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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林文月文章選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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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月文章選讀

目次

一、〈京都「湯屋」趣談〉選自《京都一年》

——第1-5

二、〈翡冷翠在下雨〉選自《遙遠》——第5-7

三、〈在臺大的日子〉選自《回首》——第8-12

四、學習單——第12

★附錄一、二:封面及撰寫參考格式(第13-14頁)

▲作者於寫作《京都一年》的京都寓所留影

一、〈京都「湯屋」趣談〉

今年二月間,我的十三篇有關京都的遊記雜文由純文學叢書代為結集成冊出版。那幾篇隨興所至而塗的文章,本是為排遣異鄉獨居的寂寞而寫的,沒想到出版後,竟也有人對它感興趣。大阪市立大學的小島教授在收到我寄給他的書後曾給我信說:我對日本庭園的一些試作探討的意見相當正確,而我介紹京都的古書鋪,有些反倒使住所近在咫尺的他感到驚訝。據說有些關西的留學生,以我那篇〈吃在京都〉一文,做為饕餮的指南。這些消息傳來,一方面使我高興,一方面也令我不安;因為在京都一年,我所看到的都是表面浮泛的,所寫的也都只是個人武斷的觀點。有些朋友鼓勵我繼續再寫一些有關京都的事物風光。作為一個好奇的遊客,近一年的時間裡,我的見聞也的確不只那些。但是由於回來後,教書生活及家務瑣事佔去了我大部分的時間,所以也就一直沒法子提筆追敘。前些天,三五好友聚談,偶爾提及日本人沐浴之事,我講了一些在京都時親身經歷的趣事。回家後,竟然又一次的觸動對京都的懷念之情,忍不住要提筆追憶。下面就寫一些有關京都人沐浴的趣事吧。

日本人管公共浴室叫「風呂屋」、「錢湯」或「湯屋」。在京都住了近一年的時間,我對她的一切幾乎都是喜愛的,所以我存心「入境問俗」。自動而好奇地去觀賞古典藝術「能」、「狂言」和「歌舞伎」。去遊覽古寺名庭,甚至於去嘗食河豚生魚片;唯獨對其「錢湯」,始終不能習慣,乃迫於實際需要,不得不「入境問俗」了。不過,如今已時過境遷,回想當時種種,倒也有一些難忘懷的記憶。

在舉目無親的京都,承平岡教授的熱心,我總算在距離「人文」(京大人文科學研究所簡稱)不到五分鐘步行路程的石橋町找到了一個分租的房間。我的房東是開「錢湯」的,他們的「湯屋」和住家就在距離我住所二十步內的拐彎角上。我搬入那間二樓向北的日式房間,是在十一月初的時節。雖然遠近滿山的秋葉已轉紅,且早晚也頗有涼意,但是在我洗刷清潔,把自己的「小巢」安頓妥善時,卻已因勞動而出了一身汗,急需好好洗個澡,消除疲勞。可是,我樓上樓下地遍尋,也找不到一間浴室、一個浴槽。我怯生生地問樓下那對年輕夫婦:「我們的浴室在哪兒?」他們困惑地相視後回答我:「這兒沒有浴室。」我只有魯莽地再問:「那你們每天在哪兒洗澡呢?」「到房東的錢湯去洗呀!」這次是我感到困惑了。上樓去取換洗的衣服時,我想起過去似曾讀過日本人愛好洗公眾浴室的記事,沒想到自己竟也有真的去洗「錢湯」的一天。

我將衣物、肥皂和浴巾等物塞入一個購物袋中,出門拐個彎兒,就到了那家「銀閣寺風呂屋」。浴室的大門是男女共用的,入得玄關,右邊地上一堆女用木屐和皮鞋,左邊地上一堆男用木屐和皮鞋,可以一目了然,右邊是女浴室,左邊是男浴室。我脫了鞋,掀開右方那橫檔視線的藍色帷幔,只聽見老闆娘——也就是我的房東太太,用嬌柔的京都口音說:「歡迎!」一室肥環瘦燕陡地呈現眼前,多數是赤裸裸的,看得令人目眩心慌。過去,我看過不少人體畫,也讀過有關天體會的記事,但是親眼看見這麼多肉體,卻是生平第一次。雖然她們和我是同性的,仍難免要臉紅忸怩起來。

我不知所措地猶豫了一會兒,房東太太告訴我:每次洗澡要先付三十圓。我連忙掏出一些零錢給坐在櫃臺裡的她。她又問我:「有沒有帶自己的洗臉盆來?」第一次進公共浴室的我並不知道臉盆是要自備的,她就借給我一個浴室的公用臉盆。她看到我拿著臉盆仍站在那兒不動,想起了我是一個外國人,所以就從櫃臺後面走出來,親切地指導我洗公眾浴室的程序。由於大家都是黃面孔,起初我進入浴室時,並沒有人對我特別看一眼,但是這樣一來,反而引起大家注意,使我更加侷促不安了。原來我所看見的這個大房間只是更衣室,兩面牆壁上設有整齊的壁櫃,供浴客放置脫下來的衣物,在腰部以上部位並裝著一排明亮的大鏡。每個人都態度自然地在鏡前脫衣、穿衣;甚至有一些體態健美的少女們一面用浴巾擦身,一面在那兒顧影自憐。下面鋪著拭洗潔淨的竹蓆,可以讓身上的水滴從竹片縫裡留下,以保持地面的乾爽。浴客把衣物和大浴巾留在有自動鎖的壁櫃後,便端著臉盆(裡面只放著肥皂,小毛巾等沐浴用品)拉開一扇大的花玻璃門,進入裡間的浴室。這一間浴室幾乎有一個禮堂那麼大,裝置三個大浴槽,兩池熱水,一池冷水,每個浴槽都像兒童游泳池一般大,約可容十人共浴。有兩面牆在較低矮的部位分別裝置二十來個冷熱水龍頭,較高的水龍頭,一按即有滾熱水溢出,較低的是冷水,另外在上方又安裝著一架蓮蓬頭。這兩面牆又都貼滿一排的鏡子,可供洗臉洗頭時端詳之用。我靦腆地低頭進入那煙霧騰騰的浴室,找了個角落蹲下,模仿著別人,用臉盆裝滿冷水熱水沖洗著身子。從面前鏡子的反照裡,我看到老老少少的裸體女性群相,大家從從容容,旁若無人地享受著沐浴之樂趣。有些人三三兩兩,邊洗邊談笑著。這光景使我想起了法國寫實派畫家安格爾的「浴女圖」。只是從前做為藝術的欣賞,和如今眼前一片的實景(尤其當我想到自己竟也參與在那一大幅景象中時),這兩種的感受是頗不相同的。

依著一般的習慣,每個人先蹲在水龍頭前沖洗乾淨後,便在熱水槽中浸泡一會兒,直至熱水燙紅了皮膚,再驟入冷水槽中暫浸,使毛孔收縮,然後上來再沖洗一番。但是我實在沒有勇氣和大家赤裸相對,同時對那一池你浸我燙的公共浴槽,也總難消除一種嫌惡感。所以面壁對鏡沖洗完畢,便匆匆走出更衣室來。正在笑容可掬地收錢的房東太太看到我很快地出來,大感意外地問我:「這麼快就洗好了嗎?」我一面點頭,一面趕快用浴巾裹住了身體,覺得她裝扮得整齊地坐在那兒看赤裸的別人是失禮而不公平的。但是當我穿好衣服,再觀看四周時,我發現一個更奇特的事實;她的櫃臺是設在男女浴室的中間的,這樣可以一人兼收男女兩方浴客的錢;換言之,所謂男女浴室,僅隔著一堵牆,而牆頂並不連接天花板(大概是為通風方便的緣故吧),這一堵牆延展到櫃臺前便中斷,難怪我一直聽見隔壁男浴室傳來的談笑喧嘩。想來男浴室那邊的情景大致也和這邊相同的;那麼這位徐娘半老的房東太太,她居中左顧右盼,所看到的景象也必定是一樣。這一個聯想幾乎使我大吃一驚,同時也深深佩服她那種從容不迫的優雅風度了!

以後的日子裡,我每天傍晚要花三十圓去洗一次「風呂」,慢慢對此中情景也習慣下來,而不太少見多怪了,但是我依舊沒有辦法像當地人那樣地自然適應。對於夏天忍著酷暑為洗一次澡跑出去,以及下雪的冬夜還得打著傘去洗澡,也始終覺得十分不方便。我不解地問日本朋友們,為什麼大家不在自己房間裡設一間浴室,他們反倒驚訝地問我:「難道你們中國人每家都有自己的浴室嗎?」事實上,我注意到「湯屋」附近的路邊常常停放著自用小轎車,他們寧願花錢買車子,全家人開車子來公共浴室洗澡,也不願自設一間家庭的浴室。我也聽別人說起,那些自己有浴室的人家,也往往寧願來公共浴室泡大池子裡的熱水,他們認為那樣子洗澡才痛快。

「湯屋」營業的時間從下午三點開始,直到午夜才打烊閉門。一般來說,以晚上七八點左右最為熱鬧。從傍晚時分,你可以看見許多人腋下挽著臉盆,拖著木屐優閒地走向「湯屋」。也可以看見一些洗盡鉛華,著一襲「浴衣」(日人浴後穿著的簡便和服)的婦女,跟你擦身而過,她們身上散發的肥皂香,別有一番「清潔」的誘人魅力。每當遇著這情景時,我會想起浮世繪名家歌麻呂的「遊女圖」。在今日東京的銀座等鬧區,已不可能看見這種優閒而浪漫的情景,只有在京都這些古老的街巷裡,江戶時代的影子仍流存著。

我住的左京區是一個比較保守而文化氣息濃厚的地區。有一回,我拉開裏間浴室的玻璃門,迎面看見最靠前的浴池裡浮伸著一個光頭,幾乎嚇得驚叫起來,但是滿室的浴客卻沒有一個在意的。後來那個光頭站起身子來,我才知道原來她是個尼姑。不過,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和尼姑同浴。據說尼姑都得在廟庵裡沐浴的,那個尼姑為什麼會到公共浴室來「拋頭露身」呢?我至今不解。

