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又热了
邓德森
以儒学为代表的“国学”在上世纪曾经几落几起:“五四”运动打倒“孔家店”,狠狠地砸了一下;二十年代复兴至鼎盛,到“文化大革命”几至摧毁;八十年代有了“寻根”热,自九十年代“国学”热再次掀起延续至今。自从2006年北师大才女教授于丹讲《论语》一炮打红之后,又给“国学热”加了一把猛火。于是,各路学者各个流派纷纷登台演讲,“国学热”便更加轰轰烈烈起来。
也可能有人嫉妒于丹教授一场演讲两万元“束”,或许是勇士们维护经典意切,说不准也是想借此出名机会跟着热闹热闹,于是就出了“十博士炮轰于丹”的故事,博士们披挂上马一起叫阵,要求他们的于老师“快快下课”。紧跟着北大又杀出一员猛将,大号名叫李零的,仓促间出了一部叫《丧家狗》的大作,把个孔夫子从内到外大大奚落了一番。要说心平气和稳腔稳板气定神宁,那要数凤凰卫视请来的台湾国学教授傅佩荣了,他在“国学天空”专题节目里每次七八分钟讲解,倒是言简意赅,给了人许多的思考和启发。
也许是受了潮流的蛊惑抑或引诱吧,我闲来无事,便把蒙尘多年的《论语》找出翻了翻。孔子的门徒们记下来的老夫子的那些话确实难懂。先前虽然读过一两遍,大都是结结巴巴糊里糊涂;后来又听老师讲过《论语集注》之类,那也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再后来自己做了老师,又得给学生讲《论语》选段了,老实说,除了照本宣科,看家本领也就只是强迫学生们背背背考考考了。
读《论语》读得最“深刻”的要数“大革文化命”那年头了。年轻朋友要问,那时“国学”不是“革命对象”了吗?确实,当时什么“封资修”书籍都焚得差不多了。忽然一天一声令下,“批林批孔”运动爆发,不知一下子从哪里冒出那么多《论语》版本来,成了全民“研究”的大学问了。有“学者”带头,有后生闹腾,寻章摘句,刨祖坟,挖根子,旁征博引,上纲上线,横批竖批,把个孔老二批得是臭不可闻,把当时还属“年轻人”的我等“批”得一头雾水。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如今“国学”又热了。这次“热”得当然与以往是绝不相同的。漂亮端庄的才女教授把《论语》讲得出神入化,讲得那么好懂那么有趣那么结合国人当今的实际,这就是于教授的过人之处。于教授的读《论语》心得发行上千万册,使印了书卖不出去的广大著作家们不能不眼红;于教授的演讲一场一场座无虚席,使招不来听众的专家学者的演讲心理难以平衡。
国学到底如何学?尚无定论。只是听讲者决不可认为只有国学才是救世秘笈,其它古今中外诸类学说都是旁门左道;更不可像媒体披露的某“大师”那样让成群的小学童子集体向孔夫子下跪;这和那个疯狂英语创始人李阳让成百上千的娃娃向英格里士下跪一样,从小处说都是误人子弟,从大处讲是要误国误民的。
断句
邓德森
孔夫子的弟子们记录老师的话语时还没有电脑,甚至连文房四宝也还没有发明,自然他们编书刻字比他们的后辈子孙舞文弄墨或敲敲键盘就可以批量生产不知难到哪里去了。那时节是先要把竹子削成竹简,再用刻刀把古里古怪的象形文字或篆字刻在竹简上,那该要费多少笨工夫,自然是只能简而又简;再说,那时也还不兴按字数计稿费的。直到汉字进化印刷术发明,印出的文章也还没有标点符号段落层次之类,这就给几千年后子孙们的阅读带来了不少麻烦;当然同时也养活了数不清的文人学士,使他们得以借考证研究养家糊口。
不说别的,“断句”就是可以申请专项经费的重要研究课题。
我们还是就着“国学热”以《论语》为例罢。《论语·泰伯篇》: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这个句子,该怎样来点断呢?
