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味是这样诞生的
——和程少堂老师座谈记
深圳市南头中学 范磊
(说明:本文作者为武汉大学中文系文学学士、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
彭年酒店的47层的旋转餐厅,我们一行和程少堂、马恩来老师聊天。大玻璃窗外夜色阑珊,各色建筑尽收眼底。我们的谈话由程老师的女儿学的建筑学开始。我提到目前关于鸟巢、国家大剧院、水立方的负面议论又风生水起。程老师开始瞪着眼睛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凡是有创意的东西都会遭到非议,别说这大鸟巢、水立方,贝聿铭在巴黎的卢浮宫前建一个玻璃金字塔,当时也是议论纷纷,后来爱批评的法国人终于接受了这一创造性杰作,密特朗总统为此还给贝聿铭颁发法国最高荣誉奖章;悉尼歌剧院漂亮吧,可是当时也有很多人投反对票的。所以,越是被人非议,越说明这个事情本身的价值,没有争议的东西肯定不是创造。我的语文味一开始提出来,也有很多不同的声音,现在,从概念到理论到实践层面慢慢完善了,争议的声音就小了。可以说,争议是推动人类创造和前进的一种动力。
我们的话题就由此展开。因为是聊天,而不是采访,程老师谈得随心随意,关于语文味的来龙去脉也聊得比较多,很多问题也生发得开,我把谈话内容整理为几个版块,以飨读者。
生命中的七年
有个记者采访我时羡慕的对我说:你的语文味从最开始的提出到理论的建构到实践层面的操作只花了六七年就产生这么大影响啊。我反问他:一个东西搞六七年,还算短么?人生有几个六七年?打个比方说,一个男孩子追女孩子,追了六七年,还会追不到手?日本鬼子那样强大,不是八年就给赶跑了?一块石头,你就用眼睛盯它六七年,也会在上面盯一个坑出来。你们不要笑,这还不仅仅是夸张,这是有科学根据的。少林寺有一块石头,传说是达摩祖师十年面壁的地方,他就这么对着石头坐了十年,结果石头上有一个他打坐的影象。佛教讲心力修炼,其实科学也可以解释,你想,他坐在洞口,面朝洞里,一动也不动,每天阳光准时照到洞口,石头没被他遮住的地方照得到,被他遮住的地方照不到,久而久之,光热作用,石头会发生变化不是?他遮住的地方颜色深些,石纹平滑细腻些;没遮住的地方颜色浅些,石纹粗糙凹凸些。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古人的观察总结还是很有科学根据的。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我很欣赏《劝学》里的话,我一直是在一点一点的积累,现在发现自己可以在中国语文界可以兴一点风雨了,很有一种超越感。回头再看自己走过的路,发现原来每一个成功的人都经历了这么一个过程,每天的一点点坚持和努力对自己的人生都很重要。男人哪,就是要执着。只要执着,没有干不成的事情。女人嘛,不是我歧视女人,社会对女人的要求和男人不一样。男人必须执着,因为你肩负着家庭和社会的责任。
平民也英雄
我小时侯很羡慕英雄,觉得一辈子能够做一个英雄,死而无憾,成年以后觉得做英雄很难,而且英雄也不好做。你要干出点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太难了,而且不是说你想做就能做的。做不了英雄,做一个有追求有成功感的人也可以吧。所以我就读书,研究教学,四十多年如一日,我是乐在其中呀。现在我也算成了全国语文教学十几家中的一家了,我很骄傲,在北京讲学时,我和我的女儿通话,女儿告诫我说,爸爸,你要谦虚些,不要骄傲。我说我就要骄傲。我的父母是地地道道的没有文化的农民,我没有靠任何关系,完全靠自己的奋斗,才有了今天的成就,我感到很自豪,我为什么不骄傲呢?我觉得我是我家族里的英雄,社会的英雄做不了,家庭里的英雄也可以吧。平民时代也可以有平民时代的英雄!在自己能够驰骋的范围以内不断建树,拓展疆域,为国家和社会作出贡献,这样的人不可以称做英雄吗?所以我的语文味创立了,建立点功名了,我可以死而无憾了。夸张一点说,我现在什么也不做,我也有一种满足了,因为圆了我的英雄梦嘛。我已经是一个英雄了嘛。当然,我还得继续做,因为我乐在其中。
生命体验与乐在其中
我喜欢讲课,好多关系很好的朋友出于某种好意建议我不要讲课。我偏要讲,共产党员连死都不怕害怕讲课?我讲课或作报告有一种本事,就是能够让大家很轻松的度过几个小时。今年8月29日我在福田区北环中学给全校老师作课改报告,一个叫黄斌的老师私下帮我统计会场上的笑声。我讲了不到100分钟,气氛非常之好。讲完后,黄斌老师问我:“程老师,你知道你讲课会场上总共发出了多少次笑声?”我说,没太注意,估摸着有二十多次吧。黄斌把统计的纸条给我看(全场笑一次,黄斌就用画正字的办法记录一次),全场笑声总共是32次。我的课堂能够让大家乐起来,这不就成了。这也不容易啊!现在连让人发笑的相声也不多了!评价一个好的语文老师和一堂好课的标准其实很简单,就是首先你要让大家觉得语文很有趣很有味。我们好多老师把语文课搞的很乏味,学生都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了,还学你这一科么?
