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慶明
林文月先生上次返台請吃飯的時候,齊邦媛老師突然問我:
「慶明,你叫林先生:『老師!』你上過她的什麼課呢?」
面對滿座的真正上過課,或由她指導過論文的「正牌」學生,我只有老實的回答:
「我沒有正式上過林老師的課,但林老師是我童年時的文學啟蒙『老師』,我後來決心第一志願讀中文系,也多少受到她的影響!」
我是被父母戲稱為「吾家的文學少年」而度過幸福童年的,當時最得意的事情,是遍買又遍讀了東方出版社與啟明書局的所有的兒童與青少年文學作品。日漸成長而開始往所謂世界名著氾濫之後,就漸漸的忘記了自己在當時閱讀的是哪些書籍。但在那廢寢忘食、神魂顛倒的歲月裡,很怪異的竟然只有一位編寫者的名字:「林文月」,深印於我童稚的心靈。林先生一定沒有想到她在二?幾歲時改寫的文學名著與偉人傳記,竟然啟發了我一生的文學興趣與鑑賞品味……
就在整理林文月先生的捐贈以作展出的準備之際,我發現了我所以會只記得林先生名字的緣由:她所改寫的文學作品,原來竟是我青少年時代最喜愛的《基督山恩仇記》與《小婦人》;《茶花女》雖然不是我的最愛,但那淒美哀感的境遇與愛情,確亦強烈的震撼了我的天真心性。而三本傳記:《聖女貞德》、《南丁格爾》、《居禮夫人》,她們三人,對我而言,更都是神聖的存在。父親的醫學背景與對科學研究的興趣,使他一直崇拜居禮夫人與南丁格爾,無疑亦影響了我對她們的感覺。但對宗教與神祕精神經驗的好奇,卻更使我對聖女貞德著迷。這些作品與人物,後來我自然都反覆的讀了中譯或英譯的更完整的版本,甚至都看過改編和拍攝的電影;但基本的印象,卻是早已奠定,規範了我的價值取向和處世態度!我不禁要反過來想:會去編譯、改寫這些作品與傳記的林先生,在她的選擇中,又反映了何種性情?何種胸襟?(這是以前所沒有想過的!)
中學時代,有三本書決定了我走向就讀中文系之路,一是初二讀了林語堂的《生活的藝術》,一是高一讀了梁啟超的《飲冰室文集》;還有就是高二時讀了夏濟安主編林文月等著的《詩與詩人》。前兩本書使我親近中華文化與傳統思想;但後者卻直接引領我走向中國文學的研究與評論。林先生的五篇論文在知人論世的詮釋裡所反映的洞明世事,練達人情,尤其使我嚮往。我還記得我還拿了這本書上的這些文章,向經常出入我們家的一位父親的年輕同事說:「你不覺得能有這樣的見解,能寫這樣的文章,其實是很棒的事?這就是我想做的!」
我還記得那本書的素樸的封面:白底上除了黑字的書名,編、著者之外,就是一小塊黑痕般的漢代畫像磚的圖案。林文月先生是我當時的典範人物,但除了白紙黑字,我對她沒有印象。當時的書後並不附著者的相片,那是文星叢刊之後才有的習慣。面對著提供展出的,林文月先生大約是她在編寫撰著我所耽讀的那些故事與論文年代的,一張她站在台大講台上講課的照片;我在當時真的「不知道」她是這樣的「先生」!是聖女貞德的神祕熱情+居禮夫人的聰慧專注+南丁格爾的溫柔慈悲……?我不禁想起,那已是我自己已然教書多年之後的一班中文系的畢業專刊上,同學們寫著他們對上課中老師們的印象。有人寫著:「坐在教室裡,看著講課中的林文月老師,覺得真是風華絕代!」自然我聽過林先生的學術演講,但卻是錯過了聽她講課的機會!她的授課風貌是我所不知道的,只有這張照片可以想像了……
真正「見到」林文月先生,是就讀了台大中文系,進第四研究室找葉慶炳老師之際。不算寬敞的第四室,不但放置了「四部備要」的集部,而且是五位先生共用,當中靠著中庭窗戶的一張書桌,其實是鄭騫(因百)和葉嘉瑩(迦陵)兩位老師對向合用,當時鄭老師在國外,所以葉慶炳老師也用那張桌,由於門口有書櫃屏風遮蔽,右手邊的另一張較小也較隱蔽的書桌坐的是王保珍先生;林文月先生的座位,是左手邊靠牆的另一張小書桌,事實上是當著門口通路,林文月先生一直在那張小書桌,背門而坐,直到榮休為止。
這個研究室最熱鬧的時候是七位教授合用。在那裡還能夠讀書寫作,還真需要定靜功夫。那天我一進門,正好葉老師在,林先生正埋首寫作,被我驚擾而抬起頭來,葉老師就對我說:「柯慶明啊,這是我們系的才女,林文月先生!」我一方面驚異她的年輕;一方面脫口而出:「啊!我讀過您的好多文章!」然後囁嚅不知以繼……
