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事大,于大人物尤然。所以,大人物的生死,必要有非常之事,非常之举。生,不是苍龙见,就是黄龙现,这是我们中国特有的国情。这类征兆今天已经知道是根据五行说编造出来,以上膺天命,骗骗老百姓的,但老百姓也因此学会了这花样,不见梁山泊上也演出了「石碣受天文」的一幕么?
死呢,当然也要异于常人。「上宾于天」││到天上作客││是不消说的(今天所谓「到马克思那里报到」也含有这样的意思,如果不自以为纯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大概也没有资格去的),还必定会伴随著奇异的天象,不是星坠,就是山崩,所以君主死了也叫「山陵崩」。这意识一直流传至今,不少人还相信一九七六年的大地震,是应在三位当年去世的大人物身上。
一般的百姓既然没有受命于天,他们的死活上天当然不系于怀,生枕草荐,死没蒿莱,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如是而已。但是,对一些特殊人物,如风流才子,薄命佳人,忠臣侠士,节妇义夫,如果就这么马马虎虎地死去,总觉得有点可惜。因此,对他们的死,也总会有些不一般的记载。如果没有,就编造一些,让人听起来过瘾。
这种事,汉以前似乎还不多。李斯是丞相,腰斩之前,太史公只记载了他对同被处决的儿子说:「我想同你再牵著黄狗,一道出上蔡东门追逐狡兔,还能有机会吗?」于是,父子相对而泣,就这样被夷了三族。一点也没有悲壮的色彩,但却真实可信。
到了晋代的嵇康先生,他在刑场上的表现就有点像做戏了。三千太学生,在嵇康就要杀头的时候,一起上街,要求拜嵇康为师,已经有点匪夷所思││但或许只是把先前曾经发生过的事搬到此时并加以放大,以增加些死前的气氛吧。不然,要犯处决,学生闹事,司马家的还不出动军队砍瓜切菜才怪呢。刑场最后一幕,更是过分艺术化了:嵇康看看日影,知道时辰将到,便对监斩官道:「拿琴来!」监斩官果然命人取来一具,好像事先准备好的。嵇康正襟危坐,浩浩洋洋,弹奏了一曲《广陵散》。弹毕,叹道:「《广陵散》从此绝传了!」天下或有嵇康这样的人,只怕难有这样的监斩官吧。为了怕犯人说话,割断喉管再行刑的事古今多有,哪里敢让他临刑奏曲,藐视王权。
再往后,编造的痕迹就越来越明显了。明初有个孙蕡,字仲衍,广东人,与黄哲、李德、王佐、赵介并称「南园五先生」,在朱元璋洪武年间当过几任小官儿,诗名薄有,官运多舛。他曾在大将军蓝玉的画上题了首诗,待到蓝玉案起,便被当作蓝党,胡里胡涂砍掉了脑袋。大概人们觉得这位孙诗人死得冤枉,又觉得诗人死时岂能无诗?于是就有了故事流传。说他将刑之际,口占一绝:「鼍鼓三声急,西山日又斜,黄泉无客店,今夜宿谁家?」很有点豪迈之气。接下去,故事又道,行刑后,朱元璋问监斩官:「他死前说了什么?」监斩官以此诗报告。于是朱元璋大怒,说:有这样的好诗,为什么不先报告,就这么杀了!朱元璋是不是还曾要监斩官「还我孙蕡」,于史无证,不好编造,只是从略。
这样的曲终奏雅,把杀头的惨剧、屠夫的凶残刻意诗化,真不知是什么心理。蓝玉一案,株连杀戮的不下一万五千人,朱元璋杀得兴起,哪里管得其中有无一个会作诗的。就是知道,这位连孟夫子都不肯放过的专制君王,岂会顾惜一个二三流的诗人!至于这首诗,后来有人查出,是五代时一个叫江为的人所作,不过被人移到孙蕡头上罢了。
编造这类绝命辞的人,或许并无恶意,但把屠夫的凶残化为一笑,为黑暗的世间抹一道亮色,总让人感到一阵冷漠与悲哀,因为他们对杀戮不是抗议,而是津津有味地旁观。鲁迅笔下的阿Q不会作诗,但在浑浑噩噩去刑场的路上,也学著高喊一句:「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大约也是中了这诗化杀戮的毒,而人丛中像豺狼嗥叫一般的那声「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