又有一個傍晚,我一掀開帷幔走進更衣室,便給櫃臺裏的房東太太拉住,她說:「等你好久,你可來了!」那晚「銀閣寺風呂屋」的氣氛有些緊張;原來是最近常光顧的一個法國婦人帶來的騷擾。那位碧眼黃髮而身材修長的西方女性,由於她那特殊的外貌,近來一直是大家好奇注視的對象。加以她有些囂張的態度,更加令人側目。我前面已說過男女浴室之間的牆是不到頂的,因此它雖然擋住視線,卻可以互相通風,也可以聲浪相傳。那個法國婦人每回泡在浴池裡,總是仰著頭向男浴室方面大聲叫問:「親愛的,你們那邊水熱不熱?」或者:「你快洗好了沒有?」之類的話。她大概認為在這樣偏僻的地方是不會有人聽得懂她的法語的吧。但是碰巧我在大學時旁聽過一年的法文,她那幾個法文單字正好讓我認得。不過,我既沒有同她打過交道,也沒有向別人表示過什麼,因為我始終把到「湯屋」洗澡當做是一個無可奈何的需要,而且認為這種場合也絕對不是適合社交的地方,因此每回都是來去匆匆。這一天老闆娘卻拉住我,要我當翻譯員。由於那個法國婦人每次總愛把長長的頭髮連身一起浸泡在浴池中,而日本人洗公共浴池是只許浸到頸部,卻忌諱浸溼頭髮的,因此有幾位當地老太太聯合提出抗議,她們甚至威脅老闆娘說:再不向那法國人警告,她們就要罷浴,轉向別處的「湯屋」去了。老闆娘只會講日本話,而那個法國婦人又不太懂日語,因此那晚大家一直等著我。這個苦差事我實在不願做;再者,我也不會說法文啊。但是眼看著幾個憤怒的老太太包圍著我的房東太太,同情心油然而起,遂不知不覺地答應了下來。那些老太太們指著浴室說:「她現在正在那兒泡著身子,你就請過去同她說一說吧。」原來她們指望著我即刻脫了衣服進去,赤裸相對地和那法國人議論呢!這使我十分為難,我雖然在京都住了幾個月,到「湯屋」來的次數也已不計其數,但是仍然減除不去那一份羞怯的心理,更何況如今要我當翻譯員,至少應該像個文明人對文明人的樣子吧。她們看我答應之後又猶豫,以為我有意擺架子,我只好解釋:「這件事我不好冒昧地衝過去警告,因為我自己也只是一個客人哪。我看就這樣吧,一會兒等她出來,先請老闆娘用日本話和她說說,如果真講不通,再請你招呼我過去試一試。」於是我就站著等她。約莫十分鐘後,那法國婦人才浴畢出來。她一邊擦身子穿衣服,老闆娘一邊就和她比手劃腳地理論起來,我遠遠地看到她一臉迷惑不解的表情,又聽見她吃力地連結幾個日語單字。不久,老闆娘果然向我招手了,我看到她已大體穿好衣服,就走了過去。我用英語先自我介紹,說我是中國人,請她勿介意我做翻譯員,然後把老闆娘的意思轉告了她。這時她才恍然大悟地也用英語說:「喔,原來她說不准浸泡頭髮呀!」但隨即又不服地噘起那線條優美的嘴唇說:「這是不合理的,頭髮跟身體其他部分又有什麼差別呢!我每次都是先洗淨了頭髮才進池子裡泡的。」她出示放在臉盆中的一瓶洗髮劑說:「請你跟她講,我的頭髮跟我的身體同樣都是乾淨的!」我苦笑著告訴她:「做為一個外國人,我完全同意你的說法。但是今天我們寄住在人家的地方,最好隨從人家的習俗。你不知道,為了你這樣做,許多本地客人威脅老闆娘說她們不再來這兒洗澡了呢!」聽我這樣說,她感到事態的重大,於是馬上改變成謙和的態度,要我向老闆娘和大家道歉。同時她還告訴我,她和她的丈夫上個月才來京都留學,對日語和日本的風俗還不十分瞭解,最後還同我握手道謝才離去。房東太太和老太太們也一再地謝我。如此一來,我在這公共浴室裡頓時變成了眾所注目的風頭人物,我感到許多人在背後竊竊私議,原先對法國婦人的好奇和注意似乎轉移到我身上來。當時我真恨不能可以不要洗澡,跑回家去躲避那些目光!

日本人的多禮儀是有名的,京都婦女尤其重視禮節,這種現象甚至在公共浴室中也可以見證。我時常看見兩個脫光了衣服的中年婦人在裡間浴室的門口彼此鞠躬互讓,卻擋住了別人的進出。又有一次,在我鄰近水龍頭前淋浴的一個婦人給她的伴侶介紹另一個剛進來的婦人,於是只見她們三個人端端莊莊地跪坐叩頭,嘴裡還說著許多客套的話。當然她們身上都一絲不掛的,這樣的和陌生人初見面,真可謂「袒」誠相見了。

顧客的時間幾乎都有一定。像我這樣來去匆匆而目不斜視的人,日久,也會記住幾張熟悉的臉孔。有一回,白天裡在街上走著,迎面來了一位端麗的女性,親切地向我微笑打招呼,我也馬上機警地回報以微笑,但是事後卻想不起她是誰?她不像我在「人文」的圖書館中見到的女學生或職員,也不像其他經人介紹過的人,因為我在京都所認識的人是極有限的,而她的臉卻如此熟悉。究竟我是同誰打了招呼呢?這問題一直困擾著我,左思右想地走了很長一段路,終於豁然想起,她便是每晚見得到的許多熟面孔中之一啊!只是我們沒有交談過,我不知道她的名姓,也未曾見過她穿衣服的樣子,何況今天她在街上是如此的裝扮整齊呢!反過來說,有時也會在「湯屋」裡碰到一些日常見面的人,譬如在附近餐館工作的那個有銀鈴般嬌聲的女侍、文具店的老闆娘、市場裡賣菜的少女、賣花的婦人……在裸的世界裡,看來人是沒有什麼職業階級之別的。然則所謂文明——衣服,或者竟是人類在上帝本係平等齊一的傑作上擅加的種種拘束和標誌嗎?

一九七一年

 

 

 

                                                                      

 

 

 

 

 

 

 

▲義大利翡冷翠一景

二、〈翡冷翠在下雨〉

車抵翡冷翠時,正下著雨。帶一絲寒意的微雨,使整個翡冷翠的古老屋宇和曲折巷道都蒙上一層幽黯與晦澀,教人不禁興起思古之幽情。

這種雨,不大可也不小,有些兒令人不知所措。若要打傘,未免顯得造作而且不夠瀟灑;若收起了傘,不一會兒功夫頭髮和肩上都會淋濕,只好豎起外套的衣領了。

從豎起的衣領側頭向右方看。那是阿諾河,河面上也是一片濛濛的景象,在那濛濛之中橫亙著一座石橋,據說是二次大戰時少數倖免於炮難的橋。如果時間可以倒流的話,那一座橋和橋旁的街道,或即是但丁佇立凝望那位無比榮美的琵亞特麗切的遺跡吧。

就是這種歷史的聯想,文學藝術的聯想,使人不得不格外小心謹慎步履,豈單只是害怕雨水路滑而已。

翡冷翠狹窄的街道真的就在腳下了。前此只是從歷史的記述和別人的詩文中想像的這個城市,而今如此灰黯卻又鮮明地呈現在眼前。舉目四望,盡是繁密排列的古老房屋。當然,其中許多建築物幾度經歷天災兵禍的毀壞而又修復,不可能是十六世紀的原來面貌了。可是洪水氾濫過雨露浸蝕過,畢竟整座城都透露著一種蒼老的氣息。

蒼老,但是精緻,這是翡冷翠的建築物給人的印象。譬如說百花聖母瑪莉亞教堂四周圍無數的大理石像,以及不留一點空隙的精雕細琢的圖紋,如何來形容才恰當呢?也許只能說「嘆為觀止」;但「嘆為觀止」四個字終嫌抽象,除非你親自瞻仰過,這個抽象的形容詞才始轉化為具體的形象,牢牢保留在記憶裏。諺云「海枯石爛」,石以其不易爛,所以喻堅固不變。但翡冷翠多雨,使大理石的精緻建築物轉為黯淡。為此,每四年就得清潔修護全城的藝術殿堂。翡冷翠的祖先們藉大理石展現了他們的天才光芒,翡冷翠的子孫們便有責任辛勤的維護,使那光芒永照人寰。

地靈人傑,大理石是這個國家的特產,也是這個都城的榮耀根源。提到大理石,如何能不聯想到米蓋蘭基羅?他的大衛王像栩栩如生巍巍地站在那裏。鬼斧神工的鑿痕,使人望而屏息。炯炯的眼神自白色的大理石後逼視著遠處的什麼地方,結實有力的肌肉和手腳,甚至筋脈浮突都似乎蘊含著生命。大衛王就是這個樣子的,你相信。他果真是這個樣子嗎?其實是造像的藝術家告訴你,大衛王應該是這個模樣。米蓋蘭基羅曾經對出錢請他雕像的人說過:肉體會腐爛,印象會模糊,千百年後誰知道像不像其人,世人寧信我的雕像是真實的。傳說這位翡冷翠籍的藝術大師並不高大魁梧,他比人們心目中想像的矮得多,也醜得多。但矮和醜又有什麼關係?正如他自己所說的,肉體形象都不可能永存,而今我們並不關懷他生前美醜的問題,只見一座座的大理石雕像屹立處處,儘管有的斷了手缺了腿,甚至有些連頭部也不知去向,但那也沒有關係,因為米蓋蘭基羅已經在他的作品裡不朽了。

翡冷翠其實是因為人傑而致地靈。聖十字教堂可謂「翡冷翠的西敏寺」。這裏面安息著許多位藝術大師和其他卓越的人物。前面是但丁的雕像,他瘦削的臉上有一隻鷹鉤鼻子,眼神憂傷而敏銳。雖然他的遺骸並不在此地,翡冷翠的人堅持要給這位偉大的詩人一席之地。至於米蓋蘭基羅,翡冷翠的人當然要讓他安葬於此。他生前雕琢過無數的大理石像,死後其門徒也為他造了一個大理石像紀念,旁有三座女性石像,分別象徵著其人一生的三大成就:建築、雕刻與繪畫。天文學家伽利略的墓像與這位藝術家遙遙相望,靜立在大廳的對面,而伽利略注視的方向正是音樂家羅西尼石像的位置。其他哲人和政治家則又各據一隅。虔誠巡禮一番後,如同沐浴在人類的智慧餘澤之中。

翡冷翠稱為文藝復興搖籃之地,即因這個地方人文薈萃,人才輩出;然而天才倘無人賞識提攜,生活不得保障,便無由安心創作,則才智亦恐難發揮。從這個觀點上看,翡冷翠的梅迭契家族委實功德無量。這個家族富貴、有權勢,而又好藝術。許多翡冷翠當地及義大利其他地方的文人藝術家都受過他們的禮遇,如但丁、達文奇、米蓋蘭基羅和拉斐爾等人,都先後出入過其門庭。當時梅迭契一族顯赫無匹敵,但他們愛好文藝的傳統,終於使人才集中,而這個城市也就成為全義大利最具藝術氣息的的重鎮了。然而,天下的威勢也沒有永不衰竭的,傳十三代後,梅迭契家族終於沒落;今天我們只能從其家族的私人教堂輝煌遺跡憑弔想像一斑而已。

梅迭契家族的私人教堂在曲折狹隘的巷道內。路面凹凸不平,街道兩旁盡是古舊的民房,樓下的部分多數已改成商店或餐廳。若要訪古,卻得先走經過這些現代裝飾的櫥窗和招牌前。雨水淋濕了光可鑑人的大玻璃窗和門扉,與土灰色斑斑駁駁的牆,及濕漉漉蒼老的石板路,構成有趣的對比。

古代的貴族自有其表現財富、顯耀威勢的具體辦法。看那些由各種不同質地與彩色拼成的圖案與家徽,威尼斯以嵌玻璃的手藝著稱,而梅迭契家的教堂卻以大理石和花崗石取代了玻璃,其別出心裁,匠心獨運即在這一層區別上。當然這個教堂裏也少不了大理石雕像點綴空間,褪色的壁畫和頂畫也包圍了四周。在這裏,藝術的創作已經和宗教的崇敬、權勢的襯托,融合為一體;或許,這也正是藝術作品得以流傳的一種安全保障。不過,究竟私人教堂格局小,過多的裝飾反而減卻肅穆的宗教氣氛。這一點,恐怕是富貴的梅迭契家族建堂時始料未及的吧?

