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撑渡人
_____再读《边城》
沈从文以潺潺流动的诗意之笔,营造了一个唯美的湘西世界。边城的自然风景如诗如画,恬静淡远;人情人性淳朴善良,正直热隋。读者自然沉浸在边城迷人的风情里驻足流连, “边城世界” “边城人”多少年来成为文学评家眼里的“诗意的家园”。但近日再读《边城》,越来越觉得边城中的人们并不像一般评论说得那么美好,自然、人与社会的和谐圆融的生活状态凸现着悲怆的变奏,尤其是老船夫和孙女孤独悲凉的命运让人仿佛走进了张爱龄的小说世界,呈现在眼前的边城世界是沉郁的,一群善良的山民在这封闭的天地里挣扎着。 当沈从文带着凤凰人的淳朴来到大城市时,发现城里人的“庸俗小气自私市侩”,他感到人生的重重的失落,十分怀念故乡那片土地上完美的人性人情;更何况,当十年后作者再到湘西时,这种淳朴的民风正在消失。他感到这世界正在沉沦,美丽的湘西也不能幸免。怀着对湘西故土人情的热爱,怀着对现实社会的忧患,沈从文把留在心灵里的湘西的民情民性,用梦幻加以丰富,完成了《边城》,唯美的湘西世界背后有着他沉沉的悲哀之感。 诚然,边城的人文风景是美的, 《边城》中的人物,从老船夫和孙女翠翠,到天保、傩送和顺顺,无不善良、正直、朴素,但里面的人物并不幸福。 翠翠,这个在和风丽日里成长,皮肤黑黑的女孩健康自然,充满活力。小说很大篇幅一直在表现她和老船夫相依为命以及她的单纯可爱乖巧懂事。表面上,翠翠悉心呵护她的爷爷,边城人慷慨爽直地照顾她的爷爷,但小说在表现翠翠的婚恋上,却屡屡奏出“不谐”音。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对生命有了奇妙的感悟,十三岁端午上城看龙舟邂逅了傩送,回来后这“属于自己不关祖父的”事, “却使翠翠沉默了一个晚上”。在课文节选部分,作者两次写到翠翠心中有些“薄薄的凄凉”,又有“痛苦” “悲伤”等语,多次莫名其妙的“哭”。翠翠为什么感到“凄凉”“痛苦” “悲伤”还想“哭”?翠翠的身世是个悲剧,她的父亲母亲很久以前死于一场浓烈的爱情,如今的翠翠正在懵懂地憧憬着爱情,喜欢戴野花,喜欢听唱歌,纯净、爹隋一如当年的母亲,她甚至想到出走,去寻找她的爱情,她的梦。另一方面她又极其害怕,害怕失去唯一可依托的亲人爷爷,失去既有的生活;更重要的是,她害怕失去爱情。当她发现黄昏的“温柔美丽宁静”慢慢消逝且必然要消逝,生命是那样难以捉摸,正在成熟中的她便有点落寞和凄凉,她必然想到生死,想到死于非命的可怜的母亲。母亲的乖巧和性格强硬让她神往,母亲的命运又让她小小心儿沉重得难以挪开。她又快乐又忧愁。这一切,可怜的老船夫又体察了多少呢?大老和二老同时爱上了翠翠,翠翠执着于二老,但这之间又有了有碾坊作陪嫁的团总小姐,碾坊陪嫁与二老攀亲的事也重重地压在翠翠的心上。在这蓬勃热闹的黄昏,翠翠就倍觉孤独和凄凉了。 这种孤独在爷爷身上体现得尤甚。爷爷害怕翠翠重蹈母亲的覆辙,面对翠翠的长大,他常觉心事重重,女儿的悲怜是他心头永远的痛。给翠翠找个好归宿,是他衰老的躯体得以支撑的精神力量。他总觉得翠翠母亲的死是不幸的,但仿佛又有无可奈何的天命的力量。当他终于明白翠翠爱二老不爱大老时,老船夫发现翠翠全像她母亲,隐约感觉到母女两个共同的命运。这种悲悯翠翠是毫不注意的, “这小女孩子日里尽管玩着,工作着,也同时为一些很神秘的东西驰骋她那颗小小的心,但一到夜里,却甜甜的睡眠了”。天保淹死后,边城人的和谐出现了最强烈的不谐音。船总顺顺照例款待老船夫,但神态冷冷的,再不提翠翠的事,就连顺顺家的年长者也对老船夫避而远之;二老一改往日热情的神态,怪老头做作, “老而好事”,甚至猜疑“大老是他弄死的”。从此彼此隔膜拎漠。这群处在原始自在状态的边城人,他们对无法解释的祸患,归咎于人的言行悖于常理, “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思想”(《长河》题记),在纯朴的边城人中不可避免地暴露出来。