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过:余生不晚,尤其在深圳这个据云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八岁的新城里,常常饭局里一坐,就是一桌的老大。生得不晚,却没在成长期多读点好书,这是终生的遗憾。就像生在贫困时期、长在饥饿年代的身体,失去了那个本应及时浇灌、催肥的季节,日后如何恶补,终逊一筹。
少儿时的熏陶是最重要的,那是一生的烙印。白先勇八九岁即在上海的大剧院赏昆曲,因之铸就了他一生不了的昆曲梦,怀想着至老不渝的“永远的尹雪艳”。日前我们通电话,他应允月底甫到深圳,就进深大来“布道”,普及“昆曲之美”。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的掌门人李大同认为,1950年代那种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的锻造,不无虚妄,但也会留下痕迹,譬如这一代人很少恐惧,大概就是阅读《红岩》的影响。我感觉,不独学英语学体操学钢琴学画画要年少,读书及欣赏,亦然。那是大厦之基,是河流之床,是思想品行之滥觞!
记得小时候最喜欢读的是《小马倌与大皮靴叔叔》、《林海雪原》、《猎人一家》之类,表现大小兴安岭、茂密的白桦林、猎人、风雪、游弋着大马哈鱼的北方的河流及其鄂伦春族主题与背景的故事。那是与南方完全不同的世界,纯净而神秘、广袤而幽邃。记得一本描写北大荒垦伐生活的小说,几乎被我翻烂。一望无际的收割,静谧星空下的篝火,温情的女政委……如诗如画,令人神往。而后反省,我的迄今比较关注环保,就与少年如魇如蛊般读多了这类明净的故事有关。
很快就到了扫除“封资修”的年代,一时多少禁锢!我16岁即在浙赣线西端的宜春火车站当工人,繁重的劳动之余,体力透支,却更感精神饥渴,在一本偶然得到的《苏修文艺批判集》里,倾注浓浓兴味的,是后面附着的供批判的“苏修文艺”。当年上海出版的两本刊物《学习与批判》和《朝霞》,都是我们啜吸的对象,即便两刊中的文艺汁液,少如蔗屑果唾!1978年的高考改革,给我们一大批有幸搭末班车进大学的青年,提供的阅读有如寒风中料峭的雪梅、山崖上血红的杜鹃,悦人眼目,沁人心脾。不仅老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约翰 克里斯朵夫、福楼拜、莫泊桑、契诃夫等外国作家……老树新枝、繁华着锦;国内那冰封雪藏的沈从文、巴金、曹禺、王蒙、刘宾雁、宗璞……也摇身一变而为“重放的鲜花”,一时释放出多少青春阅读的激情!
再以后,毕业、工作,阅世渐深,阅读亦多,固然开卷有益,然喜与非喜,也是荦荦分明。喜欢黄仁宇、唐德刚的历史,那是一份厚重的抽绎;喜欢龙应台、韩少功的文化,那是一份中年的峻朗;喜欢白先勇、刘庆邦的短篇,那是一份苍凉的流连;喜欢董桥、史铁生的随笔,那是一份智者的从容;喜欢夏志清、王德威的文史,那是一份扒梳的机敏;喜欢冯象、薛勇的观察,那是一份互映的通达;喜欢汪曾祺、黄永玉的散文,那是一份雅俗的融汇……
不喜的是权谋术、厚黑学,橘逾淮而为枳的各类演绎。尤其不喜将各路帝王与流氓的蛮横无道、喜怒无常,美化成娓娓的景仰。更以为,戴着一副欣欣然的眼镜对历史尘垢的欣赏,却冀望走向现代化,无异南辕北辙。
书中自有铁和钙。铜驼荆棘,何处觅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