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无耻的作文生涯
作者：无名
余妻素有文才，雅擅新诗、小品文，小说亦偶尔为之，大率清丽可喜。余虽万难望其项背，然不自度德量力，潜思一鸣惊人，方不为妻小觑。故偶有涂鸦之作，急奉诸妻，冀有些微称许。妻阅毕，唯哂之而已，余乞之再三，乃云：“主旨尚可一观，然文气散乱，虽有起承转合、草蛇灰线，然雕虫小计耳，无甚可取。所谓文如其人，汝形似面团，文气不佳，良有以也。”余强辩云：“吾善养浩然之气。”妻益笑不可抑：“浩—然—之—气，岂汝能养乎？鸿蒙以来，唯孔圣人、亚圣孟轲庶几当之！尔何知？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语竟，径去不顾。余大窘，自忖发蒙以来，作文即惨不忍睹，诚不及中人之万一，今欲一飞冲天，真真缘木求鱼也。念及此，不由战战惶惶，汗不敢出。
关于写文章的方法，有一句看似有理但迹近废话的格言：“言为心声。”说它是废话，因为几乎没有人能做得到，即便是号称讲真话的卢梭，他的《忏悔录》里也充满了农民式的狡黠。
在我的学生时代，假话基本是生活的需要，至少是政治生活的需要。学生作文，自然成为谎言的训练营。一二年级识字不多，说假话的能力还处于学习掌握阶段。不过，喜欢拔苗助长的人还是有的，大概是三年级的时候，小学的校长（或负责人）一位姓M的老师突然找了我们这个年级的一帮学生写诗，不才竟然也叨陪末座。诗的题目已经忘了，总之是要给xx周年献礼之类的。十岁都不到的小屁孩怎么可能会写诗？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把所有认识的字拼凑成分行的句子，当然主旨都是异口同声，表达了“祖国（或人民、党）呀，我愿意永远做你的小马仔”的高尚情怀。M老师看过之后很不满意，眉头紧锁：“写得都不尽如意！”拜托，三年级的小学生，知道而且愿意做祖国的小马仔已经很有境界了，还要把马仔做得灿若莲花，不是太难为人了吗？
到了四五年级，我们写假话的水平也逐步提高，而且父母还会订阅一些作文选之类的杂志，间接地教育我们如何写好假大空的作文。于是我开始有意识地写假作文，当然，这种作假并不会产生心理负罪感，因为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表现出积极向上的主题，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心灵得到升华。按照我当时的理解能力，写好人好事比较容易凸现主题。不过以我当时对社会肤浅的了解，编造一些惊天地、泣鬼神的好人好事是不可能的。在队部通往小镇的路上，捡到五分钱就已经算巨款了（何况我从没有捡到过）。像帮老大娘挑水、公交车上让座的事，听说过、没见过。
我第一次主动造假的作文是拿教室的板凳开刀，记得还第一次用了“汗流浃背”这么花哨的成语来形容修凳子的辛苦（四年级才会用这个词，可见水平之烂）。语文老师觉得写得不错，于是在班上作为范文朗读，刚读到一半，有位同学大声说：“这篇作文是抄的，《XX作文选》里面的。”实话说，这是堂吃作文，没法抄的，不过作文选上修板凳的内容肯定是少不了的。大概是这位同学平时成绩并不好，所以老师微微冷笑：“你看到他抄了吗？你也抄一篇呀！”老师无原则地为我撑腰，并不能让我底气十足，毕竟是在说瞎话。
带着对瞎话作文的一丝焦虑，我升入初中。初一和初三教我语文的都是L。L非常认真负责，至少在作文上，他经常布置写作文，点评也很细致，每次都朗读范文。不过，我写假话作文的劲头依然很足。初一时写关于过年的作文，大概是为了颂扬改革开放的成果，我拿出忆苦思甜的劲头，编造出过去大年三十吃大白菜的情节，如今吃上红烧肉了，能不感谢党中央吗？L的评语是：年三十只吃大白菜，太夸张了吧！（后来我做了语文老师，惊奇地发现，有学生为了歌颂党，在考试作文中，把自己描述为家乡遭遇洪灾而失去父母的孤儿，巨寒ing。）