步出這座小型教堂,暮色已乘細細的雨絲自四面八方圍攏來。店鋪的燈光都亮起,招牌的霓虹燈也閃耀著。遊客的思古幽情未醒,街上行人卻正匆匆趕步,路旁賣明信片和土產的攤販也陸續在收理東西準備回家。

「生為翡冷翠的人,你一定很驕傲吧?」我禁不住這樣問那位中年的導遊者。

「我當然是很高興做一個翡冷翠的人啦。但是,說實在的,我可沒有天天生活在感動之中。人總是要顧及現實的。」最後那句話,他壓低了嗓門說。

這時,有鐘聲傳來。發自遠方近方、大大小小各寺院鐘樓的鐘聲齊響。每一個行人都習慣地看一看自己的手錶。

「請對時吧。這是五點半的鐘聲。」導遊者附帶加了一句說明。

我也看了看手錶。一點三十分,這是台北的時間,有一滴雨落在錶面上。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

 

 

 

 

 

 

▲義大利翡冷翠一景

 

 

 

 

 

 

 

▲臺大傅鐘

三、〈在臺大的日子〉

文學院前那一排欖仁樹,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茂密繁榮?枝葉橫生幾越過行道投影半邊柏油路了。舉首仰望,陽光與青天在枝椏交錯闊葉重疊的隙縫間透露。

  記得在我教書那一段時間,車停駐其下,運氣佳時,枝葉勉強可以遮蓋車頂,免除下課返家時酷熱燠悶;而當我學生時代,那一排樹尚吝於提供行人遮陽;如今我再回來,它們竟變得如此茂盛,甚至帶些蒼老之態了。

  木猶如此,時間流逝何其快速,沒有聲息,唯於形影間隱約可辨。

  我考入臺大中文系,在一九五二年。當時新生多在校門左側的兩排平房「臨時教室」上課,屬於孤立游離的族群。我每日騎單車上課,需時約三十分鐘。接近校門那一段羅斯福路,猶是田畝間泥路,顛簸多石,不小心會掉落田中。田中春季綠油油的新苗如翼,秋則金黃稻穗垂覆似躬。我把單車停放車篷內,向看守的老校工領取一個牌子,便踩著碎石路找教室。

  碎石路是當時的椰林大道,從校門口直鋪到傅鐘,又彷彿更延伸至稍遠處。我們那些新生只能對昂首闊步走向傅鐘及更遠處的學長,投以羨慕的眼光;我們的活動範圍,不分科系,大抵局限於臨時教室那一區域。事實上,大一新生有許多課都屬共同必修。

  我們中文系那年錄取的學生僅十一人,所以有一大部分共同必修課都與歷史、哲學及考古系合上;外文系則人數龐大,自成另一班。王叔岷先生擔任我們的國文老師。先生當時很年輕,教書認真,略微羞澀矜持,眼睛總盯著遠處天花板。他改我們的作文,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文後評語,時則幾乎另成一篇短文。猶記得發還卷子閱讀評語,總是充滿興奮期待。

  英文,不以系區別,而是依錄取分數高下分組。我被分在第二組。同班多為外文系同學,另有法律系、政治系等學生。中文系只有我一人,所以頗寂寞。第一組和第二組任課老師是美先生,採英文直接教授法,因此同樣課本,兩組的上課情形較他組緊張些。

  除國文、英文每週四小時的共同科目外,中國通史、三民主義和軍訓亦屬必修課。三民主義和軍訓都排在下午,不逃課的學生還是佔多數,但很多人利用那個時間溫習他課、或閱讀課外書,或者瞌睡養神,教室內倒是頗安靜。臺大的學生很會考試,那兩門課甚少人不及格,教官也十分滿意。

  中國通史,是由勞斡先生教課。沒有書、也沒有講義,全憑仔細聽小心筆記。當時尚未有全錄影印機,所以人人都得自己筆記。先生學問淵博,歷史都在腦中。他總是笑瞇瞇上課,興致好時,會把雙臂前後甩動,好似為自己的演講打拍子似的。一次,他邊甩手邊講課,講到一半忽停頓說:「不對、不對。方才說的弄錯了。」接著再講對的一段。我把筆記的一大截劃去,重記對的一段;心想:先生大概是偶然分神弄錯的吧?驗諸後日自己教學,方知,上課分神,確實並非學生的專權。

  凌純聲先生是中研院院士,教我們「地學通論」,未免大材小用。那是我們唯一在文學院上的課。上課以前總有兩位助教搬一大堆參考書放在講臺上。有英文、法文和德文書籍,我們如何看得懂?至今難忘的是,先生講解蒙古內陸氣候晝夜溫差大,不得不穿著厚棉袍,白天拉下一邊的袖子透氣。說著,他把藍色的長棉袍紐扣解開,拉下左袖,露出白色的中式內衣。

  我們遇見許多頗具特色的師長。當年中、外文系互有課程相調,且同班合上。中文系上外文系的「西洋文學概論」,外文系與我們合上「中國文學史」,兩門課由兩系的主教授。英千里先生口才好風度佳,無論希臘史詩神話,講起來都引人入勝,他講Helen of Troy,令我們陶醉入迷不想下課。我覺得學問已經在英先生身上化為筋骨血肉,而不只是書本文字了。可惜他後來因胃疾住院開刀,不再能為我們繼續精采的講課。後半段由Father O'Hara夏濟安先生代上。歐神父幽默慈祥,聖經故事的講解,與英先生有異曲同工之妙。先生年輕而熱心。課堂上認真教學,課下鼓勵學生創作。《文學雜誌》在他主持之下,培植了王文興、白先勇、陳若曦和歐陽子等青年作家。我在二十歲出頭時所撰寫的論文能刊登其上,也是因為受到先生鼓勵所致。

  我第一次踏入系主任辦公室求見臺靜先生,是大一即將結束時,為了申請轉至外文系。事實上,報考臺大時,我的志願是外文系,由於高中時期幾乎所有讀文科的女生都以考入外文系為目標,反俗叛逆的心態令我臨時改填「外」字為「中」字,遂入了中文系。我向系主任羞怯囁嚅道出轉系意願。臺先生看我一眼,又仔細翻閱我的成績單及其他資料,說:「你念得很好嘛!不要轉了。」始料未及的景況,令我語塞。我大概是沒有準備好接應那種景況的答辯的吧。只得紅著臉退出辦公室,系也就沒有轉成。若干年以後,我寫過一篇〈讀中文系的人〉,慷慨力陳讀中文系的意義和價值。那是我肺腑之言。

  其實,我上臺先生的課並不多。大二必修的「中國文學史」,是與外文系合上的大班。臺先生口才不如英千里先生,他採用劉大杰《中國文學發展史》為底本,而每多補充意見。直到先生過世後,我們才看到他原來已經有一份用毛筆楷字書寫的文學史講稿,只是沒有出版罷了。

  大四那年,與研究生合上「楚辭」。臺先生對古代神話有獨到見地,於〈離騷〉、〈天問〉諸篇,反覆考索,進度甚緩,卻令我們見習到一種為學的典範。當時的教學方式不重量而重質。臺先生和其他師長都沒有教學進度表。他的「中國文學」只講到唐初,「楚辭」也沒有講完,但我們所學到的是治學的方法與精神,使我們日後受用不盡。我印象深刻的是,臺先生考學生的方式。他不喜歡出題瑣碎,往往是一個大題目,令學生能夠充分融會貫通,把整學期所讀所思的內容整理表達出來。對於用心深思的學生而言,兩小時的考試時間全不敷用,長長考卷密密字,有如一篇小型論文。許多同學堅持到最後一分鐘,甚至懇求助教延長收卷時間。我也記得「楚辭」的期中考,是以白話文翻譯〈九歌〉中的任何一首。試卷可帶回家,且更可參考任何書籍,精確而流暢是給分的標準。這種考試的方式,既可測知學生的理解力,復得以觀察其文筆如何,確乎一舉雙得。我自己教書時,也常傚此法;尤其遇到外籍學生,無論令其譯成中文語體,或英、日文字,都能同樣測知其程度。臺先生有開闊的胸襟,他也是不斷鼓勵我於中國古典文學研究之外,從事外國文學翻譯最力的師長。他不僅鼓勵,而且閱讀我的譯文,甚至討論和分享。

  鄭騫先生著有《從詩到曲》一書。他在系裡所開課程正涵蓋了詩、詞、曲等廣大的古典文學領域。我個人從鄭先生上文學的課實最多先生於各類文學的來龍去脈最重視,他的講述最為細膩,時則又參與感性的補助說解。我們讀他自己所編纂的課本,又仔細筆記。筆記隔週呈上,他都一一詳閱評論,時或有一些鼓勵及誇獎的長文。那樣認真的教授,在當時及以後都是少見的。前些日子整理書房,偶然發現往時上鄭先生課的三本筆記。雖然封面破損,紙張泛黃,字跡也已模糊褪色卻仍安藏在抽屜底層。我摩挲再三,許多年以前的事情,遂又一一浮現眼前,不禁百感交集。

  先生也是我學士論文及碩士論文的指導教授。當時的大學生,到了大三暑假,就得準備畢業論文題目,並且請一位教授指導撰寫學士論文。我擬就建安文學探討,先生建議,不如以曹氏父子之詩做為具體的研究對象。這方面,過去寫作的人似不多,而況當時資訊之取得頗不易,唯一的辦法是:逐一研讀三曹詩文及史料,定期向鄭先生報告心得,日積月累,遂撰成青澀的論文。雖云青澀,但字字句句都是認真摸索所得。初次撰寫畢業論文,予我獨立思考及布局安排的訓練,委實是難得的珍貴經驗。其後,因為各大學錄取的學生增多,師資不敷顧全,教育部先是改為選修,繼而似又廢止學士論文。大學生畢業,只需修滿規定學分、並都及格通過便可;遂與高中生畢業殊少分別了。

  杜鵑花繽紛謝又開,幾多青春歡愁的足跡蹭蹬其間而不自覺。從中文系第四研究室外走廊俯瞰花叢,忽焉已是研究所的學生,進出文學院大樓的心情,也不再那樣羞怯不自在了。

  其實,當初我只擬在系內申請一個助教的位置,安安靜靜過一種與書香為伍的單純生活,便於願已足。但事情傳聞出去,臺主任和沈剛伯院長先後召見,諄諄開導,勉勵我務必要參與研究所的入學考試。那真是整個大學和文學院如同一個大家庭的時代。懵懂未明如我者,竟得到師長如許關懷。不敢拂逆那份期待,唯有加倍努力傾心以赴,遂考入了中文研究所。

