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53年的高考中,我填报的第一志愿是南京大学天文学系。不知是命运的安排,抑或是那时招生工作人员“乱点鸳鸯谱”,当年8月,我却接到了武汉大学化学系的录取通知书,从此进入了珞珈山。
9月中旬,我如期来校报到。早就听说武汉大学的校园美丽如画,当我置身其中之时,真陶醉了:这何止是画,简直是仙山琼阁,是人间的天堂!那青松翠竹的山麓,碧波荡漾的东湖,鲜艳绿色的琉璃屋宇,拾级而上排云殿式的图书馆,绿草如茵的运动场……简直让我目不暇接。还有那以“天地元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十六字命名的学生斋舍,更是让人感觉到一种古朴、深邃的文化氛围,我一下子找到了感觉:这不就是我梦寐以求的读书地方吗?
教学中的一切也让我感到很新奇:风度翩翩的教授,扶手式的课桌椅,推拉式的活动黑板,教师在讲课中间穿插一些化学演示实验,既直接又富有情趣,这让我很快热爱上化学专业了。大学上课没有固定座位,基础课是180人一起上大课,有的教师要戴着微型麦克风上课。为了便于记笔记,一些近视的同学要设法抢前面的座位,那时到教室或图书馆抢占和代占座位也成了一种风尚。
令我十分怀念的是大学初期的伙食,我们享受的几乎是“小灶”待遇。那时,我国的高等教育尚属于“精英化”的教育,能够上大学的仅仅是极少数幸运儿,因此,国家对大学生特别重视,基本上实行的是“包干制”,伙食、医疗(包括疗养)、书籍都是免费的。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1955年底,后来以人民助学金制代替了包干制。
1954年上学期,学校要从化学系二年级学生中挑选3名留苏预备生,一名是调干生,一名是个一心想当居里夫人的女同学,还有一个就是立志当诺贝尔式发明家的我。那时审查留苏预备生是异常严格的,必须过三关:一是政治关,二是学习关,三是身体关。通过审查,我们3个人都没有被录取,他们俩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而学生科负责人告诉我未被录取的原因是因为我的“香港脚”(脚气病)。
1954年冬天是武汉50多年从未遇到过的寒冬。大雪纷飞,屋檐上的冰钩足有一尺来长,东湖上的厚厚的冰层,可供人滑冰。学生斋舍前的台阶和道路上,尽管铺上了草垫子,但是结冰以后,仍然十分光滑,我们的脚上即使绑上草索子,也仍然常常跌跤。女同学们都三五成群手拉手结伴而行,借助集体力量互相以防摔伤,但有时也出现像拔河一样一摔就是一串的情况,这也成为当年的一道风景线.
请看:留苏预备部
《一个大学校长的自白》(2)
(2005-11-08 06:34:51)
正当我在有机氟化学研究领域艰难地跋涉的时候,一个让人又喜又惊的消息传来,学校再次决定选派我去苏联留学,攻读副博士研究生。按照学校的要求,除了政审、体检以外,还必须接受基础俄语的考试。所幸的是,这三关我都顺利地通过了,“香港脚”再也没有成为我留苏的拦路虎了。
在填报留苏学习计划时,我曾找到研究室主任曾昭抡先生,请他为我研究方向的选择拿主意。他说希望你到苏联科学院元素有机化学研究所去学习,它是世界上研究元素有机化学为数不多的中心之一,克努扬茨院士是世界研究有机氟化学的权威之一。我完全按照曾先生的意见,填报了我的留学计划。
随后,学校接到北京留苏预备部的通知,命我于1961年1月8日,到那里去接受短期俄语培训和出国前的必要的准备工作。
尽管赴苏留学能否成行尚是个未知数,但是如果真的去成了,那一去就是三四年。于是,我和未婚妻高伟商量,在我去北京留苏预备部之前,完成我们的终身大事,因为我们都已超过了结婚的年龄。
我们结婚的时间定在1961年元旦。那时结婚完全是革命化的,只需要到派出所拿一张结婚证,举行一个类似于茶话会的仪式就行了。其时正是困难时期,按规定凭结婚证只能购买两斤用麦?糖做的黑色糖球,区区数量根本招待不了宾客。我的同事很为难,他拿着已签字购买过糖的结婚证,在黄昏时再次到供销合作社。他略施小计,用手指捏住了签字的地方,售货员没有看出有诈,又签了一回字,所以又购得两斤糖。我们俩又从自由市场上买回了十几斤白萝卜,煮了一锅萝卜汤。这虽不成敬意,但当时处于饥饿状态的人们,能喝上一碗萝卜汤,也算是小小的口福了。应付了那个喜庆的场面,我如期来到北京留苏预备部,开始了为期11个月的紧张而又十分艰苦的培训生活。
