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鲁迅家庭大相簿》的出版座谈会上,有专家说,现在有一种看法,认为鲁迅已经过时了,不再为21世纪所需要,应该被人们抛弃了。理由是,21世纪讲的是爱,是全人类普遍的爱,而鲁迅是个只会讲恨的作家。

这是一种听起来有些怪怪的论调。爱和恨更像是一对恋人,你也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事实上,从来没有只讲爱或只讲恨的人。这个道理一般人都懂,有学问的人却不懂,不知什么原因?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我读鲁迅,不敢说十分深入,仅就一些浅陋的经验而言,鲁迅的爱和鲁迅的恨总是相互纠缠,难论短长的。
以鲁迅的性格,眼里不糅沙子,有笔如刀,刀刀见血,是最容易得罪人的。后来的宣传,又故意地取其一点,不及其余,造成人们对他的误解,以为他就是“匕首和投枪”,是个只知有恨,不知有爱的怪物。这是对鲁迅的歪曲。鲁迅或是说过“一个也不宽恕”之类的狠话,但他也在很多场合表达了他的爱,对学生,对师长,对家人,对朋友,但他不是一个把爱挂在嘴边的人。
鲁迅在三十七八岁的时候曾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这篇文章的核心,就是一个“爱”字。他说:“我现在心以为然的,便只是‘爱’。”他还进一步阐明了“爱”在这里的含义,就是“自己牺牲于后起新人”,就是“父母对于子女,应该健全的产生,尽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就是“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扛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这应该就是一篇爱子宣言吧。鲁迅在另外的场合曾说过:对于孩子,“小的时候,不把他当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鲁迅这种父子之爱,又何尝不是普遍的人类之爱?我在编读《鲁迅家庭大相簿》的时候,也有许多很深切的体会,这里只说一点:书中所收周海婴幼年照片几十幅,每一幅都有鲁迅的亲笔题字,或多或少,记述了当时的情形。这不是一件很大的事,但也不是所有父亲都能做得到的。
最初读《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是在35年前,那时的我,还没有取得做父亲的资格,只是个“候补之父”,却为这种梦想中的父爱所感动,发誓一定要做这样的父亲。13年后,我的儿子呱呱落地,我也从“候补之父”转为“现任之父”,这才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将酝酿了很久的父爱,倾注给我的儿子。我曾经开玩笑说,我是在媳妇还没娶进门的时候,就想好了怎样做父亲的。鲁迅曾经提醒过我们:“做儿子时,以将来的好父亲自命,待到自己有了儿子的时候,先前的宣言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对于鲁迅的提醒,我是一刻都不敢忘的。按说,我不该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但我自问,这么些年,的确是在努力实践鲁迅的为父之道:“顺其自然,极力不多给他打击,甚或不愿拂逆他的喜爱,除非在极不能容忍,极不合理的某一程度之内”。因为孩子不是父母的附庸,而是一个有待成长的新人。家里家外很多人担心,像我这样“惯”孩子,拿不出父亲的威风,将来也许会弄得“父不父,子不子”的。现在看来,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我把爱给了儿子,我也时时感到儿子对我的尊敬和爱意。
当我享受着这种其乐也融融的父子之爱的时候,我想我不应该忘记,这都是鲁迅的赐予。儿子对于我这样推崇鲁迅很不以为然,但是我对他说,他应该感谢鲁迅,因为正是鲁迅,为他造就了一个懂得尊重他、爱护他的父亲。那些以为鲁迅不懂得爱的人,其实是他们自己离爱太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