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头百姓两题
萧明光 深圳荔香中学语文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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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老陶
傍晚下班时,在学校门口,看见一人正背手抬头,神情专注地仰看一抹夕阳写照着的烫金校名。是老熟人老陶,叫他一声,他回过神来,几乎没任何迟疑,马上跟我说:
“你去过香港吗?香港科技大学哦?”
我告诉他只是从旁边经过而已,没有深入到里面去。
“我去过的,那里面没有保安守的哦,我到里面去转了好几圈的哦,下次我带你到里面去看看。那都是高科技的哦,知道不知道?”
老陶是不喝酒的,但脸上总似乎带着酒颜,说话是微醺般的激昂和慷慨。
“还有落马洲,你去过吗,那也全部是高科技的哦!人家香港都不要保安守的哦!”
我疑心他想进学校,一见保安盘查,先就在心里产生了一种屈辱的抵触感。多年前,学校招人,称为门房,多是尽尽收发传达的本分,多半没有严格的出入制度。那时,他常来找我。眼下,他的说话状态容不得我询问和插话,也就作了抱腹静听的观众。
“看什么要看大方向,要看大的东西哦,这我是知道的哦!”他担心我听话不专注,在我的肩上重重地拍一下。
“还看书吗?”在他咽口水的间隙,我转个话题。
“看,”是平静的回答,但马上又语调渐渐升高,“买了很多,一屋子的书,”他用双手作出合围天地的夸张姿势,“我喜欢历史著作,政治书,讲法律的,文学书,我也挺喜欢的哦,但是,我不看那些黄色的东西的哦!那些乱七八糟,我看不上眼的!”
“还看报纸,我看到你写的文章哦,”他略略侧着身子,指着校园里宣传橱窗旁的一排棕榈,“你是写的三棵棕榈哦!”
我很诧异,那是早几个星期在《深圳特区报·校园文学专页》上发的短文,他怎么就那么碰巧看到了呢?大概从我的神情里读到了疑义,他马上又高调证实,“是真的哦!写得好,文章就是要精简哦!”
我告诉他,早几年本区荔枝节首届征文时,我写的一篇散文得奖,就是以他为原型的。他“哦”一声,立时红脸,目光也跟着柔和起来。
“老陶,身体还好吧?”
“好!”只要有话题,他又立刻激奋起来,“一天抽三包烟,没有事的!”他在自己的胸口拍几下,接着提供过程,早一向因为咳嗽,听信医生说的,戒烟了一段时间,“不行的,身上到处都不舒服,难受得很,抽烟,一抽,什么事都没有的哦!”
“你还管荔枝树吗?”南山脚下有他家的几十棵荔枝,他曾经是多么细心和精致的照料着,还特意邀请我去参观过。我想,他年龄大了或许要交给别人搭理了吗?得到的回答,是平静的语调,“管,当然还要管的啦。”
老陶无疑是个固执而有持守的人。
他迅即又背上手,抬头仰看烫金的校名,“现在做你们老师好哇,工资又高!我在五八年读的高中,那时老师打右派的哦……”没有详情描述,只有表情上的今昔感慨。
早前几天,也是在路上碰见他,他穿着藕荷色的短袖体恤,外面再套一件军色的马甲,口袋多,再加上白多黑少的背头,像极了街头直击的老摄影记者。边走边问他是否做了爷爷,说是做了,两个儿子,一个工作成了家,生了小孩,一个当兵回来后,一直没有工作,当然没有办法成家。那怎么办,还要你管吗?当然我要管,“我要管,我就是说,没有工作不要紧的,但是不能干坏事,现在是什么时候哇……”他极郑重且激奋的语气说,“现在是太平盛世的哦,太平盛世干什么哇,要我们大家都珍惜的哦,就是不能干坏事的哦!”