学习生活是十分艰苦的,最大的问题是吃不饱,每天我们都处在半饥半饱的状态。每月粮食定量是27斤,肉食1斤,鸡蛋1斤,食用油半斤,蔬菜供应也是限量的。由于我从小生活在农村,养成了吃苦耐劳的精神,这使我得以克服那一段时间的困难。12月中旬,培训任务结束了,在结业考试中,我的俄语读、听、说、写四项成绩均为5分结业。
考试后,留苏预备部领导宣布:“鉴于中苏关系恶化,苏方至今对我派出留学生计划未作答复,因此大家回原单位边工作边等候通知,一俟苏方的通知来了,我们会马上通知你们的。”但是,我却被留了下来,成了那一批人中惟一的幸运儿。事情来得如此突然,从接到通知到出发不足半个月,我甚至连回家省亲的时间都没有。妻子高伟只得赶到北京为我送行。
出国准备工作,主要是根据国家规定的标准,制作几套礼服。那时国内生活水平很低,只有出国留学生才能穿得上由国家配给的毛料衣服。按国家标准,每位公费留苏学生可以配制一件带毛领和丝棉胆的厚呢大衣、一套中山装、一套西装、一个帆布衣箱。我的这些准备工作是很省事的,不需到指定的出国人员服务部去定做,因为在学院的仓库里,堆积了过去多批预备生定做的衣服———他们由于苏方取消了派遣计划而滞留下来。我被告知到仓库里去挑选和试穿。尽管那些衣服也是新的,但尺寸和颜色毕竟不能完全合乎自己心意,鉴于国家经济困难,也只能将就了。
《一个大学校长的自白》(3)
(2005-11-09 07:14:54)
“反修”战士
20世纪60年代初,中苏两党之间发生了公开的、激烈的论战。中苏两党的论战,不仅影响了两国的关系,也影响到留学生的学习与安全。我们留学生订的《人民日报》、《红旗》等报刊,被苏联海关全部没收。我们的私人信件被拆看或扣留,有的研究生的学习受到刁难,我们的行动受到便衣警察暗地监视与跟踪。
当时,我是党支部书记和留学生会主席,决心与党中央保持一致,积极完成党组织布置的各项任务,在反对修正主义和霸权主义的斗争中起带头作用。
为纪念“五一”国际劳动节,苏联全国总工会于1962年4月30日晚,在工会的圆柱大厅召开了庆祝招待会。应邀的有一些社会主义国家的工会代表团、有关国家大使馆的官员、以及各国留学生的代表。我作为中国留学生代表也应邀参加了。我做了在会上发言的准备。
主持人在致辞中大谈“三和一少”(即和平共处、和平竞赛、和平过渡和少支持世界人民的斗争),这显然是修正主义的观点,是对列宁主义的背叛。我听得有些不耐烦了,但我抑制住焦急不满的情绪,写了一张纸条交给会议主持人,要求代表中国留学生发言,向苏联工人阶级表示兄弟般的节日祝贺。我的要求被接受了。
我首先对会议主席安排我发言表示了感谢,向苏联的工人兄弟和在座的各国朋友们表示了节日的祝贺。接着,我着重就和平共处阐明了我们党的观点。我的发言,当然引起苏方官员们的不快,但是却赢得了与会者的热烈掌声。
1963年6月28日下午4时,我驻苏大使馆留学生管理处负责人刘天民同志突然来到我的实验室。他带着急促的口气说:“情况十分紧急,你现在已不能再回宿舍了,请带上身边有价值的资料马上跟我到大使馆去。”我意识到出事了。我问:“要不要向导师或研究室的人打个招呼?”他说:“不必了。”
到了大使馆,我被径直引到潘自力大使的办公室,他已在那里等候我了。他起身上前握着我的手说道:“昨天,苏联外交部已照会我方,宣布了5位同志为不受欢迎的人,其中有你,苏方限定你们48小时离境。为了安全起见,你现在寸步不能离开大使馆,准备后天回国。”接着,潘大使把苏方6月27日的照会递给了我。
消息传出后,引起了在苏全体中国留学生的愤怒与抗议,留学生代表纷纷赶到大使馆,向我表示了慰问。事后,我在苏联科学院学习的同学集体来到大使馆,义愤填膺地向我表示支持。他们还帮我清理来了日常换洗衣服。可惜的是100多册俄文专业书籍,我不能随身携带回国。在离开莫斯科的头一天晚上,刘天民同志来到住处看我,征询还有什么要求。我握着他的双手说:“天民同志,我决定把一年半节省的600卢布捐赠给大使馆,我已托付留在科学院的留学生代交,请你转给有关领导,略表心意。”
当我登上苏图—104航机舷梯,挥手向欢送的人们致意时,我眼睛湿润了。再见吧,令人沮丧的莫斯科!
