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少华
村上春树 1949年生于日本兵库县,早稻田大学戏剧系毕业,1979 年以第一部创作小说《且听风吟》得到当年日本的群像新人奖。获得野间文艺新人奖和谷崎润一郎奖的作品-《挪威的森林》-迄今卖了超过700万本,使作者成为日本最畅销的作家。村上春树曾翻译F.scott.Fitzgerald,Paul Theroux,John Irving及Raymond Chandler的小说,九十年代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和Tufts大学任客座讲师。
当今外国著名作家笔下似乎少有中国人出现,日本的村上春树大约算是个例外。的确如他本人所说,他的小说常有中国人出现。如《且听风吟》、《一九七三年的弹子球》、《寻羊冒险记》中杰氏酒吧的老板杰、《去中国的小船》中的中国老师、中国女孩和中国推销员,而且基本属于正面形象,至少不是坏人。杰话语不多,但善解人意,富有同情心,又有幽默感,“他虽说是中国人,日语却说得比我俏皮得多”。因此无论“我”还是“鼠”都和他相处得很融洽,甚至不妨说是两人惟一可以交心的朋友,以致《寻羊冒险记》中“我”把一张金额“好厉害的”支票看也没看就给了他。《去中国的小船》中的中国女孩是“我”打工时碰上的十九岁的女大学生,“说长得漂亮也并非不可”,并且“干活非常热心”,“我”恳切地向她表示“和你在一起我非常愉快……觉得你这个人非常非常地道”。对于去另外一所小学考试时偶尔见到的负责监考的中国老师,二十年后“我”还能记起他的形象和他考试前说的话:“抬起头,挺起胸,并怀有自豪感!”对于相隔十几年重逢的高中同学、推销百科事典的中国人,“作为我也不明所以地觉得亲切”。前年我在东京见村上,村上特意强调这个短篇是根据小时候在神户的“亲身体验写出来的”。并且说他是在神户长大的,神户华侨非常多,班上有很多华侨子女。“就是说,从小我身上就有中国因素进来。父亲还是大学生的时候短期去过中国,时常对我讲起中国。在这个意义上,我同中国是很有缘分的。”
村上新出了一部名叫《天黑以后》(Afterdark)的长篇小说,里面再次出现了中国人、中国女孩。女孩同是十九岁,同样漂亮甚至更漂亮,但不是大学生,而是由不法中国人偷运到日本被迫接客的“妓女”。另一点不同的是,小说的中国人第一次讲起了中国话,说自己名叫“郭冬莉”。小说开始不久悲惨场景就出现了:天黑以后,中国女孩在情爱旅馆接客时因突然来了月经而被一个叫白川的日本人打得鼻青脸肿,衣物也被剥光抢走,赤身裸体地蜷缩在墙角吞声哭泣,床单满是血迹。半夜在餐馆里看书的女主人公玛丽(她姐姐叫爱丽,从名字发音上看,同冬莉俨然姐妹)因为会讲中国话而被情爱旅馆女经理请来协助处理这场麻烦事。
说实话,看到这里时我心里怦怦直跳。虽说类似的事我在日本期间时有耳闻,国内怕也多少有所知晓,但出现在村上春树这样的作家笔下还是让人担心。担心此前村上作品中的中国人形象受到损坏,担心国人、尤其村上迷们读了为之失望和不快,心惊胆战地往下看情节如何发展。还好,村上很快把笔锋转到对嫖客白川恶行的抨击上面。作者通过旅馆女经理之口说道:“为了不让报警,浑身上下剥个精光,卑鄙的家伙,一文不值!”她决心以恶惩恶,很快把监控摄像机里的白川头像打印出来送给那个不法中国男人,以便由对方将白川削掉一只耳朵至少使之“戴不成眼镜”。玛丽则说从看第一眼就想和那个中国女孩成为朋友,非常非常想,“我觉得那个女孩现在彻底留在了我身上,好像成了我的一部分。”
可以说,村上在这里表现出的,较之对中国女孩遭遇的同情,莫如说更是对于超越民族的善的彰显和对白川式恶的憎恶和鞭挞,从而表现出广博的悲悯情怀和知识分子应有的良知。而这在当代日本作家中是不多见的。或许如一位日本学者所说:“寻找与社会上通行的善恶基准和规范不同的线路,是村上作品重要的motif(主题)。”
饶有兴味的是,《天黑以后》中最后以爱心使姐姐也使自己获得再生的女主人公玛丽会讲中国话。从小上的是“中国人学校”,大学是在外国语大学学习中文,并且即将赴北京留学。村上二十几年前写的《去中国的小船》中,“我”坐在港口石阶上,“等待空漠的水平线上迟早会出现的去中国的小船。我遥想中国都市灿然生辉的屋顶,遥想那绿接天际的草原。”现在,去中国的小船终于从水平线出现了,主人公即将朝中国出发了……
在这个意义上,似乎可以说,中国、中国人既是村上春树的一个“缘分”,又是他的一个隐喻。
来源:都市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