由於幾門我最有心得課程的任課老師:大一葉慶炳老師的中文系「國文」,大二、大四葉嘉瑩老師的「詩選」、「杜甫詩」,大三、大四鄭騫老師的「蘇辛詞」、「元明戲劇」,都用第四室,而我一直有課後纏住老師繼續討論的習慣,所以我就成了進出第四室的常客。少不更事的我,一直沒有注意到這既妨礙了任課老師需要的休息;其實也干擾了其他先生的工作。每每在我固執己見,轉不過彎來時,(大概是已被干擾了的)在旁聽到談話的林先生,會突然用一兩句精要的話語,猶如撥雲見日的插入指點,於是我豁然而解,心悅誠服……
這些經驗加上早年的閱讀,始終使我認為林文月先生之所以為「才女」,就是其天生穎悟,聰慧特出的自然表現而已。但是在展出前檢視著她所珍藏,大三上鄭因百老師的「詞曲選」「陶謝詩」的課後整理心得的筆記。看著那用工整娟秀的筆蹟,寫得滿滿三大本,不但記老師上課的要點,更將自己聽講的引申,閱讀的體會,一一記下,寫成完整的論述;突然覺得它們的珍貴不僅是鄭老師的紅筆批點,師弟兩人彼此激盪,相引相生的慧見巧思;而更在林先生的好學深思、專注用心。難怪一起檢視的淑香要讚歎:「這真的是台大學生的模範!」
正如我有許多年,天經地義般的視臺靜農老師就是「智慧長者」;壓根兒也沒想過他也當有過徬徨少年時;即使畢業後留系當第三室助教起,不知不覺已是三?餘年,我想到的林文月先生一直是「老師」。看了她的筆記,知道了她作學生時的用功。看到了她這時期的照片,才發現她也有天真可愛,甚至頑皮的一面。尤其一張大一的半身照,被特藏組的夏麗月主任宣稱為「像電影明星一樣」的,流漾出一種如夢似幻的氣質,用敻虹的詩句:「在最美的夢中;最夢的美中」,恰是最好的形容。我才突然醒悟聖女貞德,也可以是美麗的,於是想起少女時期的英格麗‧褒曼所扮演的貞德,其實真是秀外慧中!林文月先生的碩士照亦給人類似的感覺……
我自己是台大中文系最後選修學士畢業論文的人之一;因此我對林文月先生的學士論文手稿特別有興趣。(她的碩士論文,則已被印成「台大文史叢刊」之一了!)但是有趣的是這份存稿是三手抄成的;有林先生的筆蹟,亦有當時還是男友的郭豫倫先生的筆蹟,還有妹妹林文仁的筆蹟。真的是一份充滿了愛情與親情的手稿!
在畢業論文還是必修的時代,原本一定是交給成績股查存,若干年後銷毀。以鄭因百老師謹守規矩的個性,一定照辦如儀;但又愛惜學生的心血,才又由他們自行抄存。我那時因為已是只算兩學分的選修,加上早已超修了二?幾個學分,所以在原訂的七部分只完成了四部分,卻已連附錄近四?萬字,來不及完成下,就義無反顧的先去金門當兵了。因此,通達的臺老師就只給了成績,卻將原稿留到我返系任助教後,才交給我繼續修改,所以我反而不知道得自行抄存的故事。
八九萬字的論文,在只能一一手抄的年代,其實是苦工。淑香看了說:「這就像托爾斯泰夫人反覆為托爾斯泰抄謄《戰爭與和平》的手稿一般」;我說:「郭師丈贏得林老師佳人芳心,良有以也!我們的弟弟妹妹,大概也不會為我們這樣的抄稿子吧!」其間所蘊蓄的情意,自然也是我們所不知道的。
看著林文月先生的家庭照片:抱在母親的懷中,襁褓中的她仰天而望,若有所思,不知想的是什麼?她真的是像母親的!坐在並立在門口的外公外婆連雅堂夫婦的腳邊,稚齡的她卻回頭而望,她察覺了什麼?發現了什麼?她的原生家庭可真是人丁旺盛:有眾多的兄弟姊妹,不知是什麼滋味?她和郭先生所締結的核心小家庭,卻真的是一男一女兩個恰恰好。看著林老師和郭師丈充滿柔情蜜意,相依相偎的合照;讀著郭師丈所寫〈林文月的希望〉的短文中說:他們的一雙兒女,才是林先生的寶貝!想起林先生說起抱著女兒批改作業往事的情景,不禁莞爾……
一九六九年得國科會補助前往日本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任研修員,無疑是林文月先生一生事業的轉捩點:她因而寫出《京都一年》,走上了漫長的散文創作之路;她因此走向唐代對日本平安朝影響的比較文學研究,因而開始了《源氏物語》等日本古典文學的翻譯工作——從前我們總以為這是她小時候在上海日租界受的是日文教育的結果。看到展出的這時期她在京都寫給臺靜農老師的書信,才知道臺老師竟是背後的推手,連正倉院都是他託友人帶她去的!她和齊邦媛老師的要好,是我們所熟知的。但好到會鄭重其事發傳真函來談加州的天氣,則是我們所不知道的。這封沒有事,只是談天氣,卻隱隱約約的曲達了生活與心情的尺牘,其韻味絕似晚明小品而自有女性特殊的細膩,想是興會神來之筆!