  臺先生主持系所,看似無為而治,實則他自有學術的開放與前瞻的胸襟和遠見。以文學研究之領域而言,我們曾有過黃得時先生的「日本漢文學史」、糜文開先生的「印度文學概論」、及董同龢先生的「西洋漢學名著導讀」等課程,恐怕在今日各大學的中文系所都是罕見的安排。先生的課,因為我可以自修,所以沒有去選讀。

  先生早年在外交部,曾派駐印度。他精譯的泰戈爾《漂鳥集》及《新月集》,至今我都保存著。那些美麗而富寓哲思的詩句,引領我們異國情調的思維感受;奈夫人的文字、與史詩《拉瑪耶那》,也有別於《詩經》、《楚辭》,開啟我們對於另一個古老東方國家的神祕嚮往和好奇。

  「西洋漢學名著導讀」與「日本漢文學史」,相對於「印度文學概論」,是兩門比較硬性的內容,旨在啟迪中文系學生的視野,認識漢學研究在世界學術界的狀況。先生是著名的語言學者,他在我讀研二那年忽然開了那一門新鮮的課。同學們都很好奇,但風聞要讀英文原著,先生又以嚴厲著稱,所以人人裹足不前,未敢選讀。臺主任眼看那麼好的課無人選,便在註冊日指派鄭清茂和我二人登記選課。

  整個學期,先生只要求我們精讀James R. HightowerTopics in Chinese Literature。雖然正式選課的只有清茂與我二人,旁聽者倒也常有三數人。先生並沒有我們想像的嚴厲。他在自己的那間第六研究室上課,清癯的身子坐在堆滿書籍的書桌後,偶爾會把雙腿高擱於桌上,我們就看到他老舊修補過的皮鞋底。講到高興時,他常會乾聲笑笑,時則又從椅上快速奔走到對面的黑板急寫幾字。清茂與我各捧一書,輪流隔週做報告,然後討論,聽先生補充或批評。期末寫一篇讀書心得。我那時年少膽壯,相當不客氣地批評了那本書的疏漏之處,詎料先生喜歡,替我投稿於《清華學報》刊出。多年後,我訪問哈佛大學,會見已退休的Hightower教授。他淡淡對我說:「我讀過你批評我的那篇文章。那是我年輕時候寫的書。」面色並無不悅。我回答他:「那時,我也很年輕。」

  讀研究所時,我和同班同學王貴苓被分到第四研究室。當時研究生不多,系裡儘量把學生安排到與性向相關的教授辦公室。先生與洪炎秋先生都在那間研究室,經史子集各類圖書的取用也十分方便。那年,先生首次開「陶謝詩」,貴苓與我正在想論文題目。冬季某日,貴苓與我同時步入第四室,她穿一襲藍布旗袍,我則在黑衫上罩了一件織錦緞的褂子。先生看見,忽說:「你們今天穿的衣服,一個像陶詩樸素,一個像謝詩華麗。你們倆就一個做陶詩研究,一個做謝詩研究吧。」事情就那樣子定下,只不過,貴苓的論文由王叔岷先生指導;我的碩士論文《謝靈運及其詩》是由先生指導。而在三曹之後,再讀謝靈運,我逐漸步上六朝文學研究之途,或者竟是導因於那日鄭先生戲言似一句話。人生有些事情,真是不可思議。

  佇立長廊的窗邊眺望,傅鐘與椰林大道盡收眼底。那兩排大王椰,春去秋來每年脫卸一層皮殼,一寸寸長大。我走過其下,時則匆匆趕課,時則慢步徜徉,卻未必注意聆聽其脈搏聲息;但它們或者注意到我也逐漸在成長吧?

  畢業留校任教以後,我仍舊守著第四室的一隅。那個房間從來都不曾屬於我一人;人最多時,甚至為五人所共有。但我們利用它的時間巧妙地錯開,倒不怎樣覺得擁擠。擁擠的是書籍。兩側靠牆並列的書櫥內,緊密地雙排並列著古老的書籍,是為系所共有;至於五張書桌的上下到處,則又屬於個人領域。

  靠窗對面相向那兩張較大的書桌,我曾見過先後為吳守禮、洪炎秋、鄭騫、葉嘉瑩等諸位先生擁有過。何其榮幸,我能與所崇敬的前輩學者共同分享過這個研究室!他們每一位的學識與人品,是我追隨仰慕的典範。我目睹他們敦品勵學,皓首窮經,諄諄教誨,愛護學生。

  開放的胸襟、自由的探究,是我做為學生時受自師長的為學精神,而當我自己為人師表時,這種精神也自然成為銘記於心恪守不移的原則。我尊重學生們個別的才識性向,鼓勵他們在開放而自由的討論之中迸發智慧的火花。

  記得一次討論的進行,學生們已經掌握到反覆辯證探索的方向與方法。在圍坐成馬蹄形面面相向的研討室,一張張年輕的臉,為求知識真理的雄辯而漲紅,一雙雙眼睛亦隨亢奮而充滿炯炯的光采。傅鐘響起,三個小時的課程已過。冬陽微,而論辯未已。我坐在講臺上方,仔細聆聽每個人發言的內容,適時予以糾正補充,原屬有類船長或舵首地位,但水手們既然駕輕就熟,似已無虞風浪之險。學生們意猶未盡,興致正濃,便說:「下課了。老師您先回去吧。我們再繼續討論一下。」我彷彿也還記得那個黃昏,走在逐漸暗下的椰林大道,涼風習習,吹拂我被學生們的熱情煊暖的面頰,有一種無比欣慰的感覺湧上心頭。

  我又來到這一間已不再存放我個人書籍的第四室。

  依舊是書籍擁擠的景象,甚至於幾張書桌的排列都無甚變化。

  憑窗凝視,內庭的老樹仍舊穩立於原地。距離我上次描寫它,又已過了十餘載。那篇文章的結尾,我寫著:

罷了,不想也罷。我確知老樹總會屹立中庭,以它榮枯不同的眼神繼續守護我們。

  我沒有寫錯。慶幸老樹確實屹立中庭守護我們。我們來看老樹,我們走了;還會有不同的人來看它。在這裡,臺灣大學,永遠不乏知識學術的新血。這一點是無疑的。

二00一年一月

四、學習單

林文月,臺大中文系名譽教授,知名的散文作家,在譯介外國文學方面亦有相當的貢獻,稱其為「臺大傳奇人物」之一,絲毫不為過。本次選錄的三篇作品,涵蓋「三個不同時空的記憶」,包括京都、翡冷翠以及她身處最久的台灣大學。當中的觀察與感受,同學們可逐一欣賞。欣賞之餘,請依序完成以下的學習單,預祝大家新年快樂,並有個充實愉快的寒假生活。

(一)顧盼月影——淺介林文月

說明:請試著從網路、書報雜誌等媒介,扼要而有條理的整理出「林文月」的生平。篇幅避免冗長、以及雜亂無章的「複製」、「貼上」。

(二)細數抖落的記憶

1.整理文章大意

說明:請於閱讀三篇文章後,依序將各自的大意簡要整理出來(每篇不需超過100字)。

2.賞析三篇文章

說明:經過一學期國文課的洗禮,同學們從每篇課文當中學到的,不只是字詞的解釋或文句的翻譯,還包括欣賞作者的生命情懷、投注的情感,並體會作者字裡行間傳達的精神、旨意。同一個主題,不同的人可能切入不同的角度,同樣是寫京都的湯屋、翡冷翠的城市景象或臺大的生活,換做其他人,可能觀察的細節、思索的面向會產生另一種風貌。請試著賞析林文月的這三篇文章,想想她描述的重心是放在什麼地方?從她的文字敘述,你看到京都、翡冷翠、臺灣大學的哪些面貌?可以感覺到作者是什麼樣個性的人呢?請就你的眼光和領會盡情發揮。

3.喚起空間印象

說明: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時空記憶」,什麼時候出現在什麼地方,一定都有某些原因或機緣。請選擇一個「空間」(靈感太多、欲罷不能的同學,選擇數個空間亦可),可以是你從小到大天天接觸的,可以是記錄某段歲月的地方,可以是觀光所見……。自己選擇切入點,或寫你對它的觀察、它對你的意義、影響,或是在那發生的種種事情等,自由發揮。文長至少500字。

(三)擴充個人知識網

三篇文章中提及的哪些事物、歷史、文化、人物、字詞是你所不了解的?試著動手查查看,擴充你的個人知識網。

 
闲闲书话』有关林文月的几篇文章(轧闹猛)(转载)

作者:过铁 提交日期:2002-5-5 16:52:00

我所不知道的林文月
  
  柯慶明
  
  林文月先生上次返台請吃飯的時候,齊邦媛老師突然問我:
  
  「慶明,你叫林先生:『老師!』你上過她的什麼課呢?」
  
  面對滿座的真正上過課,或由她指導過論文的「正牌」學生,我只有老實的回答:
  
  「我沒有正式上過林老師的課,但林老師是我童年時的文學啟蒙『老師』,我後來決心第一志願讀中文系,也多少受到她的影響!」
  
  我是被父母戲稱為「吾家的文學少年」而度過幸福童年的,當時最得意的事情,是遍買又遍讀了東方出版社與啟明書局的所有的兒童與青少年文學作品。日漸成長而開始往所謂世界名著氾濫之後,就漸漸的忘記了自己在當時閱讀的是哪些書籍。但在那廢寢忘食、神魂顛倒的歲月裡,很怪異的竟然只有一位編寫者的名字:「林文月」,深印於我童稚的心靈。林先生一定沒有想到她在二?幾歲時改寫的文學名著與偉人傳記,竟然啟發了我一生的文學興趣與鑑賞品味……
  
  就在整理林文月先生的捐贈以作展出的準備之際,我發現了我所以會只記得林先生名字的緣由:她所改寫的文學作品,原來竟是我青少年時代最喜愛的《基督山恩仇記》與《小婦人》;《茶花女》雖然不是我的最愛,但那淒美哀感的境遇與愛情,確亦強烈的震撼了我的天真心性。而三本傳記:《聖女貞德》、《南丁格爾》、《居禮夫人》,她們三人,對我而言,更都是神聖的存在。父親的醫學背景與對科學研究的興趣,使他一直崇拜居禮夫人與南丁格爾,無疑亦影響了我對她們的感覺。但對宗教與神祕精神經驗的好奇,卻更使我對聖女貞德著迷。這些作品與人物,後來我自然都反覆的讀了中譯或英譯的更完整的版本,甚至都看過改編和拍攝的電影;但基本的印象,卻是早已奠定,規範了我的價值取向和處世態度!我不禁要反過來想:會去編譯、改寫這些作品與傳記的林先生,在她的選擇中,又反映了何種性情?何種胸襟?(這是以前所沒有想過的!)
  