我的语文味也是这么提出来的。一开始我觉得一些老师的语文公开课上得太程式化,没有创意,教师自己的学生时代是这么学过来的,现在也这样教学生,几十年都没有什么改变,难道教的人也不觉得乏味么?所以我主张每个老师有自己的个性解读,这样才能教出语文味来。就我个人来讲,觉得要教出真正的语文味,必须把自己的生命体验融进去。我讲《荷花淀》,讲《世说新语》,《讲人民英雄纪念碑》,这里面都有自己的生命体验。
好的作家的写作,或者说作家的好的写作,都有自己的生命体验在里面,比如,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巴金的《家》《春》《秋》,郭沫若的《女神》,都有他们的生命体验在里面。朱自清写《荷塘月色》时,心里很苦闷,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都很苦闷,他把他的情感借《荷塘月色》表达出来了。你在讲课文时没有他的那种体验,你就要将自己类似的人生体验融进去,才能够讲出味道来。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也是,他追林徽因追得很苦,人家最后嫁给了梁思成,他一个人来在剑桥,以前两人在一起散步浪漫的情形历历在目,他有很多的感慨呀。我们没有去过剑桥,但我们年轻时也追求过女孩子,也失恋过,这种情境很好体验。所以我觉得老师讲课要把自己的生命体验融进去,才能讲出语文味来。而且我现在讲课,还不是去找别人的体验,而是把自己的体验借别人的语言和文章表达出来。我有这个体验,别人的东西可以印证和表达我的这个体验,如果找不到,我就自己表达,自己著书立说了。所以教书到现在,我觉得我到达一个新境界,就是别人的文章只是一个外壳,是盛放自己思想的一个瓶子,我要在瓶子里装自己的东西。这样教语文,给学生的才是鲜活的,有意义和价值的,能够激发学生的生命激情,能够对他的一辈子产生影响。
做官与做学问
教育部有一位部领导到武汉某大学调研,部长亲自点名要该校某位著名学者参加。学校通知那位学者九点前去参加部长的调研会。这位学者提前十分钟到了会场,等到九点一刻还不见部长来,拔腿走人。后来部长来了,听说这位学者走了,部长不大高兴。到晚上部长打电话给学者说:你是对的。一个老师敢晾部长,真牛呀。所以,我给我们领导说,你们当领导的,八面威风,很爽;但是,有没有我讲一堂好课爽呢?怕不见得。因为你们当领导的爽还不完全是靠自己,权力在那里起作用嘛;我讲一堂好课的爽完全靠自己,而且现场有学生和听课的老师热烈呼应,那过程真是爽啊!我以前不理解有的演员说“我这辈子最大的理想是死在舞台上”,我现在懂了,每当我讲一堂好课的时候,我就有“现在死了也值”的想法。因为你全情投入,高峰体验,极乐在其中。所以,一个人能否做成功,能不能全情投入也很重要。
做官和做学问都不容易。不过中国社会官本位倾向于做官,因为办事方便,实惠嘛。我还是喜欢做学问。女儿跟我说,爸爸,你也去弄个校长当当。我说,女儿,这你就不懂爸爸了。以前我也做过一个高校的培训部主任,我想我当年要是真的用心在此,也不是没有机会。关键是爸爸觉得不自由、不快乐,实惠又有什么用呢?我觉得做学问做得好,比做官还受用。你不用求人,就可以腰杆很直。
深圳的师资
深圳的老师和全国的老师相比,有他们的优势,也有他们的不足,优势是来自全国各地,都是过五关斩六将过来的,有一股子拼劲,把各地的教学特色、教学思想和不同的做法带来了。不足的是,和全国其他省市,尤其是一些大城市和重点学校相比,还没有形成自己的教学流派和特色。
