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和晓菲、宇文所安在一起。晓菲是我们多年的朋友。记得晓菲出第一本诗集时,我就曾给她写过诗评。那时候晓菲才刚刚10岁,但才情却已经跃然纸上。14岁晓菲被北京大学英语系破格录取,毕业后出国留学,考取了哈佛大学的博士生。之后晓菲任教于康奈尔大学,不久后又回到母校哈佛大学教书。晓菲此生差不多都与“破格
”相伴。在哈佛,她曾从讲师越过助理教授而被授予副教授职位,时隔不到两年,她又被评为终身教授。对年轻的晓菲来说,这一次次完美的“破格”,不知道带给她人生的是一种怎样的腾跃。
早晨乘火车前往波士顿。灿烂的阳光下刮着清冷的风,始发的火车站台上几乎没有人。这列长长的火车一直通往哈佛大学那一站。
远远地看到一对优雅的夫妇向我们走来。但我们疑惑,那是不是晓菲和宇文所安呢?宇文所安我们只见过照片,而晓菲则有七八年未曾见面了。
慢慢地那对夫妇走近并向我们挥手,那么当然就是晓菲了,我们立刻迎上去。事实上那天早上晓菲夫妇刚从土耳其旅行归来,此刻还依然处在倒时差的阶段。但他们还是约了我们相聚,他们很高兴能在美国见到我们。晓菲兴致勃勃,穿着漂亮的长裙,自然和当年的模样迥然不同了。惟有在晓菲清朗的笑声和高声的话语间,我们才能找到原先的那个快乐的晓菲。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宇文所安。一位著名的汉学家,也是哈佛大学最具声望的学者。所安不仅担任哈佛大学的东亚系主任,同时还是比较文学系的主任。宇文所安其实是史蒂芬·欧文先生的中国名字。他本来能讲一口纯正的汉语,但很少讲话,更多的时间只是叼着他的烟斗,倾听我们和晓菲之间的那些遥远的往事。所安无疑是哈佛成就卓著的教授。他此生只待过两个地方,耶鲁和哈佛。他在耶鲁读书,而后执教耶鲁,后来被哈佛“挖”了过来。所安喜欢诗歌,进而喜欢中国诗歌。后来就发展为对中国文化的浓厚兴趣,从此不断有中国文化研究的著作问世。宇文所安在中国出版过诸多关于中国历史的著作,譬如《他山的石头》,譬如《盛唐诗》,譬如《追忆》等等。
尽管宇文所安名声显赫,学养深厚,但却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看上去十分可亲。所安简朴厚重,穿着随意,但却有一点是不容改变的,那就是他手中时时握着一柄木制的烟斗。晓菲说所安虽然抽烟,但却是完全彻底的环保烟。但是吸烟者在美国还是被警戒,你会看到无论在哪里,都悬挂着不准吸烟的标志。于是那些吸烟的人,就只能到标识以外的地方去过瘾。无论身份如何,那种一视同仁的歧视,大概也只有当事者本人才能体会。
但是所安除外。晓菲有点得意地说,因为是所安,哈佛大学竟然特许在所安办公室的窗子上,安装一台小型的排风扇,以供所安将他不断吞云吐雾的气体排出去。所安的办公室非常大。两壁是顶天立地的大书架。即或如此,所安的书桌上还是满满登登地堆满了书。相形之下,晓菲的办公室就显得小了很多,温馨舒适,尽显女性色彩。晓菲和所安的办公室在同一层楼上。只隔着几个房间。像这样夫妻在一起工作并且都功成名就的,在哈佛恐怕也凤毛麟角。
在这里,我们还参观了有名的燕京图书馆。在安静的阅览室中,我们竟赫然看到了书架上最新一期的《文学自由谈》。这对于我们来说无论如何是一个惊喜。毕竟这是在哈佛,在这座世界显赫的学府中。