  中學時代,有三本書決定了我走向就讀中文系之路,一是初二讀了林語堂的《生活的藝術》,一是高一讀了梁啟超的《飲冰室文集》;還有就是高二時讀了夏濟安主編林文月等著的《詩與詩人》。前兩本書使我親近中華文化與傳統思想;但後者卻直接引領我走向中國文學的研究與評論。林先生的五篇論文在知人論世的詮釋裡所反映的洞明世事,練達人情,尤其使我嚮往。我還記得我還拿了這本書上的這些文章,向經常出入我們家的一位父親的年輕同事說:「你不覺得能有這樣的見解,能寫這樣的文章,其實是很棒的事?這就是我想做的!」
  
  我還記得那本書的素樸的封面:白底上除了黑字的書名,編、著者之外,就是一小塊黑痕般的漢代畫像磚的圖案。林文月先生是我當時的典範人物,但除了白紙黑字,我對她沒有印象。當時的書後並不附著者的相片,那是文星叢刊之後才有的習慣。面對著提供展出的,林文月先生大約是她在編寫撰著我所耽讀的那些故事與論文年代的,一張她站在台大講台上講課的照片;我在當時真的「不知道」她是這樣的「先生」!是聖女貞德的神祕熱情+居禮夫人的聰慧專注+南丁格爾的溫柔慈悲……?我不禁想起,那已是我自己已然教書多年之後的一班中文系的畢業專刊上,同學們寫著他們對上課中老師們的印象。有人寫著:「坐在教室裡,看著講課中的林文月老師,覺得真是風華絕代!」自然我聽過林先生的學術演講,但卻是錯過了聽她講課的機會!她的授課風貌是我所不知道的,只有這張照片可以想像了……
  
  真正「見到」林文月先生,是就讀了台大中文系,進第四研究室找葉慶炳老師之際。不算寬敞的第四室,不但放置了「四部備要」的集部,而且是五位先生共用,當中靠著中庭窗戶的一張書桌,其實是鄭騫(因百)和葉嘉瑩(迦陵)兩位老師對向合用,當時鄭老師在國外,所以葉慶炳老師也用那張桌,由於門口有書櫃屏風遮蔽,右手邊的另一張較小也較隱蔽的書桌坐的是王保珍先生;林文月先生的座位,是左手邊靠牆的另一張小書桌,事實上是當著門口通路,林文月先生一直在那張小書桌,背門而坐,直到榮休為止。
  
  這個研究室最熱鬧的時候是七位教授合用。在那裡還能夠讀書寫作,還真需要定靜功夫。那天我一進門,正好葉老師在,林先生正埋首寫作,被我驚擾而抬起頭來,葉老師就對我說:「柯慶明啊,這是我們系的才女,林文月先生!」我一方面驚異她的年輕;一方面脫口而出:「啊!我讀過您的好多文章!」然後囁嚅不知以繼……
  
  由於幾門我最有心得課程的任課老師:大一葉慶炳老師的中文系「國文」,大二、大四葉嘉瑩老師的「詩選」、「杜甫詩」,大三、大四鄭騫老師的「蘇辛詞」、「元明戲劇」,都用第四室,而我一直有課後纏住老師繼續討論的習慣,所以我就成了進出第四室的常客。少不更事的我,一直沒有注意到這既妨礙了任課老師需要的休息;其實也干擾了其他先生的工作。每每在我固執己見,轉不過彎來時,(大概是已被干擾了的)在旁聽到談話的林先生,會突然用一兩句精要的話語,猶如撥雲見日的插入指點,於是我豁然而解,心悅誠服……
  
  這些經驗加上早年的閱讀,始終使我認為林文月先生之所以為「才女」,就是其天生穎悟,聰慧特出的自然表現而已。但是在展出前檢視著她所珍藏,大三上鄭因百老師的「詞曲選」「陶謝詩」的課後整理心得的筆記。看著那用工整娟秀的筆蹟,寫得滿滿三大本,不但記老師上課的要點,更將自己聽講的引申,閱讀的體會,一一記下,寫成完整的論述;突然覺得它們的珍貴不僅是鄭老師的紅筆批點,師弟兩人彼此激盪,相引相生的慧見巧思;而更在林先生的好學深思、專注用心。難怪一起檢視的淑香要讚歎:「這真的是台大學生的模範!」
  
  正如我有許多年,天經地義般的視臺靜農老師就是「智慧長者」;壓根兒也沒想過他也當有過徬徨少年時;即使畢業後留系當第三室助教起,不知不覺已是三?餘年,我想到的林文月先生一直是「老師」。看了她的筆記,知道了她作學生時的用功。看到了她這時期的照片,才發現她也有天真可愛,甚至頑皮的一面。尤其一張大一的半身照,被特藏組的夏麗月主任宣稱為「像電影明星一樣」的,流漾出一種如夢似幻的氣質,用敻虹的詩句:「在最美的夢中;最夢的美中」,恰是最好的形容。我才突然醒悟聖女貞德,也可以是美麗的,於是想起少女時期的英格麗‧褒曼所扮演的貞德,其實真是秀外慧中!林文月先生的碩士照亦給人類似的感覺……
  
  我自己是台大中文系最後選修學士畢業論文的人之一;因此我對林文月先生的學士論文手稿特別有興趣。(她的碩士論文,則已被印成「台大文史叢刊」之一了!)但是有趣的是這份存稿是三手抄成的;有林先生的筆蹟,亦有當時還是男友的郭豫倫先生的筆蹟,還有妹妹林文仁的筆蹟。真的是一份充滿了愛情與親情的手稿!
  
  在畢業論文還是必修的時代,原本一定是交給成績股查存,若干年後銷毀。以鄭因百老師謹守規矩的個性,一定照辦如儀;但又愛惜學生的心血,才又由他們自行抄存。我那時因為已是只算兩學分的選修,加上早已超修了二?幾個學分,所以在原訂的七部分只完成了四部分,卻已連附錄近四?萬字,來不及完成下,就義無反顧的先去金門當兵了。因此,通達的臺老師就只給了成績,卻將原稿留到我返系任助教後,才交給我繼續修改,所以我反而不知道得自行抄存的故事。
  
  八九萬字的論文,在只能一一手抄的年代,其實是苦工。淑香看了說:「這就像托爾斯泰夫人反覆為托爾斯泰抄謄《戰爭與和平》的手稿一般」;我說:「郭師丈贏得林老師佳人芳心,良有以也!我們的弟弟妹妹,大概也不會為我們這樣的抄稿子吧!」其間所蘊蓄的情意,自然也是我們所不知道的。
  
  看著林文月先生的家庭照片:抱在母親的懷中,襁褓中的她仰天而望,若有所思,不知想的是什麼?她真的是像母親的!坐在並立在門口的外公外婆連雅堂夫婦的腳邊,稚齡的她卻回頭而望,她察覺了什麼?發現了什麼?她的原生家庭可真是人丁旺盛:有眾多的兄弟姊妹,不知是什麼滋味?她和郭先生所締結的核心小家庭,卻真的是一男一女兩個恰恰好。看著林老師和郭師丈充滿柔情蜜意,相依相偎的合照;讀著郭師丈所寫〈林文月的希望〉的短文中說:他們的一雙兒女,才是林先生的寶貝!想起林先生說起抱著女兒批改作業往事的情景,不禁莞爾……
  
  一九六九年得國科會補助前往日本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任研修員,無疑是林文月先生一生事業的轉捩點:她因而寫出《京都一年》,走上了漫長的散文創作之路;她因此走向唐代對日本平安朝影響的比較文學研究,因而開始了《源氏物語》等日本古典文學的翻譯工作——從前我們總以為這是她小時候在上海日租界受的是日文教育的結果。看到展出的這時期她在京都寫給臺靜農老師的書信,才知道臺老師竟是背後的推手,連正倉院都是他託友人帶她去的!她和齊邦媛老師的要好,是我們所熟知的。但好到會鄭重其事發傳真函來談加州的天氣,則是我們所不知道的。這封沒有事,只是談天氣,卻隱隱約約的曲達了生活與心情的尺牘,其韻味絕似晚明小品而自有女性特殊的細膩,想是興會神來之筆!
  
  回想當時大家以「道旁兒」鼓舞人家無休無止跑馬的姿態,慫恿林文月先生翻譯《源氏物語》,真的是說風涼話容易;幾曾想過千里蹞步一路走來的辛苦?六?六個月的沒有間斷的連載,這是多大黃金歲月的質押與投注!但林先生不但以其非凡的毅力做到了,而且做得那麼好!我是喜愛豐子愷的散文的,但卻覺得他的翻譯,情韻不對。他們在譯筆上的差異,使我真正體會到語言風格,正如美感情韻,不只有雅俗,亦是有男女的。林先生的情性近似,所以譯來格外傳神。
  
  然後是二?二個月的《枕草子》,以及《和泉式部日記》,還有《伊勢物語》——我們只是饕客一般坐等享用,我什麼時候又知道調理大餐的句句,甚至字字皆辛苦?《源氏物語》後來因為重新頁頁修訂,而有一帖手稿留存;《伊勢物語》則因為郭師丈的提醒而有全部的手稿和插畫留存,真是幸事!近期以中日文撰寫的散文手稿亦得保留,還包括林先生撰寫《飲膳札記》所依據的菜單。
  
  林文月先生善於素描,這是我們早都知道的。我所不知道的是她亦長於工筆的仕女畫。用她所教的「陶謝詩」一課為喻,素描是她的陶淵明一面;仕女圖是她的謝靈運一面。她的散文亦時有陶令的疏朗韻致,而平安朝文學的譯筆則頗多謝客的緻密華美。我以前並不太相信一人而可以有冷筆熱筆之分,如林先生論楊衒之的撰寫《洛陽伽藍記》,我現在卻看到了文學與繪畫的一律。林文月先生在文藝美感的兩面性,則是我以前所不知道的……
  
  林文月教授應邀將她的手稿留交台大總圖特藏組典藏,她卻很慷慨的連同她的仕女畫、素描、個人與家族的照片,書籍的各種版本,連同連雅堂先生以墨筆題書的詩籤等珍貴的文物一起捐贈了。台大總圖書館將在四月?二日上午九時半在五樓特藏資料展覽區剪綵開展,一直到六月三?日止。?二日開展後,?時起並將在總圖地下一樓邀請齊邦媛、方瑜、張淑香、陳明姿四位教授,以「談林文月教授與她的文學事業」為題舉行座談。另外亦將由柯慶明、何寄澎、朱秋而三位教授,分別於四月二?五日、五月九日、五月二?三日下午二時半在總圖以林文月教授的文學研究、散文創作、日本文學翻譯為題作三場演講。展出期間總圖多媒體中心亦將播放「人生採訪‧當代作家映象——林文月」錄影,歡迎各界人士參觀與參加!■
  
  

作者:过铁 回复日期:2002-5-5 16:53:59
  
  
  
  
   林文月與她的文學事業(上)
   主持人:吳明德
  
  
  
   主 持 人 : 吳 明 德 ( 臺 大 圖 書 館 館 長 )
  
   座 談 人 員 : 齊 邦 媛 ( 臺 大 外 文 系 教 授 )
  
    方 瑜 ( 臺 大 中 文 系 教 授 )
  
    陳 明 姿 ( 臺 大 日 文 系 主 任 )
  
    張 淑 香 ( 臺 大 中 文 系 教 授 )
  