这一年的7月1日,是中国共产党成立42周年纪念日。正是在这一天的早上,当太阳高高从东方升起之时,我们乘坐的苏图—104飞机降落在北京首都机场。这时,机场上红旗飘扬,锣鼓喧天,口号声此起彼伏,首都各界数千人聚集在这里欢迎我们。当我们走下飞机舷梯时,接受了少先队员们的献花。国务院各有关部委的负责人和我们一一握手,并亲切地说:“欢迎你们回到首都来!修正主义不欢迎你们,党中央欢迎你们!祖国人民欢迎你们!”
《一个大学校长的自白》(4)
(2005-11-10 07:44:27)
周总理的接见
从1962年1月10日离开北京,经过了526天的留学生活,我又回到了原点———北京留苏预备部。不过,不同的是:出发前是一名留苏预备生,而现在是一名辍学的归国留学生;那时我名不见经传,现在作为“反修战士”为世人所瞩目;那时人们饿着肚皮,现在经济困难已经暂时过去,市场又出现了勃勃生机。
我住进了留苏预备部的宿舍,那时学成归国的数百名留学生都住在那里。由于时差、紧张、兴奋和疲倦,我患了失眠症,整整5个夜晚不能合眼。领导得知后,派医生送来了100片装的一大瓶安眠药,但我并没有服用,担心日后产生对药物的依赖性。就这样,我全凭意志的力量来调整我的心理,维持频繁的社会活动。
7月7日上午,中共北京市委、北京市人民政府在人民大会堂召开首都各界万人大会,欢迎被苏联驱逐的5名“反修战士”。
7月13日,是我一生中不会忘怀的日子,日理万机的周总理在人民大会堂亲切地接见了我们。接见是在人民大会堂北京厅进行的,10点整,周总理健步走入接见厅,他依序来到我们面前,一一和我们握了手,并挥手示意请大家坐下。他表情严肃,气愤地指出:“苏共完全背叛了马列主义,他们越滑越远了,现在竟然不顾国际关系准则,撕毁教育与科研合作协议,驱赶我外交人员和留学生。他们这些做法,让全世界人民进一步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他们反华的企图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接着,周总理一改严肃的表情,和颜悦色地与我们拉起了家常,从工作单位到婚姻、家庭一一都问到了。当他问到我学什么专业时,我说:“是研究有机氟化学的,与国防军工关系密切。”他说:“你既然是搞国防军工科研的,我建议你到中国军事科学院去工作,你觉得怎么样?”我说:“谢谢周总理的关怀,我是由武汉大学派遣培养的,还是回去报效母校吧!”周总理说:“那也好,我也不勉强你。”30年以后我回忆往事时,觉得那是我人生的一个岔口,如果我接受了周总理的建议,也许我就走上了另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7月15日晚,陈毅副总理在绒线胡同四川饭店宴请我们5个人,参加作陪的有副总理兼中宣部长陆定一,以及外交部、外经部、高教部和北京市的负责人20多人。宴会开始时,陈毅同志举杯向我们表示欢迎,然后他话锋一转,说:“连日以来你们辛苦了,今晚彻底放松,我们不谈政治,修正主义不是一个晚上能批倒的,是长期任务。”
那天晚上,我的确过得非常愉快,特别是陈毅元帅的威严、机智和幽默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大约8月初,武汉大学李达校长托秘书曾勉之同志带信给我,他希望能见到我,那时他正在北京颐和园休假。我如约到颐和园去看望他,向他汇报了我的学习和反修情况,老校长见到我十分高兴,中午设家宴款待我。席间,老校长谈兴甚浓,他谈到了武汉大学的问题。他说:“学校围绕着1958年教育革命的问题,党委分成了两派,斗得不可开交,已经影响了教学质量和科学研究。武大的学术地位不高,令人不安哪!希望你回学校工作,正确执行党的教育方针,狠抓科学研究,为办好武汉大学作出自己的贡献!”
