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某权与某才相遇,某才向某权笑著点头示意,某权视而不见或爱理不理,他或许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但再次相遇时,某才也懒得向某权打招呼了。某权于是愤愤不平,「恃才傲物」云云,也就脱口而出。
近日读史,发现也有相反的情况。这是公元前四○三年的事,史书这样记载:「子击出,遭田子方于道,下车伏谒。田子方不为礼,子击怒,谓田子方曰:『富贵者骄人?贫贱者骄人乎?』」
子击是魏文侯的儿子,当时已被封于中山,是个有权有势的人物,当然在「富贵者」之列;田子方是魏文侯的谋士,他所拥有的只是自己的才干,因而子击直言不讳地称其为「贫贱者」。「富贵者」下车向「贫贱者」行礼,「贫贱者」竟然爱理不理,难怪子击会勃然大怒:天下只有「富贵者」骄人的道理,「贫贱者」凭什么骄人?这位表面上对田子方彬彬有礼的权势者,骨子里是鄙视田子方的,他的这番话,有权有势的感到理所当然,无权无势的也以为只好认命。至少,有些人心里是这么想的。
然而,二千四百年前的田子方却提出了相反的命题:「亦『贫贱者』骄人耳,『富贵者』安敢骄人!」他的理由很充分:「国君而骄人则失其国,大夫而骄人则失其家。失其国家者,未闻有以国家待之者也。夫士贫贱,言不用,行不合,则纳履而去,安往而不得贫贱哉!」平心而论,恃权傲才不好,恃才傲物也不可取。子击「下车伏谒」,田子方以礼相待,两者间的关系这样才显得和洽。因而,从表面看,田子方不为礼是有点过分的。然而,问题的本质在于「下车伏谒」的子击,其实是认定富贵者可以骄人的。田子方虽然只是魏文侯的谋士,但正在广招贤士以图霸业的魏文侯却以他为师。老子可以教得,儿子自然也能教得,他的「不为礼」,十有八九倒是有意为之的,他要藉此教育子击懂得「富贵者安敢骄人」的道理。听了田子方的这一番话,「子击乃谢之」,他感到自己理屈辞穷而向田子方认错道歉,不知道如今某些恃权傲才的人,是否也有这样的雅量?
田子方敢于这样说这样做,自然有其主客观条件。就其客观条件而论,「言不用,行不合」,而能让你「纳履而去」,得有较为宽松的政治环境,质言之,权势者要有一定气度,否则,不要说人头落地,就是让你不死不活地过日子也够你受。就其主观条件而论,则要不图富贵,耐得住贫寒。倘若做梦也想权势者的提拔和赏识,从权势者那边分得一杯剩羹余汁,那么,即使权势者不要你下跪,也要像贾桂那样硬是跪下去了。世人皆道「贫贱」,其实,「贫」与「贱」没有必然的联系。「贫」不等于「贱」,因贫而为权势者所骄,反映的只是权势者的浅薄。贱的是缺乏独立的人格,这样的人为权势者所骄,倒是万劫不复的,因为他已经失去了鄙视权势者的勇气和资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