回想當時大家以「道旁兒」鼓舞人家無休無止跑馬的姿態,慫恿林文月先生翻譯《源氏物語》,真的是說風涼話容易;幾曾想過千里蹞步一路走來的辛苦?六?六個月的沒有間斷的連載,這是多大黃金歲月的質押與投注!但林先生不但以其非凡的毅力做到了,而且做得那麼好!我是喜愛豐子愷的散文的,但卻覺得他的翻譯,情韻不對。他們在譯筆上的差異,使我真正體會到語言風格,正如美感情韻,不只有雅俗,亦是有男女的。林先生的情性近似,所以譯來格外傳神。
然後是二?二個月的《枕草子》,以及《和泉式部日記》,還有《伊勢物語》——我們只是饕客一般坐等享用,我什麼時候又知道調理大餐的句句,甚至字字皆辛苦?《源氏物語》後來因為重新頁頁修訂,而有一帖手稿留存;《伊勢物語》則因為郭師丈的提醒而有全部的手稿和插畫留存,真是幸事!近期以中日文撰寫的散文手稿亦得保留,還包括林先生撰寫《飲膳札記》所依據的菜單。
林文月先生善於素描,這是我們早都知道的。我所不知道的是她亦長於工筆的仕女畫。用她所教的「陶謝詩」一課為喻,素描是她的陶淵明一面;仕女圖是她的謝靈運一面。她的散文亦時有陶令的疏朗韻致,而平安朝文學的譯筆則頗多謝客的緻密華美。我以前並不太相信一人而可以有冷筆熱筆之分,如林先生論楊衒之的撰寫《洛陽伽藍記》,我現在卻看到了文學與繪畫的一律。林文月先生在文藝美感的兩面性,則是我以前所不知道的……
林文月教授應邀將她的手稿留交台大總圖特藏組典藏,她卻很慷慨的連同她的仕女畫、素描、個人與家族的照片,書籍的各種版本,連同連雅堂先生以墨筆題書的詩籤等珍貴的文物一起捐贈了。台大總圖書館將在四月?二日上午九時半在五樓特藏資料展覽區剪綵開展,一直到六月三?日止。?二日開展後,?時起並將在總圖地下一樓邀請齊邦媛、方瑜、張淑香、陳明姿四位教授,以「談林文月教授與她的文學事業」為題舉行座談。另外亦將由柯慶明、何寄澎、朱秋而三位教授,分別於四月二?五日、五月九日、五月二?三日下午二時半在總圖以林文月教授的文學研究、散文創作、日本文學翻譯為題作三場演講。展出期間總圖多媒體中心亦將播放「人生採訪‧當代作家映象——林文月」錄影,歡迎各界人士參觀與參加!■
林文月與她的文學事業(上)
主持人:吳明德
主 持 人 : 吳 明 德 ( 臺 大 圖 書 館 館 長 )
座 談 人 員 : 齊 邦 媛 ( 臺 大 外 文 系 教 授 )
方 瑜 ( 臺 大 中 文 系 教 授 )
陳 明 姿 ( 臺 大 日 文 系 主 任 )
張 淑 香 ( 臺 大 中 文 系 教 授 )
時 間 : 民 國 九 十 年 四 月 十 二 日
主 辦 單 位 : 臺 大 圖 書 館
■ 顏 健 富 . 記 錄 整 理
翻 譯 《 源 氏 物 語 》 是 林 文 月 人 生 很 大 的 轉 折 , 開 拓 了 她 的 另 一 條 路 。 在 她 之 前 已 有 人 翻 過 《 源 氏 物 語 》 , 她 仍 接 受 這 挑 戰 , 給 自 己 很 大 重 擔 。 一 般 白 話 較 易 翻 , 《 源 氏 物 語 》 的 和 歌 很 難 翻 , 詩 歌 是 最 精 鍊 的 語 言 , 難 以 用 另 一 種 語 言 恰 如 其 分 翻 出 , 要 兼 顧 意 義 、 韻 律 、 節 奏 、 隱 喻 , 是 整 個 文 化 背 景 的 傳 承 。 《 源 氏 物 語 》 有 很 多 和 歌 , 她 不 用 前 人 的 方 式 翻 , 採 用 艱 難 的 楚 辭 體 , 構 想 與 設 計 具 顯 用 心 。
吳 明 德 : 今 天 的 座 談 會 是 我 們 臺 大 舉 辦 的 「 林 文 月 教 授 手 稿 資 料 展 」 系 列 活 動 之 一 , 非 常 榮 幸 請 到 四 位 教 授 來 參 加 座 談 。 第 一 位 是 齊 邦 媛 教 授 , 對 國 內 創 作 了 解 最 深 的 的 一 位 學 者 , 最 近 努 力 將 臺 灣 文 學 推 向 國 際 文 壇 , 她 與 林 老 師 有 將 近 三 十 年 深 厚 的 交 情 。 第 二 位 是 方 瑜 教 授 , 專 長 中 國 詩 學 , 也 是 散 文 作 家 , 跟 林 文 月 是 臺 靜 農 老 師 同 門 的 師 姊 妹 。 再 來 是 陳 明 姿 教 授 , 她 跟 林 文 月 同 樣 在 《 源 氏 物 語 》 與 平 安 朝 文 學 有 精 深 的 研 究 。 接 著 是 張 淑 香 教 授 , 對 中 國 詩 詞 與 戲 劇 、 小 說 有 深 厚 的 研 究 。 今 天 的 座 談 可 從 林 文 月 老 師 的 文 學 研 究 、 散 文 創 作 、 翻 譯 幾 個 層 面 來 談 。
齊 邦 媛 : 女 性 的 好 榜 樣
林 文 月 教 授 算 是 我 一 生 最 長 的 好 朋 友 , 她 每 次 出 新 書 、 寫 新 文 章 、 有 新 構 想 , 我 們 都 會 談 一 談 。 一 九 七 二 年 創 立 「 中 華 民 國 比 較 文 學 學 會 」 時 , 我 們 兩 人 , 還 有 中 文 系 葉 慶 炳 先 生 、 屈 萬 里 先 生 的 支 持 與 參 與 , 使 得 臺 大 中 文 系 與 外 文 系 真 正 合 作 , 《 中 外 文 學 》 就 是 當 時 比 較 文 學 會 同 時 創 辦 的 , 目 標 是 把 中 、 外 文 學 系 的 人 才 與 力 量 集 中 , 推 動 國 際 觀 , 把 國 外 的 文 學 介 紹 進 來 , 國 內 的 介 紹 到 國 外 。
