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冈:一条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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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大王镇 作者:王海荣 发布时间: ( 2007-12-17 ) 浏览次数:67 1997年2月2日,一场罕见的大雪将长江岸边的古城芜湖变成了一片白色的世界。就在这天,力冈,这位以七百多万字的译著影响了几代中国人的翻译家溘然长逝,时年71岁。力冈的逝世被同仁和读者们称为是翻译界“一个不可估量的损失”。时至他去世十年后的今天,他的翻译成就和高尚人格仍常常被人们记起:
——他是当代顶尖的俄罗斯文学翻译家。很多人读过并喜爱他的译作。读者说,力冈先生翻译的《静静的顿河》译出了小说的神韵,也译出了哥萨克人的灵魂。
——著名作家张承志在读了力冈译的《艾特玛托夫小说选》后,感慨地说:“我恨不得倒背如流!”
——诗人桑克在《南方都市报》上发表的作品《泥水噗噜噗噜响》中如此评价力冈和他的学生吴笛翻译的《含泪的圆舞曲——帕斯捷尔纳克诗选》:“《含泪的圆舞曲》的译者是力冈和吴笛,我享受恩惠十四年了,在这行字里我向你们鞠躬。”
——著名翻译家杨武能称力冈是“以九死不悔的毅力追求自己的理想,为介绍俄罗斯文学献出了整个生命的大翻译家。”说他“以一系列名著佳译,为自己竖立了一座不朽的、高大宏伟的纪念碑。”
——他为人刚正善良,留下了许多扶弱济困的佳话。著名出版家刘硕良先生评价力冈:既有山东汉子的义勇,又有安徽黄山的灵秀。
……
“诗越是写得出人意外,越能表现悲怆的境界”
这是力冈所翻译的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二月》中的名句,恰好反应了力冈成功背后坎坷多难的一生:
力冈原名王桂荣,1926年出生于山东省广饶县一个贫寒的家庭。他的家在县城附近的前燕王村(今广饶县广饶镇前燕王村)。从小母亲早亡,父亲长期在外,他一直寄住在距燕王村不远的杜疃村外婆家,并在那里上私塾。1937年春考入杜疃村的广饶县第六小学上五年级。1937年冬天学校因抗战爆发山东沦陷而停办,学生们解散回家后集体出钱请先生教。这段上学经历有四年之久,虽然断断续续,他却在这段时间里在家读了大量的书,打下了很好的语文基础。在此期间,外婆家一个本家舅舅高世选比较有文化,对他影响很大。
王桂荣16岁那年,日本侵略军占领了广饶县,他无法再继续读书,就和两个伙伴一起逃离了家乡,从此开始了长达六年颠沛流离的生活。他先后在安徽、河南、甘肃和陕西等地逃难,在逃难途中他也坚持学习,只要一有机会就读书。1948年底,他的家乡彻底解放了,22岁的他立即投奔解放区,入济南华东大学学习。第二年,他被推荐到新华社山东分社、《大众日报》社任助理编辑,从此掀开了他文学生涯的序幕。他的笔名“力冈”也是得自这个时期。当时因为常发稿件,需要有个笔名,同事们取几个笔名抓阄,他恰好就拈上了“力冈”二字,虽然不是刚强的“刚”,发音却相同,他非常喜爱这个笔名,一直使用,于是这个笔名伴随了他一生的创作和翻译事业。
建国伊始,苏俄的思想和文学论著一度风靡全国,受这种时代风潮的影响,力冈也开始接触大量的俄苏文学作品,并对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为了使自己更好地掌握俄语这一有力的武器和工具,1950年,力冈考入哈尔滨外语专科学校。当时这所学校的俄语教学在全国外语院校中占有非常突出的位置,力冈就是在这里得到了他一生事业最重要的知识滋养,在三年时间里他如饥似渴地学习,并以优异的成绩毕业。
在当时,他完全可以选择到一些大城市去工作,但是,他却打开地图选择了长江中下游的一所中等城市—芜湖,来到了安徽大学(安徽师范大学的前身)外语系从事教学工作。力冈的文学翻译工作也就是从这时开始的。在几年中,不到三十岁的力冈,一连发表了二十多篇翻译作品。三十岁的时候,他的第一部译著《里雅什柯小说集》在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其译文准确、优美,一崭露头角就广受读者的喜爱,引起了阅读界浓厚的兴趣。
