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的岁月
·菊 子· (寄自美国波士顿)
(堂按:本文的作者菊子博士是我三十年前的中学校友,是我读书的那所中学最著名的才女。我和她迄今为止仍然没有见过面,但是,有一种特殊的缘分把我们维系在一起——我是1976年高中毕业的,恢复高考后,通过一而再再而三地连考三次大学,最终我成为我们那所中学1976年以前毕业的学生中第一个考上本科的学生。就在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连考三次大学的过程中,我多次返回母校请教老师,而老师经常在我面前用极赞叹的口吻提起菊子,说她一定会考上北京大学。1979年,我总算考上了大学;1980年,菊子也真的考入北大。幸运的是,教我的语文老师孙东临先生(现武汉大学著名先秦文学教授),也是菊子的语文老师,孙老师喜欢我,当然更喜欢菊子。1979年孙老师考回他念本科的吉林大学中文系,在著名教授、《八路军进行曲》词作者张松如(公木)先生门下念先秦文学硕士。在我读大学期间,我一直和像父亲一样待我的孙老师保持密切书信联系。孙老师是我整个学生时代对我影响最大的老师,甚至按菊子的说法我那时的字也写得像孙老师的字。就是由于孙老师的介绍我和菊子取得了联系。菊子的硕士也是北大念的,毕业后到清华社科系任教。我们通过许多信。后来她失踪了。后来知道她跑到资本主义哪儿去了。后来她就忘了还生活在而且这辈子大约的确会永远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师兄俺了。后来失去联系20多年了。幸好失去联系20年多年了,要不9.11那会儿我还会为她担心呢!
但是人老了就怀旧。不久前的一天,在电脑旁我忽然想起她来,于是在互联网上发出寻人启事,嗨,名人就是名人,不到一个礼拜就找到她了!
今天读到她寄来的作品,也许是散文,也许是小说,文笔那样干净,那样细而不腻,情感伤感而温婉,读起来直往人心里去!建议深圳语文老师们好好读一读啊!
(以下一句是我7月1日上午重读本文后新加的一句感受)
让我感觉最沉痛的是文章倒数第二段:“于是她咬着牙爬起来。低头一看,她的两只鞋,一只在够不着的地方,另一只底儿朝天地翻扑着。从手术台到她的鞋,是她十九年的青春中最长的距离;等她挣扎着穿上了鞋,她的青春就结束了,连带着所有的天真,理想,热忱,梦想,和爱情。 ”读到此,我心的沉痛不能忍受,不为主人公的经历,只为流淌在字里行间的主人公的我不愿意说清楚的情愫。
我能活到见到她的那一天吗?菊子要是回国,我一定赶回武汉,我们一起去看看孙老师啊!想他老人家会高兴!)
书中的岁月
那一天,她照旧背了书包去图书馆。今的课没有意思,与其在教室里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两眼发呆打瞌睡,她情愿去图书馆看闲书,或是去别的课堂听讲座。
于是就碰见了他。那一天是三月二十四日。
有他的那些日子,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他无意间说过,他从来记不住时间。于是她反而更有心地记下每一个日子,那些重要的日子,就象一枚枚精致的书签,夹在了岁月的书本里,记下了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光。
第一章 春:《苹果树》
三月二十四号那一天是星期四,一周内最好的日子,因为下午只是例行的政治学习,等于是她这个逍遥分子的半天假期。逃课之后,她去听了临湖轩的一个讲座。
他是那次讲座的主持人。他的大名早有耳闻,见面却是第一次;他高高的,瘦瘦的,眉宇间有一股英气,让她想起几年前少不更事时就开始崇拜的发哥许文强。请来的是何处的专家她忘了,专家说的话她也全忘了;闭上眼睛,眼前晃动的,只有他的身影。
听完了讲座,她漫不经心、落落寡合地走出来。怔忡之间,竟不知往哪里去。讲座里提到了傅雷翻译的丹纳的《艺术哲学》,她想,正好下面也没课,干脆去图书馆碰碰运气。