所安曾经是晓菲的博士生导师,晓菲毕业后去了康奈尔大学执教。后来所安的妻子因病去世,他才倏然把目光转向了自己这位聪慧美丽的中国学生。于是他们开始了康奈尔大学与哈佛大学之间漫长的恋爱,那时候他们把很多钱都送给了从马萨诸塞州到纽约州的航空公司。在哈佛和康奈尔之间往返的大都是那种短线的小飞机,到了冬天大雪封门的时候,航班往往不能正常。但无论怎样的寒冷怎样的艰辛都不能阻挡他们坚定的思念。
晓菲原本一直坚持着她独立的工作与生活,但最终还是回到了哈佛,她的母校,以及,她的宇文所安的身边。很快晓菲就成为了一位被学生无限喜爱的教师,尽管那些学生比她小不了多少。晓菲的学生通常都很出色,不过也有个别来自国内的学生令她失望。这些学生往往只和中国人交往,吃中国餐馆,看中文报纸,所以英语进步很慢,听课吃力,甚至有的学生直到毕业都讲不好英语。于是教师们不得不扼腕叹息,惟望那些学生能珍惜哈佛的每一寸光阴。
回到哈佛的晓菲如鱼得水,生活稳定,她和所安各自出版了多种学术著作,成为学界令人敬佩的一对夫妻。晓菲先后用中文出版了《秋水堂论金瓶梅》、《萨福:一个欧美文学传统的生成》、《赭城》等等,用英文出版了《尘几录:陶潜与手抄本文化》、《烽火于流星:萧梁文学与文化》,以及刊登在哈佛学报上诸多有质量的论文。所安是导师,但在中文方面,晓菲的支持和帮助却是不可或缺的(包括翻译所安的中文著作)。于是在晓菲和所安之间就有了一种非常奇妙的语言现象,只要在中文的语境中,晓菲就显得有些“霸权”;而一旦进入了英语环境,所安就立刻成为了那个话语的中心。总之他们夫妻在学术上相辅相成,在生活中相亲相爱,他们给予对方的都是最无私的支持,和最深沉的爱。晓菲和所安的爱是看得出来的。虽然所安年长,但晓菲却会常常拍着所安的手臂和后背,就像对待一个大孩子。
所安开车,拉着我们去吃了日本饭。然后回到家中喝晓菲从中国带来的绿茶,晓菲和所安的家坐落于剑桥区。房子虽然不大,却异常温馨,处处被一种很“暖”的色调环绕着。一走进客厅,立刻有一种回到中国的感觉。无论硬木座椅,还是柜子屏风,都是非常地道的明清老家具。除此墙壁上还挂满了中国的字画和绘画,甚至家族的照片也是黑白的。晓菲和所安一说起他们的这些老家具,立刻神采飞扬起来。不仅晓菲迷恋于这些老式的中国家具,所安也对这些代表着中国文化的物品情有独钟。所以在装饰房子时他们出奇地步调一致,那就是一定要让他们的家古色古香,充满迷人的东方气息。晓菲和所安各自的书房都在楼上。晓菲的书房虽小,却能看到窗外很远的风景。如今晓菲尽管做了严谨的学者,但她心底的那片诗情画意想必还是澎湃的吧。
晓菲和所安的房子虽然并不奢华,但他们过的却是一种纯粹知识分子的生活。能拥有如此充实的精神生活的空间,对晓菲和所安来说无疑是幸福的。无论世界上怎样的地方,真正的知识分子都是安于清贫的。因为他们所追求的不是物质的高度享受,而是精神的无限富有。
接下来晓菲和所安带我们参观哈佛。和他们走在青绿的校园中,看那些古老的教堂和著名的红房子。哈佛的校园可谓悠远幽深,目光所及不是绿树青草,就是哈佛所特有的那种红色建筑,古老的楼宇间洋溢着浓厚的人文气息。
和晓菲、所安在哈佛广场的地铁站告别。意犹未尽的兴奋与快乐。在他们坦诚与率真的目光中,我们看到了爱情的魅力,看到了真正的知识分子对学识、对真理的不懈的追索与探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