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无足色，人无完人，这条古训已传了不知多少年了，全面、历史地看待人和事，这句近人的话也说了好多年了。可是，要真正按照这个规矩来量人办事，还是很难很难的，过去历次运动中且不必说，就是现在好像也还没有很好解决。近些年来，我看了不少有关乔冠华的文章，其中有些看法很不一致，有的看了他的一些弱点、缺点或错误，就失之于公正对待他一生工作特别是在外交工作中重大功绩；有的看了他一生的成就，就讳言提及他晚年某些失慎的问题。他一九八三年逝世已有二十多年了，还有不少人写文章怀念和评论这位公认的外交才子，正好说明了他对我们外交和新闻事业的重要贡献，应该慎重而又全面地看待和评述他的一生。

我生也晚，比乔冠华小了一辈。我在抗战胜利后，在上海读到他在香港和重庆写的评论二战国际局势的文章时还在大学读书，他文章中对局势观察的深入细致和文笔的犀利流畅，使也想当记者的我非常钦佩和难忘。在解放战争中，我果然当了新华社的小记者，那时他已是他创办的新华社海外第一个分社香港分社的第一任社长了。解放后不久，他调到了外交部工作。我到朝鲜的板门店报道停战谈判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已是中方谈判代表团团长李克农的主要助手了。他们都是谈判的幕后人物，我们称李克农为「队长」，他是「指导员」。我同他隔了好几层，而且记者团住在另一个地方，同他见面的机会很少。但是，除了他主持写的一些重要的谈判声明和公报外，也时常听到这位才子对谈判形势的一些睿智的看法和应付的点子。在谈判第四项议程遣返战俘的问题时，不少人认为这个问题可能较快达成协议，他根据美国总统杜鲁门公开出面支持美军一个军法处长的声明诬蔑志愿军杀害美俘的消息时，就估计到美国可能要在这个问题上做文章以达到拖延谈判的目的，后来证明这个判断完全正确。在艾森豪威尔接任总统后，公开威胁要扩大侵朝战争，还要「放狗出笼」唆使在台湾的蒋帮窜扰大陆。他分析美国内外局势和战场形势，指出艾森豪威尔是虚张声势，意在吓人，可能很快就会回到谈判桌来，不久也应验了他的这个看法。

他在外交部长期工作，从司长、部长助理到副部长，参与了几乎所有我国重大的外交事件和国际活动，是个好参谋好帮手。不论是外交部的同事还是其它外事新闻部门的同事都称赞他说，只要乔老爷喝过几杯茅台，点子就出来了。毛泽东、周恩来对他的才智和知识都很重视，毛泽东还说他应留在北京工作，不要派到国外去，所以他是部内唯一的做了几十年外交工作，而没有到国外去担任过大使的领导干部。他在一九七二年尼克松访华时，同基辛格起草中美联合公报，几乎是一字一句都经过了激烈的争论和协商，前后加起来一共二十个小时，终于达成了协议，骄傲的基辛格后来在回忆录里也佩服这位不好对付的对手。他主持部内外的秀才，起草了很多有关国际关系和国际问题的声明、评论和文章等，说理充分，文笔辛辣，受到了国内外的好评。一九六三年，他主持起草中国政府发言人的声明，回答苏联领导人对中国反对美英苏三国签订的部分禁止核试验条约的立场大肆攻击，嘲笑中国落后没有资格发展核武器。他在讨论中提出了加入《庄子》中「惠子相梁」的一段话来讽刺这些领导人，说惠施当了梁国的宰相，听说庄子要来。害怕抢他的职位，庄子去对他说，凤凰不是梧桐不栖，不是甘泉不饮，猫头鹰捉了一只死老鼠得意洋洋，看到凤凰飞过，紧张地大叫说，「不准抢我的死老鼠」。毛泽东对这话很是赞赏。我在新华社国际部工作时，常听说《人民日报》把有些有关国际问题的重要文章送给他审阅，他改过后不论在内容上和文字上都增色很多引起注意，新华社的有些评论也送给他审阅。在「文革」中造反派斗他给报刊修改文章时，他说领导上没有交代我看稿的任务，只是我过去做过新闻工作，他们送来了，我也就看了。

一九六九年底我到西德的波恩担任常驻记者，由于新华分社当时是在波恩唯一的中国机构，除了新闻报道之外，还要做一些联系和沟通的工作，因此同乔冠华的接触多了起来，后来中国西德谈判建交特别是我调到外交部担任驻西德大使以后，同他见面的机会就更多了。访问过中国的西德领导人同我谈起他时，对这位曾在德国大学获得哲学博士学位的外交家印象深刻，多方赞赏。我在这些直接相处中更感到他是一位好秀才，一位典型的高级知识分子，秉性旷达，才思敏捷，知识广博，文笔犀利，而且容易接近，不摆架子。不论是外交外事的同事还是外交使节和外宾都愿意听他讲话，同他交换意见。但是，他也有知识分子的一些通病，恃才傲物，不拘小节，爱发议论乃至酒后失言等。这样的性格当然不见容于运动频繁的环境，在多次运动中遇到了困难，赖周总理的保护过了关，当然也不善于应付四人帮翻云覆雨的环境，以至失慎上当受骗，几乎走到了他们陷阱的边缘。可是，对待他也要看他的全部工作和全部历史，他的全部表现和全部成绩，绝不能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甚至一棍子打死，更不能不讲道理，采取运动中简单粗暴、不近人情的做法。伤害一个同道很容易，但即使事后平反也很难弥补他心灵和身体所受的创伤，有些已经去世更是来不及的了。我们在历次运动中已经教训很多，只要爱护和关心同道，我们的事业就兴旺，任意排斥和打击同道，事业就受到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