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省长”学生
□ 萧明光
从《蛇口消息报》上得知,南头城小学一个七岁的女孩子勇敢镇静地救了自己的父母。面对煤气中毒、已经失去知觉倒在地上的父母,小女孩按照学校安全教育传授的常识,先是切断气源,再是打开门窗,最后才报警。整个过程像学术著作一般具有严密的逻辑。有专家评价,程序上的任何疏忽,都有可能带来不可逆反的后果,小女孩真了不起。又据说,最近,中央电视台要根据这个孩子的事迹拍片。
然而,我的省长学生却就没有这么幸运,反倒自己成了煤气肆虐的的受害人。2005年1月18号,那是个广东人数学概念中“要发”的日子,偏偏并不吉利,也正是世道不太平的,清晨便清楚地听得凤凰卫视的新闻报道云,中国有八个福建籍的民工在伊拉克被绑架,极端组织要求中国政府48小时之内表明基本立场,否则要将人质斩首。
我是怀揣着不轻松的心情进的办公室。刚刚坐定,就有同事投告,刚才有个学生家长,急匆匆地进来,也不跟我们打招呼,就说找你请假,他家小孩煤气中毒。家长的脸色都发白了,结结巴巴,说的是白话普通话。你又不是班主任,为什么找你呢?
那是谁呀?那个班的?我没办法知道是谁,可心里没办法不紧。
说是二(一)班的。
于是,向二(一)班的的班主任打听。过一会,一班的班主任就来说,没谁有这回事,他到教室里查了,谁也不缺。
难道是谎报军情?那也不应该点名说找你呀?同事们存疑。
莫非说是二班?广东人的普通话常常要将二当成一,将一当成二来听才对的。但又没听人说起呀!心自然就松下去了。
隔天,复习课后,那个留男孩子一般短头发的课代表给我送电脑时,嘴里嘀咕,可惜我班要少一个人参加考试了!
谁呀?我赶紧追问。
那个“省长”呀!
为什么?
煤气中毒。
哦!“省长”,怎么是她!二班的班长,一个聪明能干的女孩。
怎么会这样呢?
她家的卫生间很小,跟厨房是相连的,每次冲凉,都是隔几分钟,她爸爸叫她一声,她答一声,她爸爸就知道没事。那天,她爸爸忘记叫她了。
现在在哪?
在南山医院。
怎么样?
班主任老师不要我们去,我们去了也没看到。她妈妈说,才醒过来连她爸爸都认不出,今天上午能认出她家里人了。
这是多么可惜和痛心的事呀!这是个大眼活泼的女孩,留着已经齐腰的长头发,脸上红扑扑的,鼻尖有几粒雀斑,虽然看不出有多少优裕的生活印痕,却完全是一种来自乡间的朴实健康。在课堂的表现和对于问题的回答,足以让作为老师的我们感到欣慰。跟课代表比,他显得深刻和思考到位,跟戴眼镜的白脸小玉米比,他少更多的矜持,显得朴直大方。有回,她跟着课代表到办公室来取电脑,第一句话就是没遮没拦地索取,老师,你有什么礼物送我呀?这不免令我有点莫名其妙且苦笑不得,倒也感到她的真率可爱。
她的索取其实是自有来历的:早些时间,我收到《中外中学生》杂志社寄来的稿约和订单,内附两张歌星光碟,一是华星孙燕姿,另是一个国外女歌星的。昨天,课代表也是带的一个戴镜女生一同来的,我就将两张歌碟分别给了她们俩。兴许让她得知了,今天就来特地索取。我说没有了,以后倘有礼物,一定不会忘记她。她也并不就表现失落和懊丧的模样,一样还是高高兴兴地说笑而去。
她的个子不是太高,坐在第二排。前一张座位是个男生,男生有时回头跟她说了什么,她起手用书在男生的身上拍打几下,显出作风的泼辣和个性的张扬。
因为名字同现行的省长相同,同学取笑时,就直呼她为省长,似乎她也确有一种胸中抱负,在一次想象性的作文训练里,她就写了直接命名《我是省长》的“吹水作文”,内容是这样展开的:
省长与我同名,并且同姓,但是他是广东省省长,而我,只是一名普通的中学生。
其实我对省长也不怎么熟悉,既然提到了他,就不妨借用他的名气来吹一吹。
我身为新一代的广东省省长,我将带领广东省的民众走向世界,我带了一批人才到世界各地,学习他们先进的科学技术,再在此基础上,将他们带回了广东省,我并不让他们只集中在一个城市之中,我要让他们在广东省的各地都用上高科技。而且,我也不会改变各地的风土人情,民俗风貌。因为我知道,一个地方不管怎么变,我们民族的优良的传统都应该要保留。
我不但让广东省的各个地区用上高科技,而且要向国家主席汇报,让他知道广东省在我的领导下是多么的富裕,我还要让他同意我到其他各个省区去,也带领那里的民众走向世界各地,让其他区域也像广东省一样富裕,可以一样地发达。并且,我要让全世界各地都知道,中国并不是像他们想象中的那么落后。中国现在的发展水平和他们一样不相上下。
广东省的省长,就是人们这么意想不到的聪明,勇敢。
命运怎么就这么无常和不测呢?一个如花的孩子,难道因为说要成为省长,就一定先要让她经受如此痛苦辛酸的生命磨砺么?