一般是“点”成这个样子的:
1、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它的意思是:“孔子说,对于老百姓,可以任由他们处于自在状态,不可让他们知道国家的重要事情。”
查阅三十多个出版社出版的《论语》,所有的版本都是这样解释的,可见其断句的权威性。
这样解释的话,就是十足在推行愚民政策了。
等到尊孔了,有人就主张用另一种方式来点断,这就是:
2、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这一“点”,意思就变成:“孔子说:老百姓表现不错的话,就放手让他们照样做;如果他们表现得不好的时候,那就应该教育他们使他们明白道理。”
这样一来,意思完全相反,孔子又不失其作为教育家的本色了。
此后,又出现专家学者的许多“点”法:
3、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翻译为“孔子说:老百姓,若可任使,就让他们听命;若不可任使,就让他们明理。”
或译为“孔子说:如果有人可以做使者(有出使的条件与能力),就应当授以特权,由他全权处理,不要过多地限制;如果他条件不具备,就应当告诉他,他有哪些方面不足,哪些地方应当改进。”
4、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译文:“孔子说:如果老百姓可以被支使,放任自由是不行的,必须加以引导。”
在这里孔子又主张对老百姓加强领导了。
5、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6、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这两种断句法,解释起来意思差不多:“孔子说:老百姓可以放任不管吗?不。还是要进行教育。”
专家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只是有一点没能弄明白:孔子为什么讲这句话,在什么场合讲的这句话,又是对谁讲这句话,原文没有交待。
既然原文没有交待,也就给后人提供了活学活用,各取所需的机会了。
到底怎么解释最恰当呢?那就看时代背景和解释者的意图罢。当年为了“批林批孔”,当然专家们会取第一种解法;而今要读经尊孔,自然是第二种断句最适合了。第三种解释呢,用在对出国考察人员的培训上则最为恰当。至于第五第六种断句法,拿来加强对老百姓的管理教育再好不过了。到底何种诠释合适,专家们都会根据授意者的要求去做的。
请看,《论语》的“精神”是多么博大精深啊!“国学”怎么学怎么用,由此可见一斑。
辨字
邓德森
孔子的一句名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批孔”时曾把它作为轻视妇女的典型语言“批倒批臭”了的。“国学热”起来后,各路学者又打起口水仗来。专家们“辩”起“论”来起码是洋洋万言,只因为文章短了好像少了点“论文”的架势,不“引经据典”说服不了PK对手;同时,评职称都是要长篇大论才有分量,短了就上不了档次;加之当今发表论文已经不是按字数计稿酬,而要自己出钱才能刊登,自费发“论文”大多是论篇计算的,交了那么多银子,文章写短了划不来,因此就越拉越长。
本人这篇短文不要自费发表,也不为评职称。正因为“短”,就只能是把他们的观点“借”来,说说学国学“辨字”有多么重要,有多么难。
专家考证孔子这句话大体有四种理解。
第一种是“卫灵公和南子”说——
据说孔子周游列国到卫国,卫灵公的宠妾南子见到名闻天下的孔子,觉得可以借他来抬高自己的身价,便怂恿灵公带孔子出游,自己同车。弟子子路以为先生想以此而出仕做官,“夫子矢之曰:‘天厌之,天厌之。’”孔子指天发誓予以辩解。可能南子早有“淫行”的名声在外,后人以为孔子鄙视其为人,故将南子和灵公纳入难养的“女子与小人”之列。
第二种理解为“女”、“子”拆开说——
康子墨认为这句话其实是标点上的错误,应该“断章取义”,将“女子”折断分开为“女、子”二字。“女”是指君主的妻妾,“子”是指君主的儿子,而“小人”则是指君主周围的宠臣、佞臣、优伶、宦官之流。因为这类人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却靠着能说会道和会揣摩君主心事而深得君主宠幸,在某些方面甚至可以左右君主的思想和意志。《韩非子》的“八奸论”说到“同床”、“在旁”、“养殃”等条,影射宦官、优伶、幸臣三股势力对君主的影响以及对国家的危害性,认为其小可以祸乱宫廷,大可以毁家亡国,并举出春秋时晋献公之宠妾骊姬逼走重耳,汉初吕雉嫉妒成仇将戚夫人断手剜眼割舌药耳成“人彘”——为“女”、“子”的分开定义提供了佐证。