正当他踌躇满志的时候,一场政治斗争使得他的事业戛然中断。1957年他因为在一次座谈会上发表个人意见被打成右派,紧接着批判、开除公职等打击接踵而来,他被投到芜湖市郊的新生耐火材料厂参加劳动教养。1960年7月,他被“摘帽”后,又回到了学校,他重新投入俄语教学和翻译工作。他的翻译精品之一《查密莉雅》就产生于上述的这段艰苦岁月中,这部译作发表于1961年10月号的《世界文学》,获得了巨大成功。这是我国出版界第一次出版艾特玛托夫的作品,也是一部给力冈带来极大声誉的译作。
文化大革命的到来,像力冈这样性情耿直刚烈,又有“右派前科”的人自然难逃厄运。他遭受到了长达数年的非人折磨,批判、毒打、谩骂,接着又被剥夺了做教师的权利。1968年,他被迫第二次离开学校,和全家被下放到农村种地,在一个偏僻的山村里度过了将近十年痛苦又漫长的时光。
1978年,那场劫难渐渐远去,他平反后又回到安徽师范大学,回到他魂牵梦萦的大学讲坛。此时,距他1957年被划为“右派”已经过了二十一年时光,他已经从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变成了一个年过五十的“准老人”。“恶梦醒来,已是人生的黄昏”。他曾经这样地感慨自己的一生。
然而,他并没有因年龄的老迈、岁月的迟暮而放弃追求,仍然以常人难以想像的毅力投身到他的事业中,笔耕不辍。从1978年回到学校到查出癌症的1996年下半年这十八年中,他一共翻译了近七百万字的作品。《高尔基传》、《别林斯基传》、《静静的顿河》、《爱的归宿》、《野茫茫》、《漫长漫长的童年》等一部部文笔清新流畅、韵味悠然的译作从他的笔下流出,深受读者的喜爱,也确立了他在翻译界丰碑的地位。
可惜天不假年,正当力冈以老骥之心展开新的翻译事业时,1997年2月,他却因肺癌离开人世,永远抛开了他一生挚爱的翻译事业,时年仅71岁。留下一部译了三个多月的、已译了十万字篇幅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著《罪与罚》。
一个伟大的文学劳动者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风华正茂的力冈一连发表了二十多篇翻译作品,当时就以细密的文思、优美的文笔引起了读者的注意。三十岁的时候,他的第一部译著《里雅什柯小说集》在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在经历过三年打为“右派”的生活后,1961年春天,他译出了苏联当代作家埃特玛托夫的成名作品、中篇小说《查密莉雅》,当时在《世界文学》发表后曾轰动了外国文学界,先后十次收入各种文集和丛书,并被选入《世界文学三十年优秀作品选》。这篇作品也成为力冈的成名译作。著名作家张承志读了这篇作品后极为称道,说:“我恨不得将其倒背如流。”
1978年,当他平反再次从乡下回到安徽师范大学后,他以常人难以想像的毅力投身到他的事业中去。自1978年到1996年下半年的18年时间中,他文思如涌,一共翻译了近七百万字的作品。一部部文笔清畅、韵味悠然的译作从他的笔下流出,流到了千百万读者的心中。有的读者形容读他的译作,是“如饮甘泉”。著名作家刘白羽读了他翻译的卡里姆的《漫长漫长的童年》后,激动地说,读这样的作品简直感到“受到圣灵的诗的沐浴”,并将这样的作品推荐给读者。
正是人格的力量,使得力冈在文学翻译中追求“敏锐的美感,细腻的文思”。力冈认为,在翻译作品时,必须用信、达、雅的高标准来要求自己,力求达到茅盾主张的那样:“……把文学翻译工作提高到艺术创造的水平。”“就像原作者用另外一国文字写自己的作品。”所以每次翻译之前,他总是先精读原文,嚼出滋味来,然后字斟句酌,务求用优美的文字表达作者的原意。为了精益求精,甚至不只一次在课堂上鼓励学生为他挑错。他还说:“心绪不宁和思想紊乱时我绝不动笔,提起笔来就必须专心致志全神贯注,力求做到像演员一样进入角色,分担书中人物的喜怒哀乐。
