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塘书》 孙惠芬/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乡村曾经是一个温暖的词语,乡村在汉语之中,从来就不仅仅是一种生活形态,它是一个诗性空间,几乎就是所谓的精神家园,一个延续了上千年的乌托帮,陶渊明和王维们的灵魂,就栖息在乡村。 但是,乡村不复是过去的乡村,最迟至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早已完全的沦落了,它被骤然而至的现代生活流程所抛弃。乡村甚至无法提供最基本的生活保障,从乡村逃出来的农民,只能进入都市讨生活,男的大都做了民工,女的则当了小姐,而且,乡村的沦落不只是经济上的,它在道德上、伦理上、人性上,同样是一无所有。里尔克说,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乡村大概也是,谁此时一无所有,就永远一无所有。就乌托邦而言,人们也不再需要乡村,一个以欲望为中心的都市神话正在建构当中。乡村,这个由传统的文人虚构出来的诗性空间,已经死亡。乡村成了一个真正的荒原。 在当下,谁若向往乡村生活,大概是相当矫情的了,乡村甚至在语言的能指方面也遭到了置换,“农民”这个词从都市人的嘴里说出来,不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形容词,凡是卑微的,低贱的,愚蠢的,可笑的,都很农民…… 对此,我想,孙惠芬是非常清楚的,不过,她个人并不在乎都市的语境,她坦然承认,虽然她不生活在乡村,但其实就是一个乡村的中年妇女。但她对“农民”这个词依然是相当警惕的,当她在文章中写到另一个作家也是个农民,她立即变得惴惴不安起来,好像农民已经是一种不可告人的隐私。为此,她专门打电话问我,在当下,说一个人是农民,可不可以?那口气是一点把握也没有的。 我说这些,是因为孙惠芬写了一部关于乡村的长篇小说,这是一部真正关于乡村的小说,《上塘书》的主体不是人,人的命运,而是乡村,乡村的命运。《上塘书》是这样开篇的:夜一旦降临,上塘便黑下来。上塘黑下来,房屋、院子、屯衔、草垛、田畴、土地便统统睡着,进入梦乡。然后,就在这种夜色和梦的气氛中,孙惠芬开始津津乐道上塘的地理、上塘的政治,上塘的交通、上塘的通迅、上塘的教育、上塘的贸易、上塘的婚姻、上塘的文化、上塘的历史。在孙惠芬眼中,上塘无疑比人更大,更鲜活,因此,人物和故事在《上塘书》中退到了边缘的位置,上塘填满了整个文本。 这样的叙述,使小说的结构发生了质变,在结构上,《上塘书》可以说是前无古人。但《上塘书》吸引我的倒不是结构,而是孙惠芬面对乡村的态度。这是一个对乡村怀有深情的农妇的絮叨,同时也是一个对乡村怀有梦想的文人的呓语。这是一次温暖的叙事,就是那种久违了的温暖感动了我。温暖,肯定是一种让人感动的文学品质。沈从文曾在创作谈中反复强调这种品质,汪曾祺也曾在创作谈中反复强调这种品质,这是面对苦难的一种方法,毕竟人是需要慰藉的,人在寒冷之中,你告诉他寒冷并没什么用,但如果给予一点温暖,还不至于让他冻死。宗教大体上也是这种态度,人都是要死的,但是宗教告诉你,人死了不要紧,还有天堂呢。所以,在我看来,温暖是接近于宗教的,是慈悲的,是一种智慧。可是,沈从文死了,汪曾祺也死了,温暖从当代文学中就消失了。 现在,孙惠芬来了,孙惠芬轻声细语诉说着她的乡村,也许她没有揭示出乡村的真相,她大概也不想这么做,这个事就由别的作家去做吧。既使乡村是死了,大地是死了,作为小说家,也有理由在死了的大地上制造出另一个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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