我到办公楼那边去,碰上她的班主任,因为他暂时兼职团委工作,便在团委的办公室办公。提及她的状况,班主任面带沉重,告诉我说,原本她家是比较艰苦的,孩子三个,父亲就是一般打工的,过得不是太容易,住的是出租屋。兄弟姐妹三个,她是老二。会读书,有志气。做班干部,别看她老实朴质,工作作风挺泼辣的,她说的话,她传达的老师的意见,敢坚持,镇得住,没人敢不听。家里境况欠佳,父母大概文化不高,生活相对处于比较低的层次……班主任没有再说,以摇头表示了无限的感慨。接着,他摇通了电话,告诉她的家人,说是有语文老师惦念着孩子,还有全班同学也记挂。放下电话后,他告诉我,这个学生还住在高危病房,以前的事情都记得起,只是瞬时记忆还没有恢复,刚才见过的人,说过的事,等下就忘记。一天只能见人十几分钟,我要学生考试这几天,不要去,等她好些后,再组织班上同学去看她。
过来几天,班主任组织部分学生往医院看望,让学生来告诉我。行前,有两个女生拿来一张彩纸和一把彩笔,让我在上面签名或题字祝福,我在略加思考之后,题了“大难之后必有后福”的八个字。学生有十数人,同行的教师也有几个,善说小品的英语老师,女,不苟言笑的科学老师,女。班主任还让学生买了一束康乃馨。我们老师该有点什么表示呢?班主任的意见,我们老师就给点捐助,合放在一个红包里统一交给家长;学生就由他们干部组织,怎样都随意吧。
我们师生十几个人一路同行,学生们容易忘记忧虑,好象我们这一代人小时侯要走亲戚一样,嘁嘁察察,鸟语蛙鸣,可在我们成年人心里,到底有挥之不去的沉重与悲凉,几个同事都同行而无言。进了医院后,几经周折才打听到。
躺在病床上的“省长”,静养了的缘故吧,颜色倒是更像雨露滋润的花朵,斑马条的病服上托着水灵红润的脸蛋,让人疑心这不是个养病的人。可起坐和对话就由不得不让人心里难受了:身子丝带般的绵软,几乎无力靠坐;大大的眼睛,依然秋水状的澄明,却显得空洞了,直勾勾地望人,失却了往日的会说话的灵气;嘴巴不加控制地半开。
班主任将红包交给揩眼泪的母亲,同来的学生们彼此寻找着最“弱智”的话题和手势轮番对她盘查,嘈杂的潜流则是一种最真挚的关切和焦虑。
“省长,还认识我吧?我是谁……他呢?看看这是老师,认得吗?”
“省长,这是几?”有两个手指头在她的眼前晃动。
“2!哇,认出来了耶!真聪明!”几个女生还装大人般的模样,在她的头顶摩挲。
也时不时有懂事的孩子把手指放在嘴上,发出“嘘”声,提示大家保持安宁。
我始终没有参与应承和表现式的盘查与探问,只是保持一份静穆的关注和牵挂。作为成年人,情感是不需要像孩子似的直接在形式上进行高调的喧嚣和浮泛的。
后来的情形和信息,不断有同学自发地告知:出院了,回家了,办了休学手续。能数十几位的数,原来学的还记得,还能说英语……就是说,慢慢在恢复!
生命虽然无常,生命却又绝对是有序的。生命诚然脆弱,但生命绝对又是顽强的。但愿我的“省长” 学生的未来与前途,如同我在签字纸上的题词:大难之后必有后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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