仿佛整个边城人都成了老汉的对立,一个人最大的孤独莫过于在熟悉的人群中找不到说话的人,这远比独处孤岛可怕。猜疑、误会继而冷漠、隔阂,终于击溃了老船夫最后的精神防线,在一个雷雨之夜溘然长逝。老船夫的心地是善良正直的,他阅尽人事、饱经风霜。“一切要来的都得来”,死前留给翠翠的这一句话,足以显出他的寂寞、困顿和创痛。边城人的冷漠促成了老汉的速朽。边城的人性并不完美,这人性中的阴暗面直接导致了翠翠爱情的悲剧。 这让人想起鲁迅笔下的祥林嫂。祥林嫂两次嫁人两次守寡后回到鲁镇,遭遇了致命的嘲讽和冷漠,封建迷信、神权思想使祥林嫂怀着恐 和孤独,在热闹的祝福声里寂然地死去。不能说边城人的人性就是鲁镇人的再现,但是两地的人民都不自觉地受到封建礼教和迷信的毒害,并用这种思想来看人,导致了冷漠和隔膜,造成人的孤独,加速人的死亡,从这点上来看,湘西的人性与鲁镇也有相似的地方。 当然,这种心理的刻画并不像鲁迅、郁达夫那种“灵魂拷问式”的解剖。这与沈从文小说的创作原则和美学追求有关。鲁迅写小说,主张“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是对愚弱国民的严峻剖析。鲁迅说: “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人们中,意思是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所以他侧重人物复杂性格的塑造,尤其是对人物心理的刻画。郁达夫也是主张现实主义的。沈从文不旨在刻画人物内心世界的丰富性和深刻性,他“并没有把刻画人物当作自己作品的重心,人物只是他完成自己意念的工具” (《审美现代性的追求——论中国现代写意小说与小说中的写意性》王义军著)。他写《边城》的意念是要表现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 (《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目的在于通过对此处美好人性的描写,去唤醒彼处“生命的自觉” (同上),由此实现“民族品德的重造” (同上)。他把人物放入青山绿水之中,与明丽的自然构成和谐的境界。在这块牧歌情调的土地上,他不惜笔墨来表现人性人情美的一面,继续他深情的吟唱。李健吾说: “沈从文先生在画画,不在雕刻,他对于美的感觉叫他不忍心分析,因为他怕揭露人性的丑恶。” (《李健吾创作评论选集》)这种分析是准确的,他热衷于表现不受近代文明玷污的人生审美理想。人物的孤独和凄凉被掩盖了,被冲淡了,所以汪曾祺说: “《边城》是一个温暖的作品,但是后面隐伏着作者的很深的悲剧感。” 翠翠实际上就是沈从文的精神补偿与寄托,朴实的老船夫是翠翠的心灵支柱。翠翠的孤独代表着的就是沈从文的孤独。她是湘西苗族文化的象征,她的形象凝聚着沈从文深深的文化恋母情结,在她身上,倾注着他对边城文化的无尽的伤逝和眷恋。在沈从文竭力构建的乌托邦世界里,人物是孤独的:老船夫心力交瘁地走了;天保驾船离开了茶峒,意外淹死:傩送虽然面临爱情和金钱抉择时选择了爱情,却只身下桃源;剩下翠翠一人开始了遥遥无期并可能永无结果的等待,用她的青春,用她的生命,一天天消磨着她的年华。她已失去亲人爷爷,失去所爱的人,心灵无所依托,犹如汪洋中的小舟一样迷茫和失落。孤独的翠翠,孤独的等待,凄凉的余韵好像一支喑哑悠长的二胡,就像张爱玲式的苍凉。这种苍凉和悲痛正是沈从文写作《边城》的心境。(戚群芸,浙江慈溪市浒山中学)
Copyright@2001-2011 YuwenWei.net All Rights Reserve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