图书馆,早已成了她生活的中心。宿舍是用来睡觉的,食堂是用来吃饭的,教室是不得不去撞钟的庙宇,只有图书馆,是她心灵的牵挂,是她孤寂的青春岁月里最好的朋友。她喜欢这个安静的朋友,从一排排整齐的书架里,她找到了丰富多彩的大千世界,找到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却又善解人意的古今中外的知心朋友。
到了图书馆,她认真地查来了书号,填好索书单。除了《艺术哲学》,她还填了几张别的,就算是“广种薄收”吧;好书是不容易借到的,她不想在等了半个多小时以后,发现所要的书一本都没有。
书单子递出去,她站在靠柜台不远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又有些神思恍惚起来。及至听到图书管理员叫她的名字,她才知道,他已经叫了她一会儿了。
“索书单你拿去,你要的书,《艺术哲学》、《拉奥孔》、《约翰·克里斯朵夫》,都没有。”
她很沮丧,虽然这样的结果也不是第一次;不过,平时至少会有一本的,今天的运气真地不太好。
“同学,你要的书,我都有。”一个金属般清亮,丝一般柔和,似曾相识的声音。
原来是他。她的脸蓦地通红起来,自己刚才居然在心里把他唤作了“发哥”。“不用了,谢谢,我改天再来试试看。”她嗫嚅着,心里羡慕那些伶牙俐齿、说话字正腔圆、底气十足的北方同学。
“没关系,你要是等不到,去我那里借。我的地址好记,成斋一二三。”
她浅浅一笑,低头说了声谢谢,就忙不迭地逃走,头也不回地一直逃回了宿舍;三月的天气还是春寒料峭,冷风一吹,她的脸越发红起来。
成哉一二三。一二三,就成了。那么自信,那么胸有成竹。她知道自己是个永远举棋不定、缺乏自信的人,所以看到别人有那么一种天生的自信,天生的居高临下、俯视芸芸众生的气度,她就先自生了几份羡慕;他学识渊博,在新诗创作和评论圈子里早就小有名气,再加上他那雕刻一般清秀、英俊得几乎是精致的脸,淡定儒雅的风度,她就知道自己又找到了一个偶像,只不过这一个不是电影明星,也不是歌星,更不是小说中人,而是一个真实的人,是本校的青年教师,住在成斋一二三。
接下来的几天,她的脑子里便闪现着他的身影;周末了,同屋的同学们回家的回家,找老乡的找老乡,也有出去跳舞、看电影的,只有她,吃完饭,百无聊赖地不知道干什么好,末了还是背了书包去图书馆。
鬼使神差地,她却来到了湖边;一抬头,她已经站在了成斋门口。
我不过是来借书的,看完了书我就来还给他。她这样给自己打着气,然后就轻轻地敲门。敲完了,一边就盼着他不在家,一边就转过身来准备落荒而逃;自己贸然敲门,毕竟唐突。
后来的日子里,他总要打趣,说她明明是要来找他的,为什么不承认。她说,我真地没有想来找你,没有想就是没有想,不知怎么地就走过来了,就那么稀里糊涂梦游一般地走过来了,从来我都是不认方向的,那一天我却一走来了就找到了成斋,成斋一二三。说着说着,她的小脸涨得通红,认真辩护的样子,倒引得他发笑。
没等她走掉,他已经开了门出来;门里有灯,过道里有灯,里面的灯比外面的灯稍微亮一些,勾勒出他美丽的剪影。那一时刻,她知道,她已经失败,落花流水般地全军覆没。
春天慢慢来临,桃花,梨花,玫瑰,樱花,丁香,一样一样,谢过后又有新的开出来,斑斓的花朵,点燃了她十八岁的春天。
他说,那天她站在临湖轩的门口犹疑不定时,他一眼就看见她了:她穿着贴身的小花棉袄,中长的黑呢裙,半高跟的黑皮鞋,倒也普通。只是她梳着黑油油的长辫子,长及腰间的长辫子,带着一股超凡脱俗的书卷气,站在临湖轩那竹林掩映的月亮门前,活脱脱一个从繁体字、竖排版的旧书中走出来的民国女子。那个旧时的女学生,彻底地打动了他。
她浅浅地笑,站在茂密的丁香树丛下,听着他的私语,恍惚间,没有觉得自己是五四时代的女学生,倒觉得自己更象是高尔斯华绥的《苹果树》里的梅根。那个天真的十七岁乡村少女,那个眼睛亮亮的梅根,那个和简·爱一样寄人篱下,但却更为单纯、更为质朴、更为温顺的女孩子,为了一个偶然路过的年轻的牛津大学学生,为了那昙花一现的爱情,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她顾不得“有一天他突然走啦,从此就没有回来”,她只想在丁香树丛中,享受梅根在苹果树下曾经享受过的爱情的芬芳。“那苹果树,那阳光,那金子!”
