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迈时运 穆穆良朝
------人生观的两种尺度指南
包思诺 2006/1/1
一
偶然撞到书柜里Empson的《朦胧的七种类型》,又重新读起来,还是一样的困难。不同的是,我这一次体会到了开卷有益,就好像找到了一块含金的石头,要想把金子从石头的角角落落里提练出来,我得反复观摩。于是,我又硬着头皮读下去,说不准,它的含金量远远超过我已获得的。可以肯定的是,在我发现“金子”的这一刻,或者之后我为此而感到兴奋的时间里(这一段时间也许短暂,而且会递减),我是以Empson所谓的小尺度来看待人生和时间的。
Empson说,人的头脑在计算时间的时候,有两种主要的尺度:大的尺度,以整个人生为单位,小的尺度,以人意识到的时刻为单位,就如同我发现“含金的石头”时的兴奋。这两种时间的计算尺度,实际上就是两种人生观。
因为是译著,我第一次阅读《类型》的时候,相当辛苦(即使让我读原文,也不会那么苦),收获还达不到一知半解。
Empson1937年来到中国,在北京大学西语系任教授。平津沦陷后,他随北大、清华、南开师生一起往南方撤退,先到长沙,后迁往昆明(西南联大)。已故父亲(清华学子)说过,他教授欧美文学史,不到一个学期就回了英国,做英国广播公司的中文编辑。1947年,他又来到了中国。
Empson写的诗,虽然读一两次还不一定读得懂,在英国现代文学史里却占了一席之地。我想推荐Empson的《类型》,因为译文读起来艰难,所以想把他提出的“两种主要的尺度”作些疏解,这样才说“指南”。
二
Empson取一个标准工作日做中项,以一个世纪或四分之一为单位:100年/标准工作日=标准工作日/0.25秒,如果后项是5分钟,中项就是一个夏天。他说,“第一种尺度的运用所带来的宁静和自制,被用来跟似水流年相对比,也因此跟死亡的恐惧形成了对比。第二种尺度的运用所造成的生活的热烈和纷繁,被拿来与身外空间的宁静相对比,与短暂的自我认识中获得的永恒或瞬息的价值相对比,与一种安全感相对比,因为生活的热烈和纷繁将死亡拒于千里之外。”
这两种主要的尺度,并不是他的发明,也不是创新。他只是发现了人脑普遍的一种思维定势,而且是从一千七百多年前中国诗人陶渊明诗里得来的灵感:
迈迈时运,穆穆良朝。
袭我春服,薄言东郊。
山涤余霭,宇暖微霄。
有风自南,翼彼新苗。
洋洋平泽,乃漱乃濯。
邈邈遐景,载欣载瞩。
人亦有言,称心易足。
挥茲一觞,陶然自乐。
延目中流,悠想清沂。
童冠齐业,闲咏以归。
我爱其静,寤寐交挥。
但恨殊世,邈不可追。
斯晨斯夕,言息其庐。
花药分列,林竹翳如。
清琴横床,浊酒半壶。
黄唐莫逮,慨独在余。
诗人在大自然中领略和煦的春光,独自闲游,与影为伴,内心交织着“欣喜与悲慨”。Empson说,诗里的“迈迈”和“穆穆”分别代表一种尺度。大尺度衡量的东西,放在小尺度里仍然显得很小,他说,如人生的一年,在小尺度里似乎也是“迈”,就像山中的雾“忽而聚拢忽而飘散”,而“朝”在大尺度里似乎也是“穆”,可能长得可爱。Empson是中国通,但是他没办法深刻体会中国人那种既要舒适、恬静又要出世、风光的民族心态。两重心态相互交织、矛盾,孰轻孰重,只有中国人才能驾轻就熟。
小的尺度,正是普通人“以它为准绳来考虑周围的空间、意志的活动、世情的复杂以及自己的人格”。大、小两种尺度,在中国人的心里,从来就是相互依存,互相转化,仿佛是道、儒两家思想流派演绎出来的。中国人似乎有这种大悲小乐的天赋,“乐”在“悲”中,悲也总在想方设法为乐制造机会。中国人至今还是以这两种主要的思维尺度,来安排自己的生活。
三
中国人最懂得“生活的热烈和纷繁”是没办法将死神拒之门外的。所以,只会感叹“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或者得意于化作蝴蝶的艺术之梦。我们碍于面子,不会把及时行乐的观念放到台面上,老、庄就要我们无为,提出“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塞翁失马的故事在中国家喻户晓:边塞一户人家的马跑丢了,邻居都来安慰他。
“这也许是一件好事。”这家主人说。邻居不解其意,以为他不识好歹。几个月后,跑失的马带回来一群匈奴马。邻居又跑来恭贺他。
“这也许是一件坏事。” 这家主人却说。邻居都说他是个怪人,然后,悻悻而去。主人的儿子因为喜欢骑马,有一次从匈奴马上摔下来,跌断了大腿。邻居又都来慰问他。
“这也许是一件好事。” 这家主人又说。邻居发现他不可理喻。一年后,匈奴大举进攻边塞,边塞的青年十有八九死于疆场,他的儿子却因残疾免了兵役,保了性命。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依。”即便是没读过一日半天书的老太婆,也能从袖里抖洒出一鳞半甲的乾坤来。“反者,道之动”,指事物的矛盾不可避免地互相转化,发展方向是返本复初。“弱者,道之用”的命题,要我们处于无为的状态,避免生活的热烈和纷繁之后留给我们的遗憾与悔恨,然后把“似水流年”的时间人为地拉长。大家就是大家,孔、老俩把自己生命的意念注入到中国人的骨子里,千年不朽。我曾想到要把自己的时间当作一幅字画,挂在墙上,偶尔欣赏。
Empson以为,只要我们不同时使用这两种尺度,我们就能“怀着一种稳定的自我认识来放眼看待天地万物,正视人生的须臾,以一种幽默感来把人生当作早晨和春光,当作冬天前的夏季,黑夜前的白昼。”如果陶渊明能做到分别考虑这两种尺度,《时运》里欣喜的暮春之游就不会交织着悲慨了。
人生的“迈”与“穆”,陶潜深明其意,其实朦胧些未尝不好,良朝“穆穆”,像Empson说的,富于启示,潜藏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