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勇气,他不随便说话,他天性谨慎,他很风趣,他人缘不是很好,他不中庸……要么你会很喜欢他,要么你就很讨厌他
朋友眼中的帕慕克
□本报记者 夏榆 □万之

帕慕克从事文学创作31年,“从未干过写作之外的任何职业”。帕慕克现年54岁,在这里居住了超过50年,“在伊斯坦布尔的同一条街道、同一套公寓里”,他在这里成长,也在这里成名(本报资料图片)
奥尔罕·帕慕克获奖之时,他的挚友,旅居伊斯坦布尔的挪威著名作家、国际笔会理事尤金·舒尔金刚好在斯德哥尔摩探亲。
应《南方周末》之约,10月15日,舒尔金畅谈他的朋友———今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罕·帕慕克。
智慧和幼稚的奇怪结合体
记者:你熟识帕慕克本人吗?
舒尔金: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1996年。我那时还没有搬到伊斯坦布尔,所以最初两年我们见面不多,现在见面多一点。他比较内向,不太喜欢社交,不爱和朋友下饭馆泡酒吧,而是愿意呆在家中,倾心于写作。
但有人说他不关注社会,不关注土耳其的言论自由问题,这是非常不公正的,他当然关注。
记者:当然,瑞典学院介绍得很清楚,当年在穆斯林世界,他第一个出来抗议伊朗宗教领袖霍梅尼下令追杀《撒旦诗篇》的作者拉什迪;他也为坐牢的土耳其作家大声呼吁。
舒尔金:是的,他介入社会事务,表达自己的看法,他不怯弱胆小,他经常为坐牢的作家说话。但他不像最近的瑞士报纸所说,是惟一敢于指出亚美尼亚人和库尔德人被土耳其士兵屠杀的人,我想瑞士记者把他的话引用错了。土耳其很多作家、很多知识分子早就指出了这一点了,帕慕克只是其中之一。其实重要的不是这个,而是他很早就显示出了勇气,为那些坐牢的土耳其作家仗义执言,他站在与当权者发生冲突的人一边。
万之:他是国际笔会成员吗?

位于土耳其卡尔斯省的阿尼古城拜占庭风格的天主教堂废墟,远处的草原是亚美尼亚领土。历史上,这里的控制权在土耳其和亚美尼亚之间多次转换。帕慕克的小说《雪》,故事就发生在这一敏感地区赋格摄
舒尔金:他是土耳其笔会的重要成员,经常参加笔会活动,但他不是那种随时可以打电话去求他做事情的人,他不照别人的意志行事,他要自己决定什么时候发表意见。说他缺少社会意识和良知是非常不公正的。
他首先把自己定位为作家,而且不是那种笔头快的作家,他要花几年时间才能完成一本书。他要安静写作,就不能参加很多社会活动,比如接受采访。他有能力关心社会问题,但不会随便说话。他天性谨慎,很珍惜时间。如果你有机会和他相处,你会发现他是很风趣的人,脾气也好。
他身上有一种文学天才和智慧与孩子气的天真幼稚的奇怪结合。有时候他显得不太懂人情世故,不善于辞令。比如,说他曾经说过,土耳其作家一般都不喜欢他,因为他是现在土耳其文学界最有意义的作家。这种话很得罪人。所以他人缘确实不是很好,确实有些敌人。他不中庸,要么你会很喜欢他,要么你就很讨厌他,这是他的个性。
帕慕克得了个便宜?
万之:我想那些掌握权力的人当然不喜欢他。
舒尔金:他不迎合权势,曾因为屠杀事件被起诉。当然支持他的人也很多。不过他的得奖与此无关。
我看他真是运气不好,因为几乎就在瑞典学院公布他得奖的同时,法国议会通过了否认那场屠杀就是违法的法律。这让我觉得奇怪———伏尔泰的祖国通过法律限制别人表达不同意见,让我觉得可笑。
可是就有人觉得这是瑞典学院和法国议会串通好的,是政治阴谋,是西方势力一起欺负土耳其,好像帕慕克得了个便宜,不是个真正优秀的大作家。这就冤枉他了。我想说这种话的土耳其官员是言不由衷,他们心里还是承认帕慕克是个优秀作家。
万之:这可能是代表官方的看法,那么一般土耳其人怎么看呢?