這 麼 多 年 來 , 看 到 林 文 月 一 本 一 本 書 出 來 , 我 這 做 好 朋 友 的 真 是 高 興 , 恨 不 得 到 處 說 文 月 又 出 書 了 , 而 且 到 書 店 看 賣 得 怎 樣 ? 或 出 到 第 幾 版 ? 希 望 知 道 讀 者 對 書 的 態 度 。 到 今 天 還 有 年 輕 讀 者 買 《 源 氏 物 語 》 與 《 伊 勢 物 語 》 。 除 了 翻 譯 , 文 月 的 其 他 書 都 有 主 題 , 並 非 把 雜 感 湊 在 一 起 就 是 一 本 書 。 我 個 人 一 再 推 銷 寫 書 要 有 主 題 , 寧 可 少 出 書 , 不 願 太 零 碎 , 因 為 人 生 有 限 , 讀 者 也 有 限 。 今 天 看 到 林 先 生 六 十 幾 歲 就 有 回 顧 展 , 顯 得 太 早 , 臺 靜 農 老 師 到 了 八 十 多 歲 才 做 回 顧 展 , 因 此 她 還 有 二 十 多 年 要 寫 。
林 教 授 的 作 品 表 面 上 很 冷 靜 , 底 下 很 熱 誠 , 是 成 熟 的 國 家 應 有 的 文 化 。 在 成 熟 的 文 化 裡 , 總 是 要 有 相 當 的 冷 靜 ; 但 若 沒 熱 情 , 不 能 做 文 學 。 冷 靜 與 熱 誠 要 如 何 平 衡 , 要 有 什 麼 樣 的 讀 者 能 夠 了 解 ? 這 是 成 熟 國 家 的 挑 戰 。 臺 灣 有 很 多 困 難 。 但 這 麼 多 年 來 寫 作 者 有 很 頑 強 的 力 量 , 從 抗 日 、 反 共 、 抗 俄 的 文 學 開 始 , 這 當 中 有 不 顧 現 實 的 熱 情 , 雖 然 面 臨 教 育 不 足 與 生 活 的 問 題 , 但 是 寫 了 很 多 好 作 品 , 如 楊 喚 、 弦 等 在 泥 和 雪 中 掙 扎 奮 鬥 起 來 。 這 種 文 學 加 上 後 來 七 零 年 代 的 現 代 文 學 , 像 林 文 月 這 種 學 院 長 大 過 著 很 優 裕 的 生 活 , 我 們 的 文 學 還 算 多 采 多 姿 。
我 認 為 要 了 解 林 文 月 , 多 多 少 少 有 些 複 雜 的 因 素 。 在 心 理 上 她 是 「 女 孩 子 」 長 大 , 沒 有 太 大 壓 力 , 長 得 漂 漂 亮 亮 , 嫁 個 好 人 , 一 生 有 兒 有 女 就 好 。 可 是 女 性 受 教 育 的 機 會 增 加 , 大 家 漸 漸 有 自 覺 要 做 一 點 事 , 而 且 要 可 以 傳 世 、 永 久 的 。 看 到 林 文 月 從 各 階 段 走 過 來 , 從 策 劃 、 動 筆 , 到 今 天 如 此 , 我 覺 得 很 為 女 性 高 興 。 她 表 面 上 不 會 大 笑 大 喊 , 對 人 的 關 切 是 中 國 式 的 。 我 覺 得 中 文 系 有 這 樣 一 個 能 做 翻 譯 、 寫 作 的 作 家 , 對 學 生 而 言 是 很 好 的 鼓 勵 。
我 發 現 最 近 文 壇 上 的 作 家 有 百 分 之 八 十 到 八 十 五 是 中 文 系 畢 業 的 , 一 九 七 零 年 前 以 外 文 系 的 作 家 居 多 。 當 時 我 們 在 外 文 系 接 觸 英 文 的 機 會 多 , 寫 新 的 潮 流 很 容 易 突 出 。 可 是 一 九 八 零 後 英 文 書 到 處 可 買 到 , 學 生 閱 讀 的 能 力 增 強 , 因 此 對 思 潮 、 社 會 的 了 解 不 需 要 由 少 數 人 作 指 導 。 但 是 我 們 對 日 本 的 了 解 卻 很 少 , 像 《 源 氏 物 語 》 這 樣 重 要 的 作 品 , 一 直 到 林 文 月 一 九 六 零 左 右 才 真 正 開 始 以 純 粹 文 學 的 方 式 來 翻 譯 。
我 們 兩 個 人 在 一 起 三 十 年 , 有 無 數 次 的 談 話 、 聚 會 , 有 一 次 前 中 副 主 編 梅 新 問 我 們 : 你 們 兩 個 整 天 在 一 起 說 些 什 麼 ? 我 們 常 談 心 裡 的 話 、 困 境 , 也 談 一 些 抽 象 的 事 , 如 快 樂 、 幸 福 、 痛 苦 是 什 麼 ? 我 怎 麼 對 付 它 ? 我 們 是 很 有 內 容 的 朋 友 , 人 生 可 講 的 很 多 。 我 不 知 道 歷 史 、 外 文 、 中 文 系 今 天 聯 合 到 什 麼 程 度 , 我 希 望 大 家 還 能 像 當 年 我 們 組 織 比 較 文 學 會 時 的 對 話 交 流 , 我 很 榮 幸 跟 林 文 月 盡 了 一 點 力 , 也 曾 相 依 為 命 地 參 與 其 中 。 這 些 年 來 , 我 想 我 們 作 了 女 性 的 好 榜 樣 。
方 瑜 : 自 我 期 許 很 高
我 稱 林 老 師 為 林 姊 姊 , 她 比 我 大 一 輪 , 我 們 認 識 的 經 過 很 有 趣 。 像 我 們 「 機 器 盲 」 的 人 學 開 車 是 很 大 的 挑 戰 , 對 此 我 們 有 無 數 的 話 題 , 拉 近 了 彼 此 的 距 離 。 我 非 常 感 念 的 是 生 第 二 個 小 孩 時 , 兩 家 媽 媽 都 無 法 照 顧 我 , 她 燉 了 一 鍋 雞 , 用 很 講 究 、 精 緻 的 碗 裝 , 裡 面 放 了 許 多 補 品 , 親 自 拿 到 我 家 。 她 常 做 這 種 事 , 對 別 人 盡 心 盡 力 。