大约9月中旬,我回到了阔别两年多的母校,受到了学校领导和亲友们的欢迎,见到了出生10个月的儿子毛毛。他是我在苏联学习期间,于1962年11月3日出生的。给他取名“维宁”,意指维护列宁主义路线,是我留学苏联和反对苏联现代修正主义的一个见证。
《一个大学校长的自白》(5)
(2005-11-11 06:21:29)
“现行反革命分子”
1966年4月,我突然被任命为武汉大学副教务长,时年32岁,职称是讲师,这在当时的重点大学中是绝无仅有的。很显然,这一举措是与当时的革命形势有关,旨在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兴许我是沾了“反修战士”的光。
然而,我并不领这个情,不仅没有任何喜悦之情,反而背上了思想包袱。因为我一心一意想当一名科学家,这是我从小立下的志向,为此我度过了“十年寒窗”的岁月,而这一任命意味着我要放弃自己的追求。因此,当党委书记庄果向我宣布这一决定时,我极力陈词,表示不能接受任命。尽管当时强调“突出政治”,服从“党的绝对领导”,但我自认为还有点“政治资本”,可以讨价还价,一直坚持不到教务处去上班。所以,我这个副教务长是一天班也没有上,一天权也没有当的“当权派”。
5月初,武汉大学举办了一个“教育革命展览会”,内容是肯定1958年教育大革命的成果,揭发某些人砍掉校办工厂,反对理论联系实际,反对半工半读,打击1958年教育革命积极分子的错误等等。这个展览会的目的十分清楚,就是要揭开学校的“阶级斗争的盖子”。实际上,这就意味着“文化大革命”的序幕已经拉开了,武汉大学又成了推行极左路线的试点。
6月3日,《人民日报》点名批判武汉大学李达反党“三家村”。
所谓李达“三家村”是由三个人组成的,为首的当然是李达校长;二号人物是原武汉大学党委书记朱劭天,他是武汉大学1962年整风运动后调来的,1965年初调至广州中南局科委任副主任;第三号人物是副校长何定华,他是延安时期老革命,曾留学日本,主管学校的后勤工作。
1966年8月24日,李达校长溘然含冤逝世,这离点名批判他还不到100天。就在他去世以前,7月18日,这位党的创始人之一的老党员被开除了党籍。
1967年元旦第二天一大早,珞珈山引爆了一枚重型炸弹———揪出了“炮打中央文革黑炮手”、“现行反革命分子”刘道玉!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是要到来的。现在最重要的是,要从精神上和身体上作好准备,去承受即将到来的苦难,决不能屈服于造反派的淫威。
这天早饭后,一群造反派学生气势汹汹地来到我的家,勒令我交出“炮打中央文革”的黑材料。我说“没有黑材料”。他们不信,于是七手八脚地翻箱倒柜搜查,他们当然搜查不出什么黑材料。在搜查未果的情况下,他们把气往我身上发泄,勒令我去接受革命造反派的游斗。
游斗是沿着校园环形大道进行的,整个马路上,用斗大的字写满了批判我的各式各样的大标语,我低着头看得一清二楚。每到一处交叉路口,他们都要停下来,召来许多围观的群众,勒令我低头弯腰,稍有怠慢,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游斗终于结束了,尽管是三九寒冬,但一个上午游斗下来,我已是大汗淋漓。
在以后的十多天里,每天我必须到“9·12先锋队”去报到,被勒令交待炮打中央文革的罪行。
8月10日这天的批斗会,这是我一生中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天,我把它称为“黑色的星期四”。因为就是在这一天,造反派差一点走火要了我的命,我之所以没有被造反派用枪崩掉,大概是命不该死吧!
“8·10”武装批斗以后,我从农场劳改队移交到造反派的专案组,我知道这个转移意味着斗争的深化,一场对我审查的攻坚战已经开始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