深圳的环境对教师的成长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经济上不发愁,想做什么物质条件很好,没有后顾之忧;坏处也是这经济起作用,有钱了,物质条件好了,生活舒适了,就不思进取了。深圳这个地方,拜金主义又很严重,别人炒房子炒股票赚钱了,自己也坐不住了。写论文才几个稿费呀,况且有的论文自己出钱才能够发,所以大家就追求实惠去了。这样一来,思想就荒芜了,还追求什么教学教研,完成学校的指标任务就不错了。平时就忙具体事务,即使有些时间,也不习惯坐在书桌前研究点什么了。大家满足于做一个教书匠。
深圳的语文教师队伍和全国比,就是比较齐整,特别差劲的少,但是并没有特别拔尖的。不象外地有些省份,一个人就顶我们深圳一群。象重庆的王君老师,不光教学、班主任都搞得一流,教研也是一流,又勤奋手又快,每篇论文都达到国家级刊物发表水平,这样的老师深圳没有啊,一个也没有。深圳就象一片植被单一的丛林,齐整整的,但没有多样化的生态,没有几棵大树啊!不象外地省市,有大片大片灌木丛,但是也有大树。
当然,深圳毕竟建市不长,才二十多年,文化积淀太浅。就是在这样一片土地上,现在也有语文味了,是全国的一个流派了,我很高兴像大上海这样的文化强市教育强市也在讨论我们的语文味,而且是两家杂志在讨论。但是,我觉得深圳的教学流派还是太少了,大家还是太浮躁和功利了。所以,静下心来,搞点研究还是要提倡,我希望深圳市有一部分老师有这样的志向和追求。
好课是怎样讲出来的
问:您这几年上的三堂代表性的课在全国引起很大反响,大家认为这是你语文味实践层面的体现。你每次上课要精心准备很长时间吗?
答:其实我的好课不止这三堂课。我这个人就是喜欢上课。但我的课有的是有准备,有的是临场发挥。比如,在佛山,省教研员请我评点广东省初中教学比赛第一名获得者的示范课《人民英雄永垂不朽》和另一老师的《罗布泊,消逝的仙湖》,我就有想法,觉得他们太守规矩,不敢大胆突破,我就想给他们一个不是示范的示范,我就在评课时提出我的全新思路,结果下一周回深圳我就上成了语文味代表性的课。
问:您当时是怎样设计的呢?有些东西比如那首纪念碑形状的诗您是哪里搜索得来的?
答:可以说有设计也没有设计。我上《人民英雄永垂不朽》一课是有一个思路的。这个思路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学这篇课文,人民英雄究竟英雄在那里?所以我设计以同学们的提问为主,来逐层解答这个问题。
我的课讲得很活,一般人不好学,因为我善于现场调动很多知识储备对课文进行文化解读,文本解读。所以大家听我的课很过瘾,有意外的惊喜,但是觉得不好模仿。象刚才你提到的那首诗,其实是我平时积累的,现场就自然而然的出来了,并没有什么准备。而且,在讲课的现场,我会激发出很多灵感性的东西,因为你有激情,现场那么多求知和探究的眼睛会给你很多动力,我不仅联系到这首诗,我还联系到战争和人性,我还联系到普希金的诗歌,我当时读出来了,其实我有一句诗没有读出来,那就是仿普希金的诗我自己创作的诗句:我要把我的语文味建成一座不朽的丰碑!
《世说新语》也是这样,我看到初中那些小孩子不是很懂文言文,老师那种上法双方都很痛苦,我就想上得轻松些,有趣味一些,所以我就采取聊天的方式,把现代人对人的评价的一些元素融进入,我们小孩子也喜欢评论人嘛,这样他们就觉得亲切了,容易了,一个一个的故事,拉近孩子和历史的距离,他就会有兴趣,知道什么叫为魏晋风度,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人这样一种活法受中国知识分子欢迎,这就对他的人生产生影响了,他以后的人生也可能会追求这个,活得潇洒一些,自由一些,不是总是这么忙碌,这么功利,这么严肃。生命的过程本来就是有很多乐趣的,是不是?