林 姊 姊 的 人 格 典 範 是 我 缺 乏 及 學 不 來 的 , 她 在 各 方 面 都 很 認 真 , 如 待 人 接 物 、 寫 作 翻 譯 。 認 真 引 伸 出 細 心 , 她 小 心 計 劃 每 一 件 事 , 按 部 就 班 去 做 , 絕 對 不 會 敷 衍 了 事 , 也 不 會 忽 略 細 節 , 可 說 一 絲 不 苟 。 由 於 認 真 、 細 心 , 顯 得 體 貼 、 設 身 處 地 為 人 著 想 , 這 是 人 與 人 的 關 係 難 以 達 到 的 。
林 姊 姊 對 自 我 的 期 許 很 高 , 所 以 活 得 很 辛 苦 、 艱 難 , 沒 有 輕 鬆 的 時 刻 。 她 那 種 年 代 的 女 孩 子 不 會 有 「 己 立 立 人 、 己 達 達 人 」 的 自 我 期 許 , 可 是 她 有 先 天 的 優 越 條 件 , 後 天 又 設 下 非 常 高 的 標 準 。 我 把 人 分 成 「 豬 八 戒 」 型 與 「 孫 悟 空 」 型 , 孫 能 力 很 強 , 可 是 又 不 閒 下 來 , 林 姊 姊 是 這 類 型 的 ; 豬 八 戒 型 的 只 要 有 地 方 躺 下 來 絕 不 站 著 、 坐 著 , 就 像 我 , 做 得 差 不 多 就 好 。 在 各 方 面 皆 可 看 到 她 的 自 我 期 許 , 如 居 家 環 境 、 研 究 室 的 布 置 、 精 潔 幽 雅 的 服 裝 等 , 她 的 美 感 自 然 地 由 裡 而 外 表 露 出 來 。 她 的 內 在 不 停 進 修 、 自 我 提 升 , 不 得 過 且 過 , 永 遠 有 更 遠 的 目 標 , 所 以 今 天 才 有 這 麼 多 的 成 績 。
翻 譯 《 源 氏 物 語 》 是 她 人 生 很 大 的 轉 折 , 開 拓 了 她 的 另 一 條 路 。 在 她 之 前 已 有 人 翻 過 《 源 氏 物 語 》 , 她 仍 接 受 這 挑 戰 , 給 自 己 很 大 重 擔 。 一 般 白 話 較 易 翻 , 《 源 氏 物 語 》 的 和 歌 很 難 翻 , 詩 歌 是 最 精 鍊 的 語 言 , 難 以 用 另 一 種 語 言 恰 如 其 分 翻 出 , 要 兼 顧 意 義 、 韻 律 、 節 奏 、 隱 喻 , 是 整 個 文 化 背 景 的 傳 承 。 《 源 氏 物 語 》 有 很 多 和 歌 , 她 不 用 前 人 的 方 式 翻 , 採 用 艱 難 的 楚 辭 體 , 構 想 與 設 計 具 顯 用 心 。 翻 譯 是 鍥 而 不 捨 的 長 期 苦 工 , 她 在 這 過 程 中 沒 有 拖 期 。 如 果 說 創 作 是 為 自 己 , 比 較 自 私 ; 翻 譯 是 為 別 人 , 是 高 貴 偉 大 的 事 業 。
翻 譯 《 源 氏 物 語 》 也 影 響 了 林 姊 姊 的 散 文 寫 作 , 據 我 的 了 解 , 日 本 文 學 , 尤 其 是 和 歌 , 與 季 節 的 流 轉 有 深 密 的 關 係 。 排 句 有 十 七 個 音 , 一 定 要 明 示 暗 示 提 到 季 節 , 對 季 節 的 流 動 有 很 敏 銳 的 感 受 。 不 管 是 在 文 學 、 服 飾 、 食 物 、 居 飾 , 處 處 流 露 時 間 的 無 常 感 。 另 外 日 本 人 在 細 節 的 描 述 讓 人 體 會 到 諸 多 道 理 , 捨 棄 明 說 的 方 式 , 從 表 面 、 身 邊 的 細 節 描 述 , 進 而 深 一 層 地 體 悟 與 領 會 。 《 源 氏 物 語 》 的 這 兩 點 影 響 到 林 姊 姊 的 散 文 寫 作 , 在 季 節 的 流 轉 與 細 節 的 描 寫 上 有 很 精 緻 的 表 達 。 她 常 以 平 淺 的 話 寫 身 邊 事 與 感 受 , 沒 有 典 故 包 裝 , 仔 細 去 讀 時 會 發 現 裡 面 還 有 東 西 。
林 姊 姊 本 來 是 研 究 陶 謝 詩 , 陶 淵 明 與 謝 靈 運 是 兩 種 完 全 不 同 的 風 格 , 卻 巧 妙 地 融 合 在 她 身 上 。 她 的 出 身 與 對 生 活 的 講 究 , 跟 謝 較 接 近 , 可 是 她 的 文 章 卻 力 求 素 樸 , 不 喜 用 華 麗 的 辭 句 , 近 乎 淵 明 。 她 曾 經 談 到 《 洛 陽 伽 藍 記 》 時 說 到 「 冷 筆 」 與 「 熱 筆 」 , 她 的 散 文 表 達 不 求 誇 飾 , 素 樸 細 緻 是 較 偏 於 冷 筆 , 她 的 熱 筆 含 藏 在 裡 面 的 感 情 。 這 可 看 出 林 姊 姊 的 自 我 節 制 與 內 斂 , 她 的 感 情 非 常 深 , 可 是 不 會 一 下 發 出 , 卻 把 熱 蘊 藏 在 裡 面 , 這 是 貴 族 家 庭 的 教 養 。 她 說 過 寫 作 是 自 我 的 對 話 , 包 括 時 光 歲 月 的 流 轉 、 人 生 無 常 之 感 、 日 常 感 受 等 。 我 們 說 文 章 「 窮 而 後 工 」 , 可 是 不 窮 也 能 寫 文 章 , 如 晏 殊 是 富 貴 的 宰 相 , 內 心 也 有 想 要 表 達 、 卻 無 法 隨 便 表 達 的 感 情 。 她 從 身 邊 瑣 事 、 所 思 所 感 , 寫 到 深 層 的 蘊 涵 , 這 是 她 的 熱 筆 。 齊 先 生 剛 提 到 林 姊 姊 還 有 二 十 年 可 以 寫 作 , 美 國 詩 人 Frost在 〈 雪 夜 林 邊 小 駐 〉 提 到 : 我 還 有 一 些 諾 言 要 實 踐 , 還 有 好 幾 哩 路 走 完 我 才 能 安 寧 。 林 姊 姊 就 是 如 此 。