第二章 夏:《那晴朗的一天》
那一个夏天,燃烧的夏天,美丽的夏天。“在椴树的浓荫下,在蓬松的秀发下,我为什么陶醉,我为什么歌唱……”
I'm on the top of the world lookin'down on creationAnd the only explanation I can findIs the love that I've found ever since you've been aroundYour love's put me at the top of the world
Something in the wind has learned my nameAnd it's tellin'me that things are not the sameIn the leaves on the trees and the touch of the breezeThere's a pleasin'sense of happiness for me
她为他低吟浅唱着凯伦·卡蓬特的情歌,凯伦的歌,传递着她自己此时此刻难以抑制的喜悦。放暑假时,知道他会带学生去外地实习,她不甘心地踏上了南去的火车。从前最盼望的旅行,现在倒成了一种义务,一种负担。她心里又对父母抱了一丝歉疚:一个春天过去,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告别了作乖乖女的日子,她已经有了牵挂。
从他前去的地方,飞来一封封信,记录着他的行迹,他的心事,他的学问,他的思考,他为她写的诗歌。从他的身上,她看到了丰富多彩的世界和豁达明朗的睿智;而他却说,她是他的缪斯,是她,给了他一双全新的、明亮的、鲜活的眼睛,让他眼前的世界,充满了活泼泼的生命力。
他写的信,用的是正规的稿纸,他却不爱用正面,而是用反面,他那饱满、遒劲的字体,看似漫不经心地在稿纸的反面龙飞凤舞着,飞扬着奔放的激情和不拘一格的洒脱。她翻来覆去地把玩着他的来信,痴痴地想,如果他写的字不是这样好看,如果他说的话不是这样机智而动人,她会不会就此凉却了一颗芳心。
去年夏天还乐此不疲的游戏,去年夏天还形影不离的朋友,此时都变得索然无味。夜晚时,照例去弄堂里乘凉,在栀子花的芳香里陶醉,那是从小就喜欢的好辰光,如今,为谁风露立中宵,从偶尔可见的星斗里,看见的却只是他的容颜。
无聊时,她就听卡蓬特、迈克·杰克逊、约翰·丹佛和肯尼·罗杰斯,也听童安格、梅艳芳、刘欢、崔健;再无聊时,她就跟着《美国之音》和加拿大国际广播电台学英语,许国璋和申葆青的英语毕竟都太“中国”。
总算神思恍惚地熬到了他回北京的日子,她不顾父母阻拦,独自回了北京。
假期的校园真安静;楼还是同样的楼,路还是同样的路,树还是同样的树,却没有了总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还多了一个他,和他的世界,大人的世界,广袤无垠的世界,爱情的海洋。
他带着她,去小西天的北京电影资料馆看古往今来最优秀的电影。在北京音乐厅里,他把她带入了以前她不敢问津的古典音乐的殿堂。在北京人艺,在海淀影剧院,他们一起观赏了许多旧的新的、中国的外国的戏剧。她不敢说她全懂,她只是喜欢跟着他,探索他的世界,探索他。
更多的时候,他带着她在校园里走,夏日里荷花池开得正灿烂,湖边的每一棵树都浸润着浓郁的激情。她略带恐惧地发现,原来自己还有一个身体,身体内有一些陌生的感觉,不见他时,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念头,再见他时,竟万分羞涩起来。
那一天是一九八八年的八月八日,她记得最清楚,因为她迷信,她相信数字里的魔力。他要带她去看一场八点钟的歌剧。他知道她喜欢读梅里美的《卡门》,想带她看比才改编成的歌剧。那一天却没有《卡门》,只有《蝴蝶夫人》。
后来的许多日子里,她都很后悔,不该在这样一个大喜的日子里,看那么一个本来就知道是悲剧的歌剧。还有幸福的凯伦,那个曾经站在世界顶峰歌唱爱情的凯伦,早已于一九八三年香销玉陨。
