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愿意跟我一起接着哭吗?”
作者:周小珊 文章来源:文汇读书周报 2007——5——18
我对痛苦最早的深刻记忆,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左手的食指,被阶梯教室里那种活动的椅面压得血肉模糊。至今还记得,手指被压的瞬间是一种刺痛,尔后毫无感觉,几秒钟后钻心的疼痛让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泪水是缓解疼痛的良药。但这只是肉体的疼痛,随着伤口的愈合就消失了,成了过去时的一个结果。而随后父亲的离去带来的精神上的痛苦,却一直是一个现在时的动词。
法国十八世纪文学的专家、罗兰·巴特的学生——尚塔尔·托马女士的作品《Souffrir》(中译本名《被遮蔽的痛苦》)就是一个动词,一个需要加上主语的动词。没有人能逃避痛苦,尚塔尔·托马从多角度去剖析这个动词,她谈到绘画,谈到电影,谈到文学,谈到个人生活,每个人都能在她的举例、分析、阐述、思考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她的作品,就是放在我们眼前的一面镜子,而“当我们将书本打开一半,书背朝上,它们形成的小小的屋顶”,也“是最安全的藏身之处”。
这是一部很特别的作品,既不是艰深的文论,也不是单纯的随笔,而是读后感、评论、回忆、个人经历片段的紧密结合。尚塔尔·托马自己将之称为“间接自传”。她在书中提到的作家,帮助她加深对事物的理解,给予她的生活更多的厚度。这种“读过的书”与“经历过的事”之间有效的融合与相互促进,以及由此产生的共鸣,展现了阅读的快乐与收益,也展现了作者作为女性特有的敏锐感觉。
处理这样一个奇特的主题,必然要提到富有突出的色情幻想创造力而自讨苦吃、百经煎熬而不悔的萨德,希望他爱的女人虐待他、背叛他,且越残忍越好的萨克-马索克,也不能不提到坐过苦牢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有才却屡屡遭弃的斯达尔夫人,等等。在这些著名的痛苦之外,还有作者个人的生活经历,如童年图书里描述的故事,父母之间的冷漠关系导致家庭气氛的凝重,毫无进展的阅读,跌伤的疼痛,丧父的痛苦,还涉及到因痛苦而刻意遗忘,以及因阿尔茨海默氏症而遗忘等等问题。
作者分析这些痛苦,并不是为了表现对痛苦的迷恋,也不是为了避开痛苦,而是去寻找缓减痛苦的方法:“别人怎样对待痛苦?而我,我又怎样对待痛苦?”她在书中提到塞缪尔·贝克特在处境糟糕的时候,就唱歌;提到卡夫卡以假想会有来生的方式生活在世上,就像为了安慰自己没能去巴黎,对自己说下次争取去一趟;也提到主张“我们有权利痛苦,但是没权利向痛苦屈服”的犹太姑娘艾蒂·西勒申。就算痛苦得对着镜子嚎啕大哭,也会有两种结果:一种是厌倦了看着自己哼哼唧唧,由泪水的味道想起牡蛎,情愿出去品尝一盆海鲜;一种是怜悯自己,越看着自己哭,哭得越厉害,就越看重自己的痛苦,它就越显得深不见底。如何去面对痛苦,这取决于不同的人的个性。
威廉·斯泰龙的例子让我们对痛苦的危险看得更清楚:年复一年,内心深处总是背着压抑的痛苦、愤怒和内疚组成的包袱,这种无法消解的悲伤,成为潜在的自我毁灭的种子。“痛苦是兽性的、野蛮的、平凡的,像空气一样免费、自然。它是摸不着的,避开所有的接触和所有的斗争;它存在于时间里,是与时间一样的东西;如果它会惊跳、会吼叫,只是为了让受苦的人在接下来的时刻,在重新品味以前的折磨,等待下一个折磨的漫长时刻里变得更加无助。”因而在痛苦面前的积极态度尤其显得珍贵。
今天的痛苦与从前的痛苦是不同的。从前,痛苦被看作不仅是人性的一部分,也是人类生存的理由,而今天,痛苦不再有典型的模式,也不再有什么意义,所以我们要独自去承受痛苦。所以“今天,在我们的社会里,哭是要精打细算的,而且人人为己。哭得勉勉强强。正因为如此,当我们从电影院的黑暗中走出来,看到旁边的人眼睛哭红了,知道自己的眼睛也一样时,我们感到羞愧。偷偷地看上一眼,赶紧转过身去。没有人跟你搭话,向你建议:‘您愿意跟我一起接着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