詳文請看中央日報
1.林文月事略
一九三三年 出生於上海市日本租界。啟蒙教育為日本語文。
一九四六年 春,舉家自上海返回臺灣,自小學六年級開始學習中國
語文。同年秋,考取北二女,三年後直升高中部。
一九五二年 考取臺灣大學中文系,及師範學院藝術系,選讀前者。
一九五七年 與郭豫倫先生結婚。次年中文研究所畢業,留母校任教。
一九六○年 至一九六六年間,編譯《聖女貞德》、《居禮夫人》、《南丁格爾》、《茶花女》、《小婦人》、《基督山恩仇記》(東方出版社)。
一九六六年 出版《謝靈運及其詩》(學術論著)。
一九六七年 出版《澄輝集》(學術論著)。
一九六九年 獲國科會資助赴日,任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研修員」一年。
一九七○年 出版《京都一年》(遊記)。
一九七二年
出席京都國際筆會,提出日文論文<桐壺長恨歌>。次年自譯為中文,並附<源氏物語:桐壺>譯文,發表於《中外文學》,始啟《源氏物語》譯文連載之緣,五年半而譯竟。
一九七六年
一九七七年
出版《山水與古典》(學術論著)。
出版《謝靈運》(傳記文學),及《青山青史-連雅堂傳》(傳記文學)。
一九七八年 出版《讀中文系的人》(散文、論著)。《源氏物語》(日本古典文學譯註)五冊本初版。
一九八一年 初版《遙遠》(散文集)
一九八二年 《源氏物語》修訂版上、下二大冊本出版。《遙遠》獲得第五屆中興文藝獎散文項獎章。
一九八四年 出版《破天而降的文明人》(薩摩亞酋長演講稿集翻譯)。
一九八六年 出版《午後書房》(散文集),獲得第九屆時報文學獎散文推薦獎。
一九八七年 獲為香港翻譯學會榮譽會員。
一九八八年 出版《交談》(散文集),獲得第十四屆(1989)國家文藝獎散文類獎。
一九八九年 為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客座教授。出版《枕草子》(日本古典文學譯註)。
一九八九年 出版《中古文學論叢》(學術論著)。
一九九一年 編印《臺靜農先生紀念論文集》。
一九九三年 自臺大退休。為美國加州史丹福大學客座教授。出版《作品》(散文集)、《擬古》(散文集)、《和泉式部日記》(日本古典文學譯註)、《風之花》(散文選集,在大陸出版)。
一九九三年
獲聘為臺灣大學中文系榮譽教授。
一九九四年 《源氏物語》獲得第十九屆國家文藝獎翻譯成就獎。
應邀於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演講
一九九五年
為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客座教授。
獲日本東亞同文書院紀念賞。
一九九七年 出版《伊勢物語》(日本古典文學譯註)、《夏天的會話》(散文選集,在大陸出版)。
一九九八年
始為日本《-》定期撰寫日文隨筆。
一九九九年
為捷克查理斯大學客座教授。出版《飲膳札記》。
二○○○年
出版《DEV?T ZASTAVEN?》(捷克文,譯六朝詩選講義)。《飲膳札記》獲第三屆臺北文學獎。
十一月將手中現存之著作手稿、著作自藏本及畫作等資料捐贈臺大圖書館永久典藏。
二○○一年
臺大圖書館於四月十二日起至六月三十日舉辦『林文月教授手稿資料展─臺大近代名家手稿系列展之二』與座談會、專題演講等系列活動。臺大頒贈感謝狀。
设若取掉「衬里」
──评董桥《跟中国的梦赛跑》
林文月/作家、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
《跟中国的梦赛跑》共收董桥五十五篇随笔小品,分为三辑:「乡愁影印」、 「理念圈点」及「感情剪接」。第一辑所谓「乡愁」,是泛指对精致文化的留恋,故所写文学、艺术、人物等,初不必囿限于一个中国,作者所关怀的时空,自有其更广大的对象;第二辑曰「理念」,皆属有感而发的短文,文虽短而内涵丰厚扎实,无论析论世局,或斟酌道理,最见出一个知识分子的关怀与胸襟;第三辑称「感情」,篇幅往往较前二种为长,散发天然感性,令读者得以一窥作者所矜持吞吐的天伦之情、男女之爱与哀乐中年心理等等。
董桥在自序中所说的话,分明是比较看中自己的「理念」部分,认为:只今重钞,觉得个中理念依旧平实可喜;至于「乡愁」部分,虽有新意,读来略嫌似曾相识,可见此情此思代代都有,而对「感情」部分的暴露,他似乎有些腼腆,说是十足消遣之作。这种倾向,颇有些「文章合为时而着,歌诗合为事而作」的文学观。以白居易而言,那些他当时最重视的「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的新乐府类,在事过境迁的百代之后,反不如感伤的长恨、琵琶脍炙人口且影响久远。因知「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的闲适之作,未必逊于讽喻诸篇。只要虔诚写作,肃穆经营,则题材小大,未尝不可入文而尚之,则董桥也不必厚理念而轻感情了。