更令人惊叹的是,力冈翻译作品从不誊清,总是一稿而成。他喜欢打腹稿,注意字句的音响之美,给人以琅琅上口的韵味,每译完一章,就复查一遍。全文译完,再通览订正一次,尽力消除差错。看他的工作,感受到的只是他严谨的文风和艺术匠心。正因为这些,锻造了他准确、优美、流畅、传神的翻译风格,在翻译界同行和读者心目中享有盛誉,被誉为我国顶尖的俄罗斯文学翻译家。浙江文艺出版社原总编辑沈念驹看了力冈的《野茫茫》译稿后,感叹道:“我做了多年编辑,稿子拿来就发,不需修改,只有力冈。”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翻译界充满了活力,当时一些翻译家和出版社都提出了名著重译的问题。而此时,力冈重译的《静静的顿河》成为新时期第一部重译的大型多卷本世界文学名著。作为俄苏文学的翻译专家之一,他在阅读《静静的顿河》这部旧译时,发现了不少问题,这些问题直接关系到读者的正确理解。他觉得,作为一个翻译工作者他有义不容辞的责任,于是他接受了漓江出版社的约请,开始重新逐字逐句地翻译这部巨著。经过了近千个日夜的辛劳,1986年,他终于将四部八卷洋洋150万字的《静静的顿河》新译本奉献给读者。这本书一问世,令无数读者倾倒,从而在全国掀起了一股不小的名著新译热。从此后,他又先后重译了一系列俄罗斯文学名著,其中包括《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猎人笔记》、《上尉的女儿》、《当代英雄》等。每部译作出版后,都引来了读书界的欣喜,打动了无数的读者。在读者心目中,他成为俄苏文学的顶尖翻译家。
力冈选择作品,更把人性的弘扬作为重要内容。他认为:“人性是人类的最高美德。表现出深厚人性的作品,最能感人,最富有生命力。”所以,正是因为艾特玛托夫作品中有着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和广博的人类情感,他对艾特玛托夫的作品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在我国最早译介了艾特玛托夫的作品,从《查密莉雅》到《艾特玛托夫小说选》。而当力冈翻译《查密莉雅》时,艾特玛托夫还是一个比力冈年轻两岁的尚不知名的青年作家。力冈以独特的眼光,发现了这部作品的思想意义和艺术价值,披沙拣金般把真正的好作家、好作品介绍给中国的读者。
力冈所选择翻译的帕斯捷尔纳克的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颁扬的也是人性的伟大。小说反映的是在特定的社会政治变革中知识分子的命运。当我们看到在野狼嚎叫的荒原中,日瓦戈医生在烛光之下抒写诗歌的时候,我们格外感到震憾。著名作家、茅盾文学奖得主、浙江省作协副主席王旭烽女士撰文说,她虽然与力冈先生从未谋面,但通过译作早与力冈神交已久,力冈翻译的《日瓦戈医生》,她常备案头,并作为指导其创作的“圣经”,成了她人生最重要的两本书之一。
力冈之所以翻译《复活》,在他看来,作品所表现的也正是人性的复活。在题为《人性的复活》的译本序言里,力冈先生写道:“弘扬人性,何罪之有?!文学以情感人,《复活》正是充满了深厚的感人之情——对劳苦大众和弱小者的同情和爱护之心,对统治者的愤恨,对贵族的憎恨,对革命的敬意,对官办教会的蔑视。这一切都表现得异常分明,异常强烈,异常真挚。这一切都是人性的感情。”
“始终记着自己是人,没忘记应该怎样做人”
用优秀的作品弘扬人性之美,是力冈一生的追求。而力冈本人做人也如译文一样优秀,他用自己勤奋、朴实、默默奉献的一生诠释着人性之美。1994年,力冈译完《安娜·卡列尼娜》,这位快七十岁的老人百感交集地自题小像:“一生清白,一生不弯腰。始终记得自己是人,没忘记应该怎样做人。心犹年轻。似乎逝去的只是岁月。”
“始终记得自己是人,没忘记应该怎样做人”,正是力冈一生刚直不阿、爱憎分明的写照。上世纪五十年代,他被打成“右派”、开除公职的时候,在芜湖周边地区的许多场所都留下了他“劳动改造”的身影。无论面对怎样繁重的体力劳动,他都能坚持下来,以一个勤奋刚毅的体力劳动者的形象对抗着人生的苦难和坎坷;文化大革命中他挨批斗时,造反派要他跪下,他反而将腿站得更直。造反派冲上去,对他拳打脚踢,硬是将他打倒在地。他被打伤、打晕,但他就是不肯跪下。
宁折不弯、刚正耿介的性情使他常因直言而得罪当权派。有一年在北京召开全国翻译年会,力冈这位著作等身的大翻译家居然不在名单上,最后托了朋友才作为会议工作人员得以出席。而他多次受批判、打成“右派”、劳动改造也与他敢于直言的性情有关。力冈最喜欢自己的译作《静静的顿河》,喜欢作品中的主人公格力高里,他常对别人说格力高里就是他自己。