痴情的巧巧桑,没有等到她的男人。世世代代的女子就这样盼着望着,等待着她们的心上人,而命中注定,她们的心灵会破碎,她们的眼泪会流干。巧巧桑的绝望期盼,令她泣不成声。泪水中,她暗暗地对自己发誓,永远,永远不要让一个男人这样伤害我。
爱我吧,亲爱的,告诉我你爱我,你必须答应我,你永远不会离开我。你是我的徐志摩,戴望舒,你是我的拜伦,波特莱尔,普希金;你是我的牛虻,罗密欧,维特,安德列,派克,你是我的发哥,阿牛哥,白瑞德,西门庆。
小傻瓜。西门庆也上来了。我就是我,不是他们,他们也不是我。
我就是要给你安上千百个头脸,用我想得出的所有招数来爱你,即便你终究离我而去,就算我不能让你忘不了我,我也不能让我自己忘了你。
他皱眉,不解地摇头。我现在就在这里,我怎么会离开你。要么,你是嫌我是个穷教书匠,不能给你锦衣玉食,汽车洋房;说不定我这辈子还会有风浪,连安宁舒适的小日子都不能给你。
你尽打岔,你知道我不是嫌你穷,是你,你迟早会发现我什么都不懂,我就象一张乏味的白纸,你读过的书我都没有读过;你会去找一个和你一样大的女子,你们才会是真正的知己,她吃过你吃过的苦头,她会懂得你说的那些东西,你们的作品会有一样的深度,而不是象我的一样无病呻吟为赋新诗强说愁。
她突然悲从中来,紧紧地抱住了他,死命地抱住了他,就仿佛这是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天;她纠缠着他,咬啮着他,撕打着他,因为她知道,只有这一时刻,他是她的。
第三章 秋:《走向未来》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她为他朗诵着舒婷的诗,带着故意撑出来的慷慨激昂,可是,可是,她心里却想着,其实,我只是想象痴情的鸟儿那样为你歌唱,象泉源那样,为你长年送来清凉的慰藉,象险峰那样,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她也学着去爱他“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跟着他,一天一天地四处奔跑。从前,她用沉默的书本为自己筑起了一个象牙塔中的小象牙塔,是他,把她引入了周围活泼泼的、生机涌动的书潮。
每天晚上,大礼堂,几个大的阶梯教室,总有各色各样的表演,讲座,而他,总是在张罗着东,张罗着西,一有他主持的讲座,他就早早地不见了人影,说是又有什么事情没有安排好;而她,看见少男少女们拉着手相跟着亲亲密密地进来,心中就莫名其妙地有些失落。
他们的学校,是新世纪到来前的试验场。最激进的学者,最狂放的演员,最前卫的艺术家、作家、诗人、音乐家,都愿意到这个相对自由的世外桃源,初试他们的锋芒,初露他们的头角。这一片园地,象是一块试金石,因为这里的人们见多识广,而且直率、胆大,敢于毫不留情地表达他们的喜好和判断,再有“名”的人,如果奉献出来的东西不合口味,不够档次,就会被嘘声赶下台。
他们的耐心,只有半个钟头。
后来有一天,金秋十月的第十二天,他说,《走向未来丛书》的主编金观涛要来办讲座。《走向未来丛书》她是看过一些的,特别是遇到他之后。她深以为自豪的是,除了从前看的纯文学,她还在涉猎许多“有思想”的东西,起码把它们买了来,摆在书架上最显眼的地方。
她的书架上,有几本从食堂门口的地摊上淘来的《走向未来丛书》:除了人人都有的《大趋势》,《第三次浪潮》,《人的发现》,《人的现代化》,还有很“专业”的《看不见的手-微观经济学》,《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和《儒家文化的困境》。在他那里还见过乐秀成编写的《GEB——一条永恒的金带》,她拿起来翻了翻,文字倒也精致,可是数学不懂,埃舍尔不美,巴赫不亲近,就又放下了。
偶尔,他也带她去他们的聚会,有时候在他的宿舍,有时候在某个教室,有时候又是在圆明园旁边租来的一家平房。十几个男女,有的叼着香烟,有的抿着老酒,谈的是她似懂非懂的伟大的话题。那时候,她觉得他熟悉而又陌生,他是那么成熟,那么稳健,信心十足,象是一位运筹帷幄的常胜将军;有时候,听他就世界格局、中国改革、传统文化、人的异化、生命哲学、新诗、新文学的命运高谈阔论,她又觉得他是那么遥远,她只是想猫在他的怀里,听秋虫叽叽,看云卷云舒,一直到天涯海角,地老天荒。