不过,这本书的各篇,无论乡愁、理念、感情,率皆有董桥散文的本色。写得干净俐落,绝不迂回,绝不拖泥带水,每每能于二千字左右的短文内直攻主题,把想说的话说得清清楚楚。董桥的文字于阳刚之中时时透露犀利敏锐之风,有时亦颇饶俏皮幽默之口吻,或甚而不免于忧郁羞涩之致。而字里行间,读者不难发现董桥是一位阅读范围十分广泛且思想极细密的人。他颇擅长纪录广泛的阅读经验,是以文中每见古今中外雅俗文字左右逢源地出现,散发出智能的光辉;甚至有若干篇文章是由于阅读对象演绎而成。他十分纯熟地驾驭那些别人的文字语言,融会贯通,以表达自己的感思见地。
我读这本书时,又不免从另一个角度去观察:设若将散见于各篇里的古今中外的他人语文「衬里」取掉,文章是否仍能硬挺?要在董桥的散文集里去寻找这种例子几乎是很困难的,但并不证明答案是否定的。〈英伦日志半叶〉写得晶莹有味,是一篇上乘的作品,〈父亲加女儿等于回忆〉透露父亲关怀女儿的爱心,至情感人,而这两篇文章却是落文最少的。文人写作,引经据典,甚至脱胎换骨等技巧,由来已久,早已成为习惯,可见乐天「老妪能解」是要下一番功夫,而胡适主张「要说我自己的话,别说别人的话」,更是谈何容易。即使我这篇评论的短文,也不免于自自然然引用了一些他人的话语了。
──原载1988年1月台北《联合文学》第39期
(摘自林文月《京都一年》一书)
日本的庭園,自古以來,歷奈良、平安,至鎌倉朝代,皆以池泉庭園為主流,但是在室町末期,卻出現劃時代的改革──枯山水庭園。事實上,枯山水的發源,早在平安朝時代,然而其臻於圓熟之境,則在室町末期的東山時代。枯山水所以在東山時代達於巔峰狀態,是有原因的:當時的政權操於足利氏,而足利一族雅愛中國文物,常藉中日貿易,大量購入中國書畫器物;另一方面,平安朝以來傳入的禪宗佛教也歷鎌倉、室町二期而更形昌盛,足利氏即深受禪宗文化的影響,故每好蒐集趣味枯淡的北宗畫。據〈君臺觀左右帳記〉,當時入足利氏倉庫的,計有李成、趙大年、王澗、李安忠、梁楷、牧溪、李唐、李迪、馬遠、夏珪、王輝、孫君澤、馬逵、王子瑞、王若水、高然暉諸家之作品。以足利氏在政壇的地位及影響力之大,上行下效,故當時日本的畫家如周文、雲舟、如拙之輩,莫不以北宗水墨為主,而風會所趨,這種枯淡雄勁的藝術嗜好,遂成為社會一般的風尚。以池泉構成為原則的庭園設計,自然也受到時代潮流的影響,乃有枯山水庭園之產生。
枯山水庭園既以北宋山水墨畫之山水圖為基本精神,故其表現力求雄渾蒼勁,如大仙院方丈東庭的枯山水便是一個典型例子。此庭所用庭石素材為青石,作者意圖表現北宗山水幽玄枯淡之趣味,於此可見。以大小形狀各異之青石,或直立,或倒置,縱橫羅列,構成蓬萊山水之畫面,間植樹木,更以白砂設泉流,而構架石橋,於是方丈之庭中,儼然一幅高山流水之圖呈現眼前,其創作之魄力,有更甚於水墨畫者。所謂枯山水庭園,又稱石庭,取材以石為主。凡山巖水流,皆以石砂表現,故設山則重選石與布置,設水則用白砂,而繪以水紋。京都白川附近盛產白砂,其質堅實而潔白,得天獨厚,此蓋亦京都多名枯山水庭園之原因。
北宗水墨山水特重畫面中之餘白,而餘白之空間構成,正符合禪宗「以心傳心」的教義,故寺院枯山水庭園之作,亦必然以餘白為第一要義。在枯山水中,能表現此餘白部分者,即敷白砂之空間。發明此道理者,若非禪僧,即傑出之水墨畫家,可惜其功臣已不可考知。既然餘白在枯山水庭園中如此受重視,故禪寺之庭園多傑出之白砂庭,而其選材與宗旨雖同,由於庭園之形狀大小及作庭者之嗜好差別,其效果各異,趣味亦不同。最能表現白砂之餘白意義者為大德寺本坊的方丈庭園,此庭面積約數百坪,分為南庭與東庭二部分。南庭部分呈矩形,全庭約百分之六十皆密敷白砂,僅於東南隅設枯泉石一組,於庭中偏右處布置一扁平青石,故整個庭園予人的印象為潔淨晶瑩之白。白砂之上,以東南之石組與右側之青石為中心,用平行之線條劃出清晰紋路;近石之處,隨石形曲折,其餘部分則捨變化而求簡單,僅自左至右,掃出平行線條。由於砂石之白色與帚痕之直線效果,使此南庭更形空曠蒼勁,而睇視愈久,愈覺此庭無物之勝有物。與此異曲同工者,京都禪院庭園數不勝數,如南禪寺、龍安寺等,皆以素白的砂石為主,於看似單調之白砂上,掃出漣漪式、波浪式、漩渦式、洄紋式等不同的平行線條,而造成不同之效果。同屬石庭而趣味迥異者為瑞峰院「獨坐庭」與龍源院內庭:前者為寬廣之庭園,除庭中一角設山石一組外,其餘一大片皆白砂,掃出粗壯有力之波浪式平行線條,由於線條與線條之間隔較寬,故整體上造成波浪壯闊的景觀,使人面對這一大片枯海,胸中不能不有所感動;後者係寺院內庭,只有數蓆大小的空間,中置三石,皆小巧玲瓏,布置均衡,而中間之石,狀如指手形,若有所指示然,頗發人深省。周圍白砂,則掃出細密之平行直線條。我最愛此石庭,簡單而精緻。
銀閣寺庭園亦屬枯山水,此園為足利義政晚年之別墅,作庭者係當時名家相阿彌。庭中以銀閣前堆砂成丘的「向月臺」,及曲折綿延的「銀沙灘」為主題,雖然潔白一色,卻富於高低的變化。「向月臺」呈圓錐形而削平其頂,底層最大部分,約需十人合抱。「銀沙灘」略呈不規則形,亦較地平面隆起,在廣大的一片白砂面上,隔間掃出平行直線條。此一高一平之白砂庭雖作於十五世紀末葉,卻意外地具備著現代抽象畫派的趣味,予人的感覺十分新穎醒目。據云足利義政當年令相阿彌作此庭,目的在藉白砂反映月光,以為月夜賞園之用,則石庭除其本身藝術美之外,又兼備實用的價值了。當皎潔的月光與白砂互映,其效果恐怕更勝於科學的燈光,古代貴族的風雅,實在令人羨慕!