我们有时把问题搞复杂了。比如写作,其实就是说话,围绕中心说一堆“废话”,你搞得一本正经的,学生就不会写作文了,一写作文就害怕。大家放松一些,语文学习本来就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情。在自然快乐的状态下学到的东西是融到生命中去的,不是外界强加的。
我也不是每一堂课都能上得精彩。我记得在一所学校上课,你怎么幽默怎么挤兑他们都动不起来,不知道是他们平时训练紧张严肃惯了,还是就是学习放任自由惯了一点兴趣就没有。那堂课上的效果就不是很理想。我也反思呀。
不过我的课大致就是这么一个路子,一种风格,放得开,让大家学有所获,学有所乐。还是我提倡的,要有语文味就要把自己的生命体验融进去,让学生在语文课中获得审美和文化的熏陶,师生双方在交流中获得情感体验和释放……
后记
和程老师聊天,非常的轻松,非常的惬意。程老师是一个很平和、自然、坦诚的人,他对人几乎不设防,和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侃侃而谈,谈论的话题,社会、自然、人生、教育无所不包——只是没有听他谈钱“图”,谈股“经”,但他对后者并不封闭和排斥——他是以一种包容和审视的心态去观照生命中和身边的一切。程老师也是一个很敏锐、执着、率性的人,他能够从别人的话题中很敏锐的捕捉信息点,加以放大交流或阐发;他又很执着,在倾听对方观点的同时并不放弃自己的观点,而且让对方觉得讨论一些争议的话题有些多余,他捍卫真理的架势让你觉得他相信和坚持的一切无可置疑,如果对方有所怀疑,那么迎接对方的将是长江大河一般的滔滔不绝的论证,所以知趣的人先望风披靡;程老师也很大度,他会以一种童真和关爱的眼神看着对方,捕捉你真实的想法并予以足够的理解。
程老师是一个性情中人。我从他的表情和言谈中不时感受到一种大喜或大悲。喜——高兴也,说到开心的事,眉飞色舞,讲语文味,讲他外地讲学,遇到的老师学生、社会名流等等,趣闻多,感悟多,笑话也多,他的语言本身又有喜剧性效果,尤其是觥筹交错的时候,更是逸性遄飞、文思泉涌的时光,所以常常是朋友欢聚,同杯共盏之际,也是他谈经论道之时,大家笑声一片;悲——悲悯人生也,他经常有人生沧海的感触。我记得有一次高三阅卷,程老师进教室时还是好端端的,突然和贾宝玉似与在坐的一位老师说想要出家,觉得功名什么的都经了,那些高僧大佛对人生的体验自己还未曾开悟和体验,那样的大彻大悟的人生才是本真的人生。又有一次,程老师谈到美的动人心魄和美的短暂之痛悲——他对美的事物是这样的投入感情,而全情投入的结果就是悲,他神情黯然而悲伤的说:美的事物总是短暂的。接着,从释加牟尼到川端康成,从屈原到尼采,他列举出一长串人名来印证生命短暂之悲伤,美丽短暂之痛楚。欢乐的宴席一下子寂然无声。他生活在这个有着发达经济的城市,精神却常常游离在这个城市之上,上升到生命和灵魂的极处——一般人很少到达纯粹的精神云端。
会面结束的时候,程老师腿拐着从椅子旁晃动着站了起来(他说腿坐麻了),这时的他象完成任务的小男孩一样露出调皮而轻松的眼神,诙谐而干脆的说“撤吧”。他拿起身边的公文包,很敏捷的跨出一步,走在了前面,接着步子慢下来,头也自然而然的低微了下去,这时的背影让你觉得有些沉重和沧桑。就那么一瞬的几个动作、表情和身影,一下子让人感受到一个人从小男孩到思想者的转变,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现实世界和精神世界——的转换。他是这样近在眼前——历历在目,坦真可鉴;他又是这样远在天边,他的思想已经游离这个世界——精骛八极、神游万仞。
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程老师的语文味让我们看见了他的世界,而他本人让我们得以感受:奇特的世界的建构来自于奇特的人,来自于一个人不同凡响的生命理念,来自于不同凡响的思考和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