“她是国学专家,‘殇’字是什么意思,让她来讲。”
她正发愣,才发现大家都盯着她,仿佛刚刚才发现她的存在。他们一定是在讨论那部十分流行的电视节目《河殇》。
有一段时间,他不上课了,问起来,只说是“上面”又有些紧张,好在系里还算宽容,虽然不得不执行上面的指示停了他的课,却没有让他写书面检查。
大礼堂门口的柿子成熟了,红红地挂在枝头;果园的苹果也成熟了,沉甸甸地诱人。他去买了一包来,他们坐在湖边的长凳上一起吃。没有人的时候,他们也可以你一口,我一口地轮着吃;她羡慕别人,别人可以和自己的男朋友在食堂里一起,旁若无人、磨磨蹭蹭地一同吃饭,他却不能,他已经是一个大人,一个干着正事、要改变世界、创造新文学的大人。
他们的故事,就是这样一本书;闲暇时翻开来,简简单单的文字里,有可以意会的灵犀,有不曾写出来的朦胧,他的脸,他的声音,还有她心中的陶醉和恍惚。
秋天却还是来了,起初是天高云淡,慢慢地,秋风萧瑟,天气就凉起来了。
第四章 冬:无言的结局
那一个冬天很冷,他却总是在忙碌;有空时,他带她去溜冰,从来没有溜过冰的她,居然头一天就能够满场飞奔。他的脸冻红了,一张通红的英俊的脸,朝着她微笑,脖子上围着那条棕色的围巾,笨手笨脚的她花了无数天功夫、请教了无数个同学才织成这条围巾。凛冽的寒风中,他那灿烂的笑脸,从此就铭刻在她的心里,每每想起来,便令她的心揪成一个个解不开的小疙瘩。
你是我心中永远的痛。苍天,不要让我这样痴迷,我的心现在就已经发痛。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有时候,她坐在他的斗室里听着北风呼啸,等着他回来。她知道,他又是在和狐朋狗友们聚会。从前他爱拖着她一起去,见她总是意兴阑珊,他就善解人意地说,你对这些东西实在没有兴趣,不去也好。放心,我们把世界打理好,让你这样的女孩子接着作梦吧。
春天不知不觉地就来了,她在慵懒和焦急中盼着他,等着他。等不到他的时候越来越多,后来竟是一个星期也不曾见到他。去他斗室里找他,往往只看见桌上地上零乱地散落着他的手稿、书籍;校园四周是汹涌澎湃的口号和浪潮,后来课也不上了。等到如梦方醒时,她突然惊觉,原来自己已经晚了一个多月。
她独自去了医院。医院周围似乎有些异常,她却是如梦游一般地腾云驾雾。挂号、体检、检查之后,她木木地看着那个“+”号,居然不明白它的意义。医生说,她只有一个星期可以耽搁了。
那一天是一九八九年六月四号。
美丽的八十年代,生机勃勃、充满希望的八十年代,提前半年结束了,就象她小时候看过的书,看到高潮处,书却突然没有了,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地结束了,残破的陡然结束的书本,粗暴地将她抛下悬崖,给她心中留下了无尽的失落和惆怅。
她四处寻他,望穿秋水,心急如焚,却还是不见他的踪影。该打听的地方都打听了,却没有人能够告诉她他在哪里。想给妈妈挂个电话,电话却总也打不通。
按照医生的嘱咐,六月十一号,她来到了医院。进手术室时,她眼前闪过书上看过的恐怖的形象,心里却是不痛。她早已给自己的心打好了麻药。
机器一阵轰鸣,腹部一阵剧痛,她就知道,有一个小小的灵魂,刚刚还附着在她身上的,已经乘风飞去。去吧,小精灵,世界上别的地方会有你的归宿,我已经不能够承载你。
她低着头,不敢四处张望,不想留下那丑陋的记忆。她是一本薄薄的、简陋的书,她不想在上面留下血腥。医生。可以把病历给我拿走吗。
那怎么行。哼,玩儿得开心的时候想什么去了,后悔了吧。你再罗唆,我告你们系里去。行了行了,你完事了,走吧。
于是她咬着牙爬起来。低头一看,她的两只鞋,一只在够不着的地方,另一只底儿朝天地翻扑着。从手术台到她的鞋,是她十九年的青春中最长的距离;等她挣扎着穿上了鞋,她的青春就结束了,连带着所有的天真,理想,热忱,梦想,和爱情。
她总算站了起来。从此,她就脚踏实地了。
□ 寄自美国
(感谢菊子博士惠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