他的儿子是我来深圳首先接手班级的学生,是个桀骜不逊的青年,虽然没有好好读书,但是品行不亏。参军回来以后,为什么没有找到工作,我也不知其中的原因。即便这么多年没有工作,也没听说他弄出过什么事。我想,这是否与从小接受的家教或老陶的坚持有关呢?那天没有足够的时间听完他的宣泄,我要赴人之邀,我们便匆匆分手。
今天,他还是那天的打扮,藕荷色的短袖体恤,外面再套一件军色的马甲,口袋多,再加上白多黑少的背头,像极了街头直击的老摄影记者。我们在学校门口足足站聊了半个小时,他似乎还余兴未尽,但是,我还得笑纳来自手机里的催促,跟他挥挥手,看他踽踽独行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往来络绎的人流中。
其实,除开我们这种不多的直面,时而也看到他独自踯躅徜徉街头的背影。我想,他作为地道的本土一员,典型的岭南眉眼、鴃舌鸟语和荔渔情性已经被无情而残忍地消解裹挟于红口白牙、国语洋话和后工业文明的快节奏之中,先前赖以栖身的青瓦灰砖倏忽之间被巨量的水泥钢材玻璃拥挤践踏,而让我们看不到的精神、意识和灵魂是否也一样被剥夺、侵蚀和挤占呢?他的踽踽独行的背影,究竟能够给予我们怎样的符号意义?我不得而知。但是,我总又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老陶可能是个孤独寂寞的人,以我每回见到他都是独自一个人踯躅徜徉街头为证;老陶必定是个极明白事理的人,也以我每回见到他都是独自一个人踯躅徜徉街头为证;老陶难说不是个有所失落、不得不放弃而又有所顽强坚守的人,也还是以我每回见到他都是独自一个人踯躅徜徉街头为证。
河卵石
校训“厚德载物,敏学砺志,知行合一,求真唯实”十六个大字,用黄晃晃的魏碑体,已经钉好在黑色的大理石上,日光下逼人的眼。有个工人正在放水,一边冲洗水池,一边让水流从石上漫溢。石头遍身湿淋淋地,原来的灰暗、僵硬和呆板,便有了生机、活力和灵性,更显得清新和苍劲。池边堆放着六七袋河卵石,地上散落了几颗。校工老谢在旁边花圃整形,这时就歇下手中的活,拎着剪子走近池边,从地上拈上两颗把玩,问正要脱鞋下水池的那个中年工人,“这石头一袋有一百斤么?”
“有!一百多斤哩!”
“这要多少钱斤?”
“贵!七毛多,那个女老板先要一块五毛多。不是学校需要,我才不跟她计较。我跟她说,这是学校要的,都是小孩子读书的地方,你有良心没良心,要那么贵!”他说他把价钱砍低了,又是仗着为学校为孩子为教育而出力,脸上洋溢着一种胜利和自豪的光芒。中年人用吃力的方言来说普通话,大概知道旁边人听得困难,他便将一句话说上两遍。接着,告诉问话的,这石头颇有来历,从桂林来。过去是没人要的,现在越来越贵。他最先挑上的个个都是拇指顶大的,好看,老板娘硬是不肯降价,只好用了这大个的。
“谁想得到呢?城里头连石头都可以卖到好价钱!我们小时侯在河里洗澡,河滩里到处都是这样的石头,随手捡起来打水漂,看谁漂得高,漂得多,或者用力扔手榴弹一样,看谁扔得远!我后来到部队当兵,军区比武投弹,我得过第一名,就是搭帮小时侯在河里扔石头练出来的……”他的眼里放出幸福回忆的光芒,嘴巴咧开,一种毫不做作而又自然满足的形象。
“哦,你老兄也是当过兵的,我也干过哩!三年,工程,倒也有了手艺……但是不像老哥在文明人单位!”