这大概是我的假话作文第一次遭到批评。当时反思了一阵，可是觉得如果过去不吃大白菜，怎么能体现出现在吃红烧肉的幸福呢？以我当时的水平，已经朦胧地意识到主题先行的重要。
初二的语文老师是C，认真，然而对假话作文却比较欣赏。我曾经写了一篇至今也不能忘记的最龌龊无耻的作文，为了“做好事”，虚构了自己修补车间围墙的一个大洞的经历。原本只是作为作业应付过去的，没想到C把此文作为优秀作文张贴出来。汗，这次脸丢大了。虽然并没人笑话过我，但是我从此意识到白纸黑字的威力，于是，我至少不再编造关于自己做好事的谎言了，当然，上初二了，再写做好事也实在太菜了点。
不过，我的假话作文依然在曲折前进。我们的作文题目经常是紧扣课文的，比如学完《白杨礼赞》，就会要求写一篇作文。可怜，我当时所能见到或想到的形似白杨的玩意只有路灯了。于是，按照茅盾先生的套路，我硬着头皮把路灯夸得跟朵花儿似的，其神圣性直追延安的宝塔山。学完《游褒禅山记》，又要写一篇《有志者事竟成》的作文，这个题目的难度在于，我们当时都认为这是真理，不言自明的公理，而公理是没法证明的。我抓耳挠腮，足足发了一节课的呆，才写下一行字，运用谎言证明公理的痛苦，至此可算是深刻体会到了。
平心而论，老师们不仅认真负责，而且境界高出我们这些学生们不是一星半点。比如L，在一次上课时突然大骂周而复，说他忘记了作为一个中国人、*员的身份，足足骂了5分钟，坐在下面的我们一头雾水。我们大部分人连周而复的名字都是第一次听到，更何况他在日本做的事。有一次的作文题目是关于自己的兴趣，Z同学非常实在地说，自己放学后最喜欢的是在商店边的小摊上玩“弹糖”（类似现在的弹珠台），每当弹中小糖圈时，就有无限的快乐，L在点评作文时严肃地批评了这种没有意义的低级爱好。高一时写过《知足常乐》的作文，面对没落的奴隶主阶级代表的老子的观点，自然是以批判为主。可是爱说实话的Z同学又大谈人生应该知足常乐，反映了作为社会主义接班人的他不思进取的一面。结果呢，语文老师温和而婉转地批评了这种不良倾向。而为老师所激赏的则是L同学的作文，按照L同学的说法，人在生活上应该知足，而在工作和学习上要永不知足。听着老师的朗读，我当时简直惊呆了，这是何等的境界。至少在那节课上，我对L同学敬佩得无以复加。还有一篇关于升旗仪式的作文，有人写道：下课铃响后，大家稀稀拉拉地来到操场参加升旗仪式。这种写法理所当然地遭到老师的痛斥。某同学的结尾是：“望着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我突然希望，这红旗会永远上升，一直升到我们看不见的高空。”（大意如此）这一次，我又受到了高境界的洗礼，当时只恨自己怎么想不出这么牛的结尾来。
记忆中还有一些作文，不过都和这个主题无关了。比如我写校园时说操场边郁郁葱葱的大树，结果下课一看，时值深秋，树叶早就落光了。虽然是瞎说，但是和无耻倒沾不上边。
现在回想起来，我对假话作文经历了无意识到有意识再到厌恶的过程，从某种程度上说，自己最终还是停止了堕落。按照康德的说法，说瞎话的人总是希望其他人能够相信自己，以便获得利益。可是在我虚构修板凳的情节时，我很清楚别人不会相信这是真实的，可是我依然期待这众所周知的虚构能给我带来利益——完成作业，或者得到一个好分数。也就是说，我们都需要在某种场合说假话，我们需要一个假话场。
可是，问题并不在于这个世界是否需要假话，而是在我们还不具备自主选择能力的时候，已经被剥夺了说真话的权利。以至我们从识字开始，就必须说假话，以避免最坏的结果——作文不及格或受到批评。当话语权被打折，成为只能说一种话语的权利时，这究竟还是不是一种权利，即使我们当时没有能力质疑或反对这种权利。而与此同时，沉默权也被剥夺了，我们不能以拒绝写作文的方式来表达沉默的权利。
我现在能做到的，只是遵循一个原则：除了私人信件，只要写文章，永远不亮底牌（这是赌神周润发教的）。
PS：
这是对小时侯写作文的片断回忆，对我说真话的朋友中，只有小僧认为我的文笔好，可是我实在不明白，我从小写文章就烂，现在文笔怎么可能好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