的是三月（农历）上旬的巳日，青年男女相邀云集河边，欢乐地调笑，互赠芍药以订情的情景。三月上巳的这种活动，后来固定于农历三月初三，称上巳佳节，河边嬉游又称「修禊」，据说是为了消除不祥。内容虽然有变，但相爱的青年男女依然把这一天当作他们欢乐的节日。宋以后，歌咏上巳的诗歌仍旧不断，但不知是因为男女大防太严，还是其它原因，上巳的节日欢乐气氛已经大大淡化，男女青年手执兰花、相赠芍药的场景已经不再见诸吟咏。前些时，大概以为「情人节」是舶来品，因而有意提倡国粹吧，有人撰文建议把七夕（农历七月初七）当作中国的情人节，传说这一天遥隔天河的牛郎织女在鹊桥上相会。这传说虽然美丽，但把一年只见一次面的牛郎织女当作情人的典范，只怕太不近人情了猁猁尽管秦少游有「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词句。

外来的事物到了中国，总容易引起疑心，近世以来，「情人」的意思似乎愈来愈窄化了，用《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情人是专指「相爱中的男女的一方」。因此「情人」之情，就没有了朋友之情，只剩下了未婚男女之爱情了。那时，离专制未久，男女婚嫁多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未婚男女要承认互为情人，很需要一点勇气。邓颖超与周恩来有一张二人相拥的照片。这样的镜头在今天，即便公共汽车里、众目睽睽下，也随处可见，自然不算什么，但上世纪八十年代一家周刊首次刊发这张照片后，邓颖超特地致函，作了郑重的解释，说当时拍这样一张照片是为了反封建的。

又到了现代，「情人」的定义虽依旧是指相爱的男女，但其所指的对象却又从专指所爱的「那一个」，变为专指「所爱的那一个」之外另恋的一个或数个。若按《现代汉语词典》，倒同「情郎」、「情妇」的意思差不多了。北京人说话油，称之为「情儿」或调侃为「情况」。

「情人」所指对象的变化，使情人节处于半遮半掩之中。一些尚未结婚的男女恋人固然可以在情人节公开地互献殷勤，一些婚外有「情儿」或者有「情况」的，如果不是大款可以躲入幽境双飞双宿，便只好偷偷摸摸互道爱慕了。中国人引进外国事物，总是先引进模糊的概念或名词，然后望文生义地给予解释，至于外国的原意，倒是不大顾及的猁猁无论赞扬或批判都是如此。情人节也一样。外国人对情人节的理解是不顾的，倒是浮想联翩地以为，到了这天婚外恋、「第三者」可以「洵訏且乐」、「伊其相谑」了。文化之难于沟通，可见一斑。

中国内地的发展据说是政治的变化赶不上经济的变化，其实，经济变化又何尝赶得上思想的变化呢？当著经济还在努力实现现代化的时候，我们的思想界不是早已在进入后现代乃至后后现代了吗？「情人」现象的普遍化，是不是也算后现代地同国际接轨，我不知道，但至少「情人节」已经接轨了猁猁三月三接上了二月十四，「赠之以芍药」也早接轨为赠之以玫瑰了。我们中国人在学习人家的时候，于其它方面虽然显得迟钝，但在「情人」或「情人节」这些方面，却往往无师自通，而且青胜于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