“呵呵呵……”老谢这种招牌般的表情,既绝对构成他命运的名片,又愿意施与给任何可以相识者。三十年前,本来在部队可以得到提拔,只因为读书太少,多留了两年后,不得不回来;十几年前,当临时工和保安被学校招来,如今一茬又一茬的保安和临时工,好像割韭菜一般不断替换,只有他的位置比磐石还稳固。甚至炒掉不合意的老师都可以,谁都认为老谢不可以炒。校长换了三任,老谢由乌黑头发的壮汉已经干成了肚腩突露的花白老头,仍然是学校最认可的好校工。你能看见他整天都在学校各个角落干活的身影,学校领导、行政管理者们的办公室,他可以不拉一次地,每天都在下班之后的六点左右整理和抹洗一遍,每天清晨又在各位上班前沏好一杯新茶。
“老兄,在学校好混吧?”
“不是混,好好干呗!我一把年纪,没有技术,就是点力气,能干吗呢?学校好,读书人通情达理。”他的薪酬由最初的400元一个月,每年递增50元,如今已经过1000,当初跟他一起在学校干过的年轻人,已经混成了中年人,自认为先前自己活泛聪明,瞧不上老谢,可换地方无数,仍然还只是个几百块钱一个月。于是,羡慕老谢。老谢自有老谢的逻辑,学校给他一间容身的地方,从开初的三平方的低矮黑暗的楼梯间,到了眼前的学校办公楼里堂而皇之的一间住室,不仅令其他临时工无比羡慕,就是多少新来的老师也打心眼里嫉妒。老谢自有老谢处事的分寸,在上班的时候,他的住室门是从来不开的,即使下了班后,甚至休息日,也仅仅是虚开一条门缝,房间里有老师换代相送的电视和音响等等,他喜欢听戏曲,但从来就是小小声音。有时来了老乡,大家想要放肆地轰闹一番,他宁愿花钱到外面一些廉价的娱乐场所去,也不愿在楼里面让同胞们折腾。
“学校有什么捞的呢?”
“嘿嘿!学校这么干净,把什么捞呀?我得知足……”老谢笑模笑样的,有一肚子的话不可随便乱倒:我只能小心地捧着我的饭碗,我又没有其他能耐,学校里面干活,干净不说,人员素质高,知识分子通人情,爱面子,好打交道。除开政府的待遇没有之外,学校内的福利多有享受,发油发米发纸巾一次不拉,就是每学期的几套校服,也能打个半折,套套照领。还有外水,利用几个楼梯旁的杂物房,收集学生废纸破书易拉罐矿泉水瓶,一个星期让废物收购老板派人来一趟,月月也能有达三位数的时候。
常有每茬新换的保安或者临时工眼红,也想在工余来跟老谢同分一杯羹。老谢并不脸红着忙,你能弄到归你就是。然而,这些保安抑或临时工常常成为最先被炒掉的对象,理由是小里小气耽误工作。
老谢自有老谢的尊严。周末的两个日子里,他可以忙乎一天,余下一天的时间里,将自己最好的着装穿上,将头发抹上发蜡,脸上涂点明星们出场用的亮油,俨然到离学校不远的老干部活动中心交友、品茶,休闲半天。有人看到过他在家乡同谊会的通讯录和他偶尔给人的名片,上面堂皇地写了或印着“后勤部长”的职衔。有人来找他时,常常用的是谢部长的称谓。有杂工跟老谢说,“你也带我去老干中心跳跳吧?”
“你又不练练步法,先在家里抱半个月枕头吧!”
“河边捡石头,谢部长,你那时一定是光着屁股和鸟蛋的吧?”旁边一个协助的正式员工打趣他。
“呵呵呵——”老谢露出老男人的天真笑容,边笑边又干活去了。
“这里放不放些金鱼呢?”老谢主动下到池子扫水,然后问清理沉淀粉灰污垢的中年人。
“我不知道哟,如果放鱼当然好啦,有活力嘛!”
“老谢,楼梯上有学生倒垃圾撒下一路,你去收拾收拾。”有人老远破着嗓子喊叫。
“好,我就来!……兄弟,再见!”老谢走了。
中年人望一眼背影,“妈的,这鸟命好,老鼠落到了米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