初见力冈的人会认为他有些冷峻,不好打交道。但交往下去,会发现他是一条血性汉子,对群众、对学生、对弱者,都充满了真挚的感情。上海师大教授朱宪生在回忆文章中记述了这样一件小事: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力冈的妻子突然患病,临时叫了一辆黄包车,等到力冈扶着妻子坐上车,才发现车夫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他慌忙跳下来,接过黄包车自己拉了起来,让老人跟着车子走,到了医院,他照样付给老人车钱。“我相信只有在弱小面前会有这样的同情之心的人,才会在不仁不义面前挺身而出。”朱宪生感慨地说。
力冈的学生吴笛永远不会忘记:1985年他离开安徽师大到杭州大学念研究生,当时他作为青年教师在安徽师大的月薪只有50元左右,生活并不宽裕。临走时力冈送给他一个存有4000元的活期存折,让他尽管用。吴笛取了其中的300元钱,到杭州后买了必备的书籍,决心以自己学业的进步来回报先生。他更加勤奋地学习,最终果然不负厚望,也成为像力冈一样的大翻译家。
在力冈的一生中,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他多次周济家境贫寒的学生,为学习生活有困惑的学生指点迷津,为孤身女士介绍合适的对象,替受屈的学生打抱不平……
而力冈自己的生活却朴素清淡。据亲友们回忆,他从不抽烟喝酒,不爱玩,没有应酬,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教学和有限的睡眠时间几乎全部用于翻译。偶有闲暇,他只喜欢听听京韵大鼓,登登芜湖的赭山。其余的时间,就是夜以继日地工作。1986年,他重译的《静静的顿河》出版,在翻译界、读书界产生强烈反响,这年四月,新华社和塔斯社都播发了对他的专访,电视台还为他拍了专题片。可在这些成就面前,力冈依然“无动于衷”,依然像过去一样平静地工作,而他这时的职称还只是个讲师,这真是令人不解,然而这却又是事实。一位记者问他:“您每天都这样工作,不觉得寂寞吗?”力冈回答说:“我从来都没有感到过寂寞,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轰轰烈烈。”
1995年,力冈平生第一次去了俄罗斯,也是他生命中惟一的俄罗斯之行。他终于踏上了这片被他的笔描写过无数次、被他魂牵梦萦过多少年的土地。这位为介绍俄罗斯文学献出了整个生命的大翻译家,这次俄罗斯之行却是作为自费旅游者去的。
俄罗斯之行使力冈更真切地感受到俄罗斯文化的博大精深,感受到这种文化的内在精神气质。当他正准备将这次俄罗斯之行的体会纳入到他的翻译之中时,却于1997年2月因肺癌而与世长辞。力冈的夫人徐家瑶说,力冈走的时候,什么话都没有留下,唯有挂念着那还没有译完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可以说,力冈一直在文学翻译这一岗位上工作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为祖国的教育事业和文学翻译事业献出了自己的全部生命。
2007年6月16日,力冈逝世十周年纪念会暨翻译艺术研讨会在浙江科技学院举行。来自全国各地的六十多位翻译界、教育界、文学界著名人士参加了会议与研讨。会议通过介绍力冈生平、播放采访力冈的电视片、诵读力冈译作片段等方式缅怀力冈坎坷而卓越的一生。著名翻译家草婴先生、中国翻译协会分别向会议发来贺电,高度评价力冈先生的翻译成就,并对力冈表示深切的怀念。在力冈作品及其人格精神的指引下,翻译界的同仁学子们正在这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上继续登攀。深水潜流,寂然无声,但它流过哪里,哪里就草木丰茂,生机勃勃。力冈就像一条静寂的流水,悄然走远,却用踏实稳健的步履换来了一路的郁郁葱葱,他的身后并不寂寞。
让我用力冈先生的译作《静静的顿河》中那首脍炙人口的诗篇来为本文作结,再次纪念力冈先生:
“不是犁头开垦出这沃野千里……
开出千里沃野的是战马铁蹄,
千里沃野种的是哥萨克头颅,
装扮静静顿河的是年轻寡妇,
静静的顿河靠千万孤儿点缀,
顿河的波浪本是滴滴父母泪。
啊,静静的顿河呀,我们的父亲!
顿河呀,你的水为什么这样浑?
唉,我静静的顿河水怎能不浑?
冰冷的水流在我顿河底翻腾,
白色的鱼儿在水中搅动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