   時 間 : 民 國 九 十 年 四 月 十 二 日
  
   主 辦 單 位 : 臺 大 圖 書 館
  
   ■ 顏 健 富 . 記 錄 整 理
  
    翻 譯 《 源 氏 物 語 》 是 林 文 月 人 生 很 大 的 轉 折 , 開 拓 了 她 的 另 一 條 路 。 在 她 之 前 已 有 人 翻 過 《 源 氏 物 語 》 , 她 仍 接 受 這 挑 戰 , 給 自 己 很 大 重 擔 。 一 般 白 話 較 易 翻 , 《 源 氏 物 語 》 的 和 歌 很 難 翻 , 詩 歌 是 最 精 鍊 的 語 言 , 難 以 用 另 一 種 語 言 恰 如 其 分 翻 出 , 要 兼 顧 意 義 、 韻 律 、 節 奏 、 隱 喻 , 是 整 個 文 化 背 景 的 傳 承 。 《 源 氏 物 語 》 有 很 多 和 歌 , 她 不 用 前 人 的 方 式 翻 , 採 用 艱 難 的 楚 辭 體 , 構 想 與 設 計 具 顯 用 心 。
  
    吳 明 德 : 今 天 的 座 談 會 是 我 們 臺 大 舉 辦 的 「 林 文 月 教 授 手 稿 資 料 展 」 系 列 活 動 之 一 , 非 常 榮 幸 請 到 四 位 教 授 來 參 加 座 談 。 第 一 位 是 齊 邦 媛 教 授 , 對 國 內 創 作 了 解 最 深 的 的 一 位 學 者 , 最 近 努 力 將 臺 灣 文 學 推 向 國 際 文 壇 , 她 與 林 老 師 有 將 近 三 十 年 深 厚 的 交 情 。 第 二 位 是 方 瑜 教 授 , 專 長 中 國 詩 學 , 也 是 散 文 作 家 , 跟 林 文 月 是 臺 靜 農 老 師 同 門 的 師 姊 妹 。 再 來 是 陳 明 姿 教 授 , 她 跟 林 文 月 同 樣 在 《 源 氏 物 語 》 與 平 安 朝 文 學 有 精 深 的 研 究 。 接 著 是 張 淑 香 教 授 , 對 中 國 詩 詞 與 戲 劇 、 小 說 有 深 厚 的 研 究 。 今 天 的 座 談 可 從 林 文 月 老 師 的 文 學 研 究 、 散 文 創 作 、 翻 譯 幾 個 層 面 來 談 。
  
    齊 邦 媛 : 女 性 的 好 榜 樣
  
    林 文 月 教 授 算 是 我 一 生 最 長 的 好 朋 友 , 她 每 次 出 新 書 、 寫 新 文 章 、 有 新 構 想 , 我 們 都 會 談 一 談 。 一 九 七 二 年 創 立 「 中 華 民 國 比 較 文 學 學 會 」 時 , 我 們 兩 人 , 還 有 中 文 系 葉 慶 炳 先 生 、 屈 萬 里 先 生 的 支 持 與 參 與 , 使 得 臺 大 中 文 系 與 外 文 系 真 正 合 作 , 《 中 外 文 學 》 就 是 當 時 比 較 文 學 會 同 時 創 辦 的 , 目 標 是 把 中 、 外 文 學 系 的 人 才 與 力 量 集 中 , 推 動 國 際 觀 , 把 國 外 的 文 學 介 紹 進 來 , 國 內 的 介 紹 到 國 外 。
  
    這 麼 多 年 來 , 看 到 林 文 月 一 本 一 本 書 出 來 , 我 這 做 好 朋 友 的 真 是 高 興 , 恨 不 得 到 處 說 文 月 又 出 書 了 , 而 且 到 書 店 看 賣 得 怎 樣 ? 或 出 到 第 幾 版 ? 希 望 知 道 讀 者 對 書 的 態 度 。 到 今 天 還 有 年 輕 讀 者 買 《 源 氏 物 語 》 與 《 伊 勢 物 語 》 。 除 了 翻 譯 , 文 月 的 其 他 書 都 有 主 題 , 並 非 把 雜 感 湊 在 一 起 就 是 一 本 書 。 我 個 人 一 再 推 銷 寫 書 要 有 主 題 , 寧 可 少 出 書 , 不 願 太 零 碎 , 因 為 人 生 有 限 , 讀 者 也 有 限 。 今 天 看 到 林 先 生 六 十 幾 歲 就 有 回 顧 展 , 顯 得 太 早 , 臺 靜 農 老 師 到 了 八 十 多 歲 才 做 回 顧 展 , 因 此 她 還 有 二 十 多 年 要 寫 。
  
    林 教 授 的 作 品 表 面 上 很 冷 靜 , 底 下 很 熱 誠 , 是 成 熟 的 國 家 應 有 的 文 化 。 在 成 熟 的 文 化 裡 , 總 是 要 有 相 當 的 冷 靜 ; 但 若 沒 熱 情 , 不 能 做 文 學 。 冷 靜 與 熱 誠 要 如 何 平 衡 , 要 有 什 麼 樣 的 讀 者 能 夠 了 解 ? 這 是 成 熟 國 家 的 挑 戰 。 臺 灣 有 很 多 困 難 。 但 這 麼 多 年 來 寫 作 者 有 很 頑 強 的 力 量 , 從 抗 日 、 反 共 、 抗 俄 的 文 學 開 始 , 這 當 中 有 不 顧 現 實 的 熱 情 , 雖 然 面 臨 教 育 不 足 與 生 活 的 問 題 , 但 是 寫 了 很 多 好 作 品 , 如 楊 喚 、 弦 等 在 泥 和 雪 中 掙 扎 奮 鬥 起 來 。 這 種 文 學 加 上 後 來 七 零 年 代 的 現 代 文 學 , 像 林 文 月 這 種 學 院 長 大 過 著 很 優 裕 的 生 活 , 我 們 的 文 學 還 算 多 采 多 姿 。
  
    我 認 為 要 了 解 林 文 月 , 多 多 少 少 有 些 複 雜 的 因 素 。 在 心 理 上 她 是 「 女 孩 子 」 長 大 , 沒 有 太 大 壓 力 , 長 得 漂 漂 亮 亮 , 嫁 個 好 人 , 一 生 有 兒 有 女 就 好 。 可 是 女 性 受 教 育 的 機 會 增 加 , 大 家 漸 漸 有 自 覺 要 做 一 點 事 , 而 且 要 可 以 傳 世 、 永 久 的 。 看 到 林 文 月 從 各 階 段 走 過 來 , 從 策 劃 、 動 筆 , 到 今 天 如 此 , 我 覺 得 很 為 女 性 高 興 。 她 表 面 上 不 會 大 笑 大 喊 , 對 人 的 關 切 是 中 國 式 的 。 我 覺 得 中 文 系 有 這 樣 一 個 能 做 翻 譯 、 寫 作 的 作 家 , 對 學 生 而 言 是 很 好 的 鼓 勵 。
  
    我 發 現 最 近 文 壇 上 的 作 家 有 百 分 之 八 十 到 八 十 五 是 中 文 系 畢 業 的 , 一 九 七 零 年 前 以 外 文 系 的 作 家 居 多 。 當 時 我 們 在 外 文 系 接 觸 英 文 的 機 會 多 , 寫 新 的 潮 流 很 容 易 突 出 。 可 是 一 九 八 零 後 英 文 書 到 處 可 買 到 , 學 生 閱 讀 的 能 力 增 強 , 因 此 對 思 潮 、 社 會 的 了 解 不 需 要 由 少 數 人 作 指 導 。 但 是 我 們 對 日 本 的 了 解 卻 很 少 , 像 《 源 氏 物 語 》 這 樣 重 要 的 作 品 , 一 直 到 林 文 月 一 九 六 零 左 右 才 真 正 開 始 以 純 粹 文 學 的 方 式 來 翻 譯 。
  
    我 們 兩 個 人 在 一 起 三 十 年 , 有 無 數 次 的 談 話 、 聚 會 , 有 一 次 前 中 副 主 編 梅 新 問 我 們 : 你 們 兩 個 整 天 在 一 起 說 些 什 麼 ? 我 們 常 談 心 裡 的 話 、 困 境 , 也 談 一 些 抽 象 的 事 , 如 快 樂 、 幸 福 、 痛 苦 是 什 麼 ? 我 怎 麼 對 付 它 ? 我 們 是 很 有 內 容 的 朋 友 , 人 生 可 講 的 很 多 。 我 不 知 道 歷 史 、 外 文 、 中 文 系 今 天 聯 合 到 什 麼 程 度 , 我 希 望 大 家 還 能 像 當 年 我 們 組 織 比 較 文 學 會 時 的 對 話 交 流 , 我 很 榮 幸 跟 林 文 月 盡 了 一 點 力 , 也 曾 相 依 為 命 地 參 與 其 中 。 這 些 年 來 , 我 想 我 們 作 了 女 性 的 好 榜 樣 。
  
    方 瑜 : 自 我 期 許 很 高
  
    我 稱 林 老 師 為 林 姊 姊 , 她 比 我 大 一 輪 , 我 們 認 識 的 經 過 很 有 趣 。 像 我 們 「 機 器 盲 」 的 人 學 開 車 是 很 大 的 挑 戰 , 對 此 我 們 有 無 數 的 話 題 , 拉 近 了 彼 此 的 距 離 。 我 非 常 感 念 的 是 生 第 二 個 小 孩 時 , 兩 家 媽 媽 都 無 法 照 顧 我 , 她 燉 了 一 鍋 雞 , 用 很 講 究 、 精 緻 的 碗 裝 , 裡 面 放 了 許 多 補 品 , 親 自 拿 到 我 家 。 她 常 做 這 種 事 , 對 別 人 盡 心 盡 力 。
  
    林 姊 姊 的 人 格 典 範 是 我 缺 乏 及 學 不 來 的 , 她 在 各 方 面 都 很 認 真 , 如 待 人 接 物 、 寫 作 翻 譯 。 認 真 引 伸 出 細 心 , 她 小 心 計 劃 每 一 件 事 , 按 部 就 班 去 做 , 絕 對 不 會 敷 衍 了 事 , 也 不 會 忽 略 細 節 , 可 說 一 絲 不 苟 。 由 於 認 真 、 細 心 , 顯 得 體 貼 、 設 身 處 地 為 人 著 想 , 這 是 人 與 人 的 關 係 難 以 達 到 的 。
  
    林 姊 姊 對 自 我 的 期 許 很 高 , 所 以 活 得 很 辛 苦 、 艱 難 , 沒 有 輕 鬆 的 時 刻 。 她 那 種 年 代 的 女 孩 子 不 會 有 「 己 立 立 人 、 己 達 達 人 」 的 自 我 期 許 , 可 是 她 有 先 天 的 優 越 條 件 , 後 天 又 設 下 非 常 高 的 標 準 。 我 把 人 分 成 「 豬 八 戒 」 型 與 「 孫 悟 空 」 型 , 孫 能 力 很 強 , 可 是 又 不 閒 下 來 , 林 姊 姊 是 這 類 型 的 ; 豬 八 戒 型 的 只 要 有 地 方 躺 下 來 絕 不 站 著 、 坐 著 , 就 像 我 , 做 得 差 不 多 就 好 。 在 各 方 面 皆 可 看 到 她 的 自 我 期 許 , 如 居 家 環 境 、 研 究 室 的 布 置 、 精 潔 幽 雅 的 服 裝 等 , 她 的 美 感 自 然 地 由 裡 而 外 表 露 出 來 。 她 的 內 在 不 停 進 修 、 自 我 提 升 , 不 得 過 且 過 , 永 遠 有 更 遠 的 目 標 , 所 以 今 天 才 有 這 麼 多 的 成 績 。
  