舒尔金:在土耳其有着活跃的、思想自由的反对派,他们当然很高兴,因为帕慕克和他们是一致的———他得奖会引起国际社会对土耳其问题的重视,实际上也会引起人们对土耳其文学的关注。就像印度文学,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了奈保尔,所以在过去10年中受到了重视一样。土耳其已经有很多非常优秀的作家,他们是值得世界关注的。
这算一条给帕慕克得奖的理由,但给他发奖的主要理由不是别的,而是他自己的成就,他属于那种独特的伟大作家,不代表别人而代表自己。你读他的书,就会感知他的个性,感知到一个他的笔创造出的独特的世界。现在,文学创作越来越像新闻报道,所以我们需要帕慕克这种有丰富想象和独特叙事能力的大作家。此外他的写作非常贴近自己的生活,他写的是自己的城市,是伊斯坦布尔,他的文字能让人如临其境。他年轻时本来是想当画家的,所以他的作品视觉形象非常强烈,你好像不是在读,而是在“看”。
万之:也就是说,很容易改编成电影搬上银幕,是不是?
舒尔金:对,确实如此。他的作品有理性,有哲理,但他主要靠形象,靠色彩写作。
此外,我个人的看法,他完全不是政治性强的作家,我喜欢他的作品完全不是因为其政治性。比如说最后那本小说,《雪》,他自己都说是有政治主题的,但我完全不这么认为,他对政治主题没有下工夫去写。《雪》的情节包含着深刻的政治意义,大可深挖,可他简直是偷懒。
大奖的“死亡之吻”
万之:你能否介绍一下帕慕克的私人生活。据说他要带女儿来参加颁奖仪式。
舒尔金:他现在是单身,很早就离婚了。他其实是非常重感情的人,可以说,十几岁的女儿对他来说是第一位的,写作是其次的。
万之:从《雪》这样的小说里就能感到他是非常重感情的,否则最后不会发展成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感觉这其中有他的自传性。
舒尔金:他的作品都有自己的影子,写自己的家族,写自己的城市,有他自己的经历。
万之:你对瑞典学院这次评奖有什么看法?
舒尔金:最近几年,瑞典学院钟情那些不太为人所知的作家,结果经常出人意料。但这次给帕慕克,反而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此外,帕慕克还很年轻,才54岁,该奖对他会有什么影响还很难说。你知道,有的得奖者说这个奖是“死亡之吻”,获奖之后,有的作家的创作生命就完了。加西亚·马尔克斯就这么说过,后来他也没出过好作品了……
万之:我记得美国的索尔·贝娄也这么说过,就是写《雨王》的那个得奖作家。
舒尔金:好几个得奖作家这么说过。得奖之后,应付媒体就不胜其苦。所以这次获奖对帕慕克有什么影响还很不好说。不久前我们还有过一次交谈,他说他很担心被媒体利用。我说,你要么做拉什迪,要么做萨拉马戈。你知道,拉什迪很善于利用媒体,可他的名气和他的文学成就其实不成比例。萨拉马戈只关心写作,几乎不上媒体,得奖之前没什么名气。帕慕克对在媒体上露面不是很感兴趣,但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之后,他肯定会被媒体缠住。不过,我倒希望诺贝尔文学奖可以帮助帕慕克,因为他地位高了,可以适当摆点架子,不是随便什么媒体都能“纠缠”他了。
万之:他还年轻,还可以写很多作品。
舒尔金:他是非常年轻,我不知道他是否算历史上最年轻的获奖作家。
万之:近几年,一些少壮派掌握着评选权,据我所知他们都是思想开放的人,你看这和近年来评奖都给了有争议的人物有没有关系?
舒尔金:这我无法评论。当然,你看看这些年的得奖作家,比如耶利内克,她虽然很有原创性,但我不敢说她达到了诺贝尔奖的水准。意大利的达里奥·福让我觉得是个笑话,他会演戏,可写不出好的文学作品,这大概是史无前例的记录。现在看来,瑞典学院比较注重那些不走红但有特殊意义的作家,这可能很有道理。现在,严肃文学受商业文化的冲击很大,存在着危机,因此也有人说小说的形式已经走到头了,我不认为如此,帕慕克的成就可以说明,小说还大有可为。
(采访以挪威文进行,由万之根据录音整理删节再翻译成中文,中文稿未经本人审稿)(P11845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