枯山水庭園以石與砂為主,而白砂之上不可缺少變化之線條帚痕。畫此線條者或為寺僧,或為作庭專家,皆需受高度技藝之訓練。而白砂之上一經畫線,往往保持多時,因此枯山水之庭園是屬於視覺的欣賞,心靈的享受,卻不准人徘徊踐踏的。在功用性質上,枯山水庭園不同於迴遊式的池泉庭園,它與人之間有距離存在,故為「拒人」之庭園。
林文月是我最尊敬的一位学者型散文家。
我先支持过铁兄您一下。
林文月
很多年以前,我遇到一双赤手空拳的手。那双手大概与我有前世的盟约,于是,再也没有任何一双手能够吸引我一顾。
那手在我的左手无名指套上一只细细的白金指环,而后又揭开我羞涩的白面纱,我们组织了一个单纯平凡而幸福的小家庭。那时候,我还在读研究生的最后阶段,我的手既要在深夜的灯下执笔赶写论文,又须在租来的小厨房内以不熟练的手法炒出不可口的菜肴。
后来,这个小家庭添了一双健康的男婴的手。那双手对这世界十分好奇,但并不像一般男娃娃的淘气,算得是相当听话稳重的手。牵那小手过马路,我总是小心翼翼,把它紧捏在自己的掌心里,遇着车来车往的危险境况须提醒注意时,我往往用连续三次松紧掌握的暗号以示警戒,于是那小身影便会谨慎地贴靠我;母子就快步穿过马路,安全走到对面。
那双手慢慢变大。有天我们手拉手穿越马路,侧面有汽车疾驶而过,对方的手竟然迅速以连续三次松紧的暗号警戒提醒;我猛然发现,原来是我的手握在那个掌中心。那个小男孩长大了,甚至也考取了我所执教的大学读工程的科系。第一次领他去参观校园里外,在步登台阶时,我很自然的去抓他的手,怎料那大手竟甩脱了我。他俯首告诉我:“妈妈,以后请你记住,来到这里,你是教授,我是大学生。”教授当然不便拉大学生的手,当时我心里有一些寂寞,大概也不免有些欢喜吧。
四年来,那双手似乎愈趋成熟,不仅翻阅一些厚重的科学理论的书籍,时而细心绘制着复杂的机械图表,时而又抒情地摆弄着古典吉他的丝弦,而终于在今夏,捧着一张毕业文凭,告别大学生活,在可以预期的未来,那双手即将去握枪杆,堂堂履行男儿捍卫国家的义务;而在那之后不可预知的更远的未来,相信是无限美好的前途在等着它们去追求把握,
我们的家,另外有一双女婴的娇嫩的手,比她的哥哥迟两年半来到。那双手天生就是比较活泼热情而讨人喜爱。在她很小的时候,冬天里,我常抱她坐在书桌前,陪我批改学生的作文。看我在每个句子下用红笔画个圈圈,她抬头恳求:“妈妈,让我替你画圈圈。”我握着那小手画了几行圈圈,她高兴得呼叫起来。几天以后,我发现好几篇作文都被那只捣蛋的小手画满了红圈,甚至我教学用的课本和资料上面,也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红圈。她瞪着乌溜溜的圆眼说:“妈妈好辛苦,我帮你画圈圈!”我原想打她的小手,却忍不住地亲吻起来。
这双小手兴趣广泛,按过琴键、笛孔与弦丝,拿过针线、彩笔与相机,逐渐变得纤细而柔美,却还不曾费心整理过自己的房间,总是一任缤纷的衣裳溢出橱柜之外,便兴高采烈地赴约去了。将那些穿上又换下的花衣折好挂回拥挤的衣柜里,则是我这双手的工作之一。
其实,那双年轻秀美的手,也经常伴着法国文学的课本,显示俨然已在开拓属于自己的未来生活了;偶然的,有时难免也教人无意间撞见正极慎重地拆开一封神秘的信封。莫非我的小女儿不知不觉中也已经长大了吗?
而多少年以来,那双原本赤手空拳的手,做过各种行业的事,如今变得肥硕而多斑,左手无名指上的白金戒指甚至还被绷断了,但那双手仍然是这个家庭里最重要的支柱,它们使其余的三双手可以随心所欲去做想做的事情,譬如说,我这一双手能够始终不懈怠地握着笔杆,也一直是在那双肥硕而温暖的手掌保护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