    翻 譯 《 源 氏 物 語 》 是 她 人 生 很 大 的 轉 折 , 開 拓 了 她 的 另 一 條 路 。 在 她 之 前 已 有 人 翻 過 《 源 氏 物 語 》 , 她 仍 接 受 這 挑 戰 , 給 自 己 很 大 重 擔 。 一 般 白 話 較 易 翻 , 《 源 氏 物 語 》 的 和 歌 很 難 翻 , 詩 歌 是 最 精 鍊 的 語 言 , 難 以 用 另 一 種 語 言 恰 如 其 分 翻 出 , 要 兼 顧 意 義 、 韻 律 、 節 奏 、 隱 喻 , 是 整 個 文 化 背 景 的 傳 承 。 《 源 氏 物 語 》 有 很 多 和 歌 , 她 不 用 前 人 的 方 式 翻 , 採 用 艱 難 的 楚 辭 體 , 構 想 與 設 計 具 顯 用 心 。 翻 譯 是 鍥 而 不 捨 的 長 期 苦 工 , 她 在 這 過 程 中 沒 有 拖 期 。 如 果 說 創 作 是 為 自 己 , 比 較 自 私 ; 翻 譯 是 為 別 人 , 是 高 貴 偉 大 的 事 業 。
  
    翻 譯 《 源 氏 物 語 》 也 影 響 了 林 姊 姊 的 散 文 寫 作 , 據 我 的 了 解 , 日 本 文 學 , 尤 其 是 和 歌 , 與 季 節 的 流 轉 有 深 密 的 關 係 。 排 句 有 十 七 個 音 , 一 定 要 明 示 暗 示 提 到 季 節 , 對 季 節 的 流 動 有 很 敏 銳 的 感 受 。 不 管 是 在 文 學 、 服 飾 、 食 物 、 居 飾 , 處 處 流 露 時 間 的 無 常 感 。 另 外 日 本 人 在 細 節 的 描 述 讓 人 體 會 到 諸 多 道 理 , 捨 棄 明 說 的 方 式 , 從 表 面 、 身 邊 的 細 節 描 述 , 進 而 深 一 層 地 體 悟 與 領 會 。 《 源 氏 物 語 》 的 這 兩 點 影 響 到 林 姊 姊 的 散 文 寫 作 , 在 季 節 的 流 轉 與 細 節 的 描 寫 上 有 很 精 緻 的 表 達 。 她 常 以 平 淺 的 話 寫 身 邊 事 與 感 受 , 沒 有 典 故 包 裝 , 仔 細 去 讀 時 會 發 現 裡 面 還 有 東 西 。
  
    林 姊 姊 本 來 是 研 究 陶 謝 詩 , 陶 淵 明 與 謝 靈 運 是 兩 種 完 全 不 同 的 風 格 , 卻 巧 妙 地 融 合 在 她 身 上 。 她 的 出 身 與 對 生 活 的 講 究 , 跟 謝 較 接 近 , 可 是 她 的 文 章 卻 力 求 素 樸 , 不 喜 用 華 麗 的 辭 句 , 近 乎 淵 明 。 她 曾 經 談 到 《 洛 陽 伽 藍 記 》 時 說 到 「 冷 筆 」 與 「 熱 筆 」 , 她 的 散 文 表 達 不 求 誇 飾 , 素 樸 細 緻 是 較 偏 於 冷 筆 , 她 的 熱 筆 含 藏 在 裡 面 的 感 情 。 這 可 看 出 林 姊 姊 的 自 我 節 制 與 內 斂 , 她 的 感 情 非 常 深 , 可 是 不 會 一 下 發 出 , 卻 把 熱 蘊 藏 在 裡 面 , 這 是 貴 族 家 庭 的 教 養 。 她 說 過 寫 作 是 自 我 的 對 話 , 包 括 時 光 歲 月 的 流 轉 、 人 生 無 常 之 感 、 日 常 感 受 等 。 我 們 說 文 章 「 窮 而 後 工 」 , 可 是 不 窮 也 能 寫 文 章 , 如 晏 殊 是 富 貴 的 宰 相 , 內 心 也 有 想 要 表 達 、 卻 無 法 隨 便 表 達 的 感 情 。 她 從 身 邊 瑣 事 、 所 思 所 感 , 寫 到 深 層 的 蘊 涵 , 這 是 她 的 熱 筆 。 齊 先 生 剛 提 到 林 姊 姊 還 有 二 十 年 可 以 寫 作 , 美 國 詩 人 Frost在 〈 雪 夜 林 邊 小 駐 〉 提 到 : 我 還 有 一 些 諾 言 要 實 踐 , 還 有 好 幾 哩 路 走 完 我 才 能 安 寧 。 林 姊 姊 就 是 如 此 。
  
    詳文請看中央日報
  
  
  
  
  
  
  

作者:过铁 回复日期:2002-5-5 16:56:52
  林 文 月
  
  
  
  1.林文月事略
  
  一九三三年 出生於上海市日本租界。啟蒙教育為日本語文。
  一九四六年 春,舉家自上海返回臺灣,自小學六年級開始學習中國
  語文。同年秋,考取北二女,三年後直升高中部。
  
  一九五二年 考取臺灣大學中文系,及師範學院藝術系,選讀前者。
  一九五七年 與郭豫倫先生結婚。次年中文研究所畢業,留母校任教。
  
  
  一九六○年 至一九六六年間,編譯《聖女貞德》、《居禮夫人》、《南丁格爾》、《茶花女》、《小婦人》、《基督山恩仇記》(東方出版社)。
  一九六六年 出版《謝靈運及其詩》(學術論著)。  
  一九六七年 出版《澄輝集》(學術論著)。
  一九六九年 獲國科會資助赴日,任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研修員」一年。
  一九七○年 出版《京都一年》(遊記)。
  
  一九七二年
   出席京都國際筆會,提出日文論文<桐壺&#63262;長恨歌>。次年自譯為中文,並附<源氏物語:桐壺>譯文,發表於《中外文學》,始啟《源氏物語》譯文連載之緣,五年半而譯竟。
  一九七六年
  一九七七年
   出版《山水與古典》(學術論著)。
  出版《謝靈運》(傳記文學),及《青山青史-連雅堂傳》(傳記文學)。
  
  一九七八年 出版《讀中文系的人》(散文、論著)。《源氏物語》(日本古典文學譯註)五冊本初版。
  一九八一年 初版《遙遠》(散文集)
  一九八二年 《源氏物語》修訂版上、下二大冊本出版。《遙遠》獲得第五屆中興文藝獎散文項獎章。
  一九八四年 出版《破天而降的文明人》(薩摩亞酋長演講稿集翻譯)。
  一九八六年 出版《午後書房》(散文集),獲得第九屆時報文學獎散文推薦獎。
  一九八七年 獲為香港翻譯學會榮譽會員。
  一九八八年 出版《交談》(散文集),獲得第十四屆(1989)國家文藝獎散文類獎。
  一九八九年 為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客座教授。出版《枕草子》(日本古典文學譯註)。
  一九八九年 出版《中古文學論叢》(學術論著)。
  一九九一年 編印《臺靜農先生紀念論文集》。
  一九九三年 自臺大退休。為美國加州史丹福大學客座教授。出版《作品》(散文集)、《擬古》(散文集)、《和泉式部日記》(日本古典文學譯註)、《風之花》(散文選集,在大陸出版)。
  
  
  一九九三年
   獲聘為臺灣大學中文系榮譽教授。
  一九九四年 《源氏物語》獲得第十九屆國家文藝獎翻譯成就獎。
  應邀於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演講
  
  一九九五年
  為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客座教授。
  獲日本東亞同文書院紀念賞。
  一九九七年 出版《伊勢物語》(日本古典文學譯註)、《夏天的會話》(散文選集,在大陸出版)。
  
  
  一九九八年
  始為日本《&#63307;&#63329;&#63307;&#63313;&#63324;-》定期撰寫日文隨筆。
  
  一九九九年
  為捷克查理斯大學客座教授。出版《飲膳札記》。
  
  二○○○年
   
   出版《DEV?T ZASTAVEN?》(捷克文,譯六朝詩選講義)。《飲膳札記》獲第三屆臺北文學獎。
  十一月將手中現存之著作手稿、著作自藏本及畫作等資料捐贈臺大圖書館永久典藏。
  
  二○○一年
  臺大圖書館於四月十二日起至六月三十日舉辦『林文月教授手稿資料展─臺大近代名家手稿系列展之二』與座談會、專題演講等系列活動。臺大頒贈感謝狀。
  
  

作者:孤云 回复日期:2002-5-5 22:5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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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skysurf 回复日期:2002-9-10 10:36:35
  也来转转林先生的文章。《风之花》一书的弄丢,诚为心头大痛。
  
  设若取掉「衬里」
  
   ──评董桥《跟中国的梦赛跑》
  
   林文月/作家、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
  
   《跟中国的梦赛跑》共收董桥五十五篇随笔小品,分为三辑:「乡愁影印」、 「理念圈点」及「感情剪接」。第一辑所谓「乡愁」,是泛指对精致文化的留恋,故所写文学、艺术、人物等,初不必囿限于一个中国,作者所关怀的时空,自有其更广大的对象;第二辑曰「理念」,皆属有感而发的短文,文虽短而内涵丰厚扎实,无论析论世局,或斟酌道理,最见出一个知识分子的关怀与胸襟;第三辑称「感情」,篇幅往往较前二种为长,散发天然感性,令读者得以一窥作者所矜持吞吐的天伦之情、男女之爱与哀乐中年心理等等。
  
    董桥在自序中所说的话,分明是比较看中自己的「理念」部分,认为:只今重钞,觉得个中理念依旧平实可喜;至于「乡愁」部分,虽有新意,读来略嫌似曾相识,可见此情此思代代都有,而对「感情」部分的暴露,他似乎有些腼腆,说是十足消遣之作。这种倾向,颇有些「文章合为时而着,歌诗合为事而作」的文学观。以白居易而言,那些他当时最重视的「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的新乐府类,在事过境迁的百代之后,反不如感伤的长恨、琵琶脍炙人口且影响久远。因知「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的闲适之作,未必逊于讽喻诸篇。只要虔诚写作,肃穆经营,则题材小大,未尝不可入文而尚之,则董桥也不必厚理念而轻感情了。
  
    不过,这本书的各篇,无论乡愁、理念、感情,率皆有董桥散文的本色。写得干净俐落,绝不迂回,绝不拖泥带水,每每能于二千字左右的短文内直攻主题,把想说的话说得清清楚楚。董桥的文字于阳刚之中时时透露犀利敏锐之风,有时亦颇饶俏皮幽默之口吻,或甚而不免于忧郁羞涩之致。而字里行间,读者不难发现董桥是一位阅读范围十分广泛且思想极细密的人。他颇擅长纪录广泛的阅读经验,是以文中每见古今中外雅俗文字左右逢源地出现,散发出智能的光辉;甚至有若干篇文章是由于阅读对象演绎而成。他十分纯熟地驾驭那些别人的文字语言,融会贯通,以表达自己的感思见地。
  
