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哈佛知识分子的勇气
2007-07-27 《南方都市报》
■刘春英
爱默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在哈佛读书时,他一心一意要继承家族的衣钵,做一个虔诚的传教士,然而,就在他满腔热忱地一头扎进宗教典籍、教堂礼仪的研究中时,却蓦然发现,“教堂是死的!”要真正传播上帝的声音,就必须打破教条、走出教堂。于是,在担任牧师六年之后,爱默生断然辞去神职,认为“正规基督教”的神学教条仅仅关注旧传统和死人的语录。他在日记中写道:“我的工作是面对活着的人,我有时觉得,要做个好牧师,就必须离开牧师这个位置。”
1838年7月15日,爱默生应哈佛神学院高年级班的邀请作演讲,他在演讲中尖锐地批评当时的基督教制度存在两大弊端,一是史上的基督教把耶稣神化了,耶稣其实是人,是个伟人,不是“半神”;二是美国的宗教布道固守传统、古板空洞,一味死记硬背,视上帝为死物,没有探索人的道德本质。这种惊世骇俗的言论令牧师们大为愤怒,他们纷纷痛骂爱默生,甚至斥之为“疯狗”,一时掀起轩然大波。哈佛管理层在尴尬之余,不得不站出来道歉,爱默生从此被哈佛拒之门外。事隔三十年之后,爱默生重返哈佛讲坛,彼时,他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学者了。今天,在哈佛,有一座以爱默生命名的教学大楼,哈佛教授带领学生们诵读他的名篇,哈佛的爱默生研究也一直独领风骚,走在学术前沿。当然,此时的他早已冲出了哈佛,成为了国际性人物。
时至二十一世纪,爱默生依然继续冲击哲学、文学、宗教以及社会思潮等多个领域。2003年,在爱默生诞辰200周年之际,哈佛大学举办了隆重的系列学术活动纪念这位伟人,庆祝活动从波士顿延伸至全球。知识分子不会忘记他讲演《美国学者》时的慷慨激昂之辞:“学者的责任是让事实浮出表象,展示在人民的眼前,从而鼓舞人民、提升人民、引领人民……他是人类的眼睛,他是人类的良心。他必须通过传承壮美的情感、高贵的行为、优美的诗文以及历史的经验而抵制粗俗的繁荣”,而“相信自己吧——”这一震颤心灵的呼唤更是直指人心,使无数诚惶诚恐的平凡人物找到了自我。就在美军侵占伊拉克而陷入进退两难之境时,有识之士愤而指出:爱默生早在150年前就批判过“急于求成的、肤浅的美国主义”,布什政权的对伊政策却把这种肤浅推向了顶峰。
爱默生指出,学者必须牢记自己的社会责任,不能人云亦云。一支玩具枪摆在我们面前,即使古今圣贤都认定这是世界末日的一道惊雷,它也只是一支玩具枪。学者应当是自由的——自由而且勇敢。
相信我们每一位独立思考的知识分子都曾感受到世俗的社会压力,都曾在个人的价值取向与世俗观念的冲突中,在独立学术意志与学术时尚的撞击下,在个性思维与权威力量的碰撞中受到过心灵的煎熬,在大众判断习惯于随波逐流、见风使舵的现实社会中,这种感受尤其深切。在压力面前,我们定下心来,读读爱默生的著作,可以找到一份执着的坚持和勇气。只要社会存在传统习惯的势力,存在权势的束缚,存在时尚的诱惑,爱默生便不会过时,无论是在美国还是在中国。
梭罗的美德是被滚滚红尘遮蔽了双眼的凡夫俗子们所不能理解的。和爱默生一样,他也是从哈佛出来的人物,但却从不迷信经院教育,也从不崇拜书本,一生独立独行,被不少邻居们视为怪人。他生性聪颖,具有渊博的自然科学知识,并精于木雕和数学,曾经研制出一种优质铅笔,并获得了官方证书,正当朋友们祝贺他从此可以财运亨通之际,他却宣布退出,因为“我不愿做已经做过的事情”,他要尝试新的东西。
他短暂的一生至少成就了两个伟业,或者,以世俗的目光来看,做了两件傻事。
一是拒绝纳税,因而被关进监狱。1847年,他因反对政府把某项税收用于非正义战争,拒绝缴纳该项税款,因而被关进牢房。爱默生到牢里来看他,问:“你在里面干什么?”他反问:“你在外面干什么?”之后,他根据这段经历写成著名的《文明抵制》一文,指出公民的良知高于一切,公民有权根据自己的良知非暴力抵制政府的不道德行为。正是这篇文章,多年以后点燃了圣雄甘地和民权领袖马丁·路德·金的灵感和理想,成为非暴力抵抗运动理念的起源之一。
二是舍弃文明生活,在华尔顿湖边的林野亲手搭起一间简陋的小木屋,独自一人在里面住了两年零两个月,快乐地过着一种近乎原始的生活。这段隐居生活表面上看似厌世避世,事实上却是直面人生,借这种极端行为,警示由于愚昧无知而终日自寻烦恼、庸庸碌碌、领悟不到生命真趣的世人:人生有一千种不同的活法,人们称之为成功的生活只不过是其中一种活法罢了;我们不必单单夸耀一种而牺牲其他生活。以梭罗自己的话来说,“我……绝没有鼓吹悲观颓废的意思,我只愿像报晓的雄鸡,立于栖木之上,引颈高歌,唤醒世人。”这段传奇经历阐释了他一生为之奋斗的远大理想——探索生活的艺术,也成就了他的传世之作——《瓦尔登湖》,今天,这笔精神财富不但早已成为哈佛的宝贵遗产之一,也成为美国文化构造不可分割的部分。
梭罗去世时,不过四十五岁,爱默生失去这位心爱的弟子兼亲密朋友,异常悲痛,亲笔写下出自肺腑的挽词,一方面高度赞扬梭罗的高洁和远大的精神抱负,一方面却惋惜他缺乏世俗的大志,否则,以梭罗的才华,他应该成为美国的舵手。
然而,梭罗一生比任何人都要满足!个中的情怀,能有几人明白呢?
“很久以前我丢了一头猎狗、一匹栗色马,还有一只斑鸠,至今仍没有找到。”
“看日升月落,不,这还不够,还要看大自然本身!数不清有多少个清晨,无论冬凉夏暖,周围的人们还在梦乡留恋,我就已经开始忙碌了!乡邻们,譬如大清早赶往波士顿的农夫、出去伐木的工人,不少都曾碰到我从大自然中归来。”
“……有时,从峭壁上或树上放眼观望,向过往的行人挥手示意;或在黄昏登上山顶,静待夜幕降临,借此感悟茫茫苍天的启示,虽然只是一星半点之微,直到夕阳西下,暮色沉沉。”
“一早起来,我便在屋外生火野炊:这种方式既方便简单,又别致有趣。有时烤着面包便有雷雨光临,我便在火堆上方架几片木板,坐在下面,看面包烤熟,身外雨落如丝,身边面香袭人,好不快哉。”奢侈的生活必然结出奢侈的果实,简单俭朴的生活成就了梭罗大智大慧的人生。
“我宁愿坐在一个南瓜上头,也不愿坐在天鹅绒坐垫上。”
“我在天空垂钓,钓一池晶莹剔透的繁星。”
这就是梭罗,一位天马行空、为个人理想和信念奋不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