    我读这本书时,又不免从另一个角度去观察:设若将散见于各篇里的古今中外的他人语文「衬里」取掉,文章是否仍能硬挺?要在董桥的散文集里去寻找这种例子几乎是很困难的,但并不证明答案是否定的。〈英伦日志半叶〉写得晶莹有味,是一篇上乘的作品,〈父亲加女儿等于回忆〉透露父亲关怀女儿的爱心,至情感人,而这两篇文章却是落文最少的。文人写作,引经据典,甚至脱胎换骨等技巧,由来已久,早已成为习惯,可见乐天「老妪能解」是要下一番功夫,而胡适主张「要说我自己的话,别说别人的话」,更是谈何容易。即使我这篇评论的短文,也不免于自自然然引用了一些他人的话语了。
  
  ──原载1988年1月台北《联合文学》第39期
  

作者:skysurf 回复日期:2002-9-10 10:43:00
   枯山水庭园
   (摘自林文月《京都一年》一书)
  
   日本的庭園,自古以來,歷奈良、平安,至鎌倉朝代,皆以池泉庭園為主流,但是在室町末期,卻出現劃時代的改革──枯山水庭園。事實上,枯山水的發源,早在平安朝時代,然而其臻於圓熟之境,則在室町末期的東山時代。枯山水所以在東山時代達於巔峰狀態,是有原因的:當時的政權操於足利氏,而足利一族雅愛中國文物,常藉中日貿易,大量購入中國書畫器物;另一方面,平安朝以來傳入的禪宗佛教也歷鎌倉、室町二期而更形昌盛,足利氏即深受禪宗文化的影響,故每好蒐集趣味枯淡的北宗畫。據〈君臺觀左右帳記〉,當時入足利氏倉庫的,計有李成、趙大年、王澗、李安忠、梁楷、牧溪、李唐、李迪、馬遠、夏珪、王輝、孫君澤、馬逵、王子瑞、王若水、高然暉諸家之作品。以足利氏在政壇的地位及影響力之大,上行下效,故當時日本的畫家如周文、雲舟、如拙之輩,莫不以北宗水墨為主,而風會所趨,這種枯淡雄勁的藝術嗜好,遂成為社會一般的風尚。以池泉構成為原則的庭園設計,自然也受到時代潮流的影響,乃有枯山水庭園之產生。
   
   枯山水庭園既以北宋山水墨畫之山水圖為基本精神,故其表現力求雄渾蒼勁,如大仙院方丈東庭的枯山水便是一個典型例子。此庭所用庭石素材為青石,作者意圖表現北宗山水幽玄枯淡之趣味,於此可見。以大小形狀各異之青石,或直立,或倒置,縱橫羅列,構成蓬萊山水之畫面,間植樹木,更以白砂設泉流,而構架石橋,於是方丈之庭中,儼然一幅高山流水之圖呈現眼前,其創作之魄力,有更甚於水墨畫者。所謂枯山水庭園,又稱石庭,取材以石為主。凡山巖水流,皆以石砂表現,故設山則重選石與布置,設水則用白砂,而繪以水紋。京都白川附近盛產白砂,其質堅實而潔白,得天獨厚,此蓋亦京都多名枯山水庭園之原因。
   
   北宗水墨山水特重畫面中之餘白,而餘白之空間構成,正符合禪宗「以心傳心」的教義,故寺院枯山水庭園之作,亦必然以餘白為第一要義。在枯山水中,能表現此餘白部分者,即敷白砂之空間。發明此道理者,若非禪僧,即傑出之水墨畫家,可惜其功臣已不可考知。既然餘白在枯山水庭園中如此受重視,故禪寺之庭園多傑出之白砂庭,而其選材與宗旨雖同,由於庭園之形狀大小及作庭者之嗜好差別,其效果各異,趣味亦不同。最能表現白砂之餘白意義者為大德寺本坊的方丈庭園,此庭面積約數百坪,分為南庭與東庭二部分。南庭部分呈矩形,全庭約百分之六十皆密敷白砂,僅於東南隅設枯泉石一組,於庭中偏右處布置一扁平青石,故整個庭園予人的印象為潔淨晶瑩之白。白砂之上,以東南之石組與右側之青石為中心,用平行之線條劃出清晰紋路;近石之處,隨石形曲折,其餘部分則捨變化而求簡單,僅自左至右,掃出平行線條。由於砂石之白色與帚痕之直線效果,使此南庭更形空曠蒼勁,而睇視愈久,愈覺此庭無物之勝有物。與此異曲同工者,京都禪院庭園數不勝數,如南禪寺、龍安寺等,皆以素白的砂石為主,於看似單調之白砂上,掃出漣漪式、波浪式、漩渦式、洄紋式等不同的平行線條,而造成不同之效果。同屬石庭而趣味迥異者為瑞峰院「獨坐庭」與龍源院內庭:前者為寬廣之庭園,除庭中一角設山石一組外,其餘一大片皆白砂,掃出粗壯有力之波浪式平行線條,由於線條與線條之間隔較寬,故整體上造成波浪壯闊的景觀,使人面對這一大片枯海,胸中不能不有所感動;後者係寺院內庭,只有數蓆大小的空間,中置三石,皆小巧玲瓏,布置均衡,而中間之石,狀如指手形,若有所指示然,頗發人深省。周圍白砂,則掃出細密之平行直線條。我最愛此石庭,簡單而精緻。
   
   銀閣寺庭園亦屬枯山水,此園為足利義政晚年之別墅,作庭者係當時名家相阿彌。庭中以銀閣前堆砂成丘的「向月臺」,及曲折綿延的「銀沙灘」為主題,雖然潔白一色,卻富於高低的變化。「向月臺」呈圓錐形而削平其頂,底層最大部分,約需十人合抱。「銀沙灘」略呈不規則形,亦較地平面隆起,在廣大的一片白砂面上,隔間掃出平行直線條。此一高一平之白砂庭雖作於十五世紀末葉,卻意外地具備著現代抽象畫派的趣味,予人的感覺十分新穎醒目。據云足利義政當年令相阿彌作此庭,目的在藉白砂反映月光,以為月夜賞園之用,則石庭除其本身藝術美之外,又兼備實用的價值了。當皎潔的月光與白砂互映,其效果恐怕更勝於科學的燈光,古代貴族的風雅,實在令人羨慕!
   
   枯山水庭園以石與砂為主,而白砂之上不可缺少變化之線條帚痕。畫此線條者或為寺僧,或為作庭專家,皆需受高度技藝之訓練。而白砂之上一經畫線,往往保持多時,因此枯山水之庭園是屬於視覺的欣賞,心靈的享受,卻不准人徘徊踐踏的。在功用性質上,枯山水庭園不同於迴遊式的池泉庭園,它與人之間有距離存在,故為「拒人」之庭園。
  
  

作者:zhoura 回复日期:2002-9-10 12:17:19
  原来,书话还有和我这么多兴趣一致的网友。
  林文月是我最尊敬的一位学者型散文家。
  我先支持过铁兄您一下。

作者:zhoura 回复日期:2002-9-10 12:33:29
   手的故事
   林文月
   很多年以前,我遇到一双赤手空拳的手。那双手大概与我有前世的盟约,于是,再也没有任何一双手能够吸引我一顾。
   那手在我的左手无名指套上一只细细的白金指环,而后又揭开我羞涩的白面纱,我们组织了一个单纯平凡而幸福的小家庭。那时候,我还在读研究生的最后阶段,我的手既要在深夜的灯下执笔赶写论文,又须在租来的小厨房内以不熟练的手法炒出不可口的菜肴。
   后来,这个小家庭添了一双健康的男婴的手。那双手对这世界十分好奇,但并不像一般男娃娃的淘气,算得是相当听话稳重的手。牵那小手过马路,我总是小心翼翼,把它紧捏在自己的掌心里,遇着车来车往的危险境况须提醒注意时,我往往用连续三次松紧掌握的暗号以示警戒,于是那小身影便会谨慎地贴靠我;母子就快步穿过马路,安全走到对面。
   那双手慢慢变大。有天我们手拉手穿越马路,侧面有汽车疾驶而过,对方的手竟然迅速以连续三次松紧的暗号警戒提醒;我猛然发现,原来是我的手握在那个掌中心。那个小男孩长大了,甚至也考取了我所执教的大学读工程的科系。第一次领他去参观校园里外,在步登台阶时,我很自然的去抓他的手,怎料那大手竟甩脱了我。他俯首告诉我:“妈妈,以后请你记住,来到这里,你是教授,我是大学生。”教授当然不便拉大学生的手,当时我心里有一些寂寞,大概也不免有些欢喜吧。
   四年来,那双手似乎愈趋成熟,不仅翻阅一些厚重的科学理论的书籍,时而细心绘制着复杂的机械图表,时而又抒情地摆弄着古典吉他的丝弦,而终于在今夏,捧着一张毕业文凭,告别大学生活,在可以预期的未来,那双手即将去握枪杆,堂堂履行男儿捍卫国家的义务;而在那之后不可预知的更远的未来,相信是无限美好的前途在等着它们去追求把握,
   我们的家,另外有一双女婴的娇嫩的手,比她的哥哥迟两年半来到。那双手天生就是比较活泼热情而讨人喜爱。在她很小的时候,冬天里,我常抱她坐在书桌前,陪我批改学生的作文。看我在每个句子下用红笔画个圈圈,她抬头恳求:“妈妈,让我替你画圈圈。”我握着那小手画了几行圈圈,她高兴得呼叫起来。几天以后,我发现好几篇作文都被那只捣蛋的小手画满了红圈,甚至我教学用的课本和资料上面,也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红圈。她瞪着乌溜溜的圆眼说:“妈妈好辛苦,我帮你画圈圈!”我原想打她的小手,却忍不住地亲吻起来。
   这双小手兴趣广泛,按过琴键、笛孔与弦丝,拿过针线、彩笔与相机,逐渐变得纤细而柔美,却还不曾费心整理过自己的房间,总是一任缤纷的衣裳溢出橱柜之外,便兴高采烈地赴约去了。将那些穿上又换下的花衣折好挂回拥挤的衣柜里,则是我这双手的工作之一。
  其实,那双年轻秀美的手,也经常伴着法国文学的课本,显示俨然已在开拓属于自己的未来生活了;偶然的,有时难免也教人无意间撞见正极慎重地拆开一封神秘的信封。莫非我的小女儿不知不觉中也已经长大了吗?
   而多少年以来,那双原本赤手空拳的手,做过各种行业的事,如今变得肥硕而多斑,左手无名指上的白金戒指甚至还被绷断了,但那双手仍然是这个家庭里最重要的支柱,它们使其余的三双手可以随心所欲去做想做的事情,譬如说,我这一双手能够始终不懈怠地握着笔杆,也一直是在那双肥硕而温暖的手掌保护之下

最后更新[2008-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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