第三种理解是“女”为“汝”说——
孔子全句是:“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新出版的《〈论语〉新译》作了全新翻译:“只有你们(几个)学生和小人一样是不好教育培养的,(传授给你们)浅近的知识就不谦逊(说会了),(传授给你们)深远的知识就埋怨(说听不懂)。”认为“女”作通假字“汝”用。《论语》中“女”字一共18个,都是代词,译为“你”或“你们”,并不是指“女人”。觉得拿现代文汉语中的“女子”来套2500多年前春秋时期的文言词组“女子”,失之偏颇。
第四种理解为“鄙夷”说——
大多数人认为这段话是孔子鄙视妇女和体力劳动者的论据。孔子弟子三千没有一个女的,老先生歧视妇女恐怕是不争的事实。学者钱穆认为这句话指“家里的妾侍和仆人最难养,和他们接近的话,他们将不知道谦让;疏远了,他们会怨恨你。”还认为孔子瞧不起体力劳动者,弟子樊迟想学种庄稼,孔子说那是小人(即体力劳动者)做的事,认为只要做个好礼、好义、好信的官,自然会有很多小人(下等人)来为你稼穑。君子在上位,小人在草野。
看看,孔子说的这句话竟有如此多的解释!这种现象倒比较好理解,因为“谁来解释,针对什么解释,什么时候解释,在什么背景下解释”结果往往大不相同。专家们辩来辩去,我注六经也罢,六经注我也罢,很难有一个权威解释让大家认同。至于一般人倒不必那么较真,觉得谁的解释有理就采信谁的吧。
“国学”学起来可真不易啊!
释义
邓德森
世界上无论哪个民族,对于文化经典,后代人都是要注疏阐释的。这是因为时代变了,形势在发展,当时的东西哪怕再好,要用来指导现实生活,也不能照搬。首先要弄清经典在彼时彼地的意义,同时结合当前实际情况“实事求是”地运用。
《刻舟求剑》的故事是在小学课本里都学过的,但许多人一辈子都没学会。一些自称掌握了真理的人,引经据典就常常出偏差,不是“左”了就是“右”了,这原因当然很复杂——有的经典本来就难懂,后人对产生经典的情形不甚了解,加之往往囿于一己之见,自然就有了众多的解释。更常见的是各取所需,为我所用,以求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革命理论家自己也看到了这一点,曾经不无幽默地解嘲:有些人用我的话去打倒对手,有些人又用我的另外一些话去打倒对方。
还是说《论语》吧。譬如说“仁”,专家们都说这是《论语》的核心内容,一两万字的《论语》“仁”字就提到一百多次。孔子对“仁”的解释也不少,他说“仁”是“爱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而“仁”的最高境界是“博施于民,而能济众”。执行“仁”必须以“礼”为规范,即所谓“克己复礼为仁”。这些观点一到了当年那位“副统帅”手里,就成了“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克己复礼”,行韬晦之计,搞篡党夺权。可见要正确阐释经典,取决于释义者的人品、素质和修养,以及阐释者的动机和目的。在纷繁复杂、信仰缺失、道德滑坡,各种思潮交替激荡的时代,要继承和倡导儒家经典,首先需要道德高尚的理论家做出正确的解释。
闲来无事,又翻了翻《四书集注》。觉得就我等的“水平”,要读懂原文已感到困难不少,借助注释和译文似乎看懂了一些,那也只是一点字面上的意思。在“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当下,又有多少忙人有闲心去钻研探讨呢?最近看了于丹“论语心得”视频,确实得到不少启发。于丹的“心得”好在紧密联系当今生活实际,通过自己的体会把深奥的经典解释得浅显易懂,这真是不容易。人们评价说,她有“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给大众讲课的姿态”,“讲得15岁的中学生都可以懂”,“咦,原来孔子就住在隔壁呀!孔子很亲切,孔子讲话也很有趣。”《于丹〈论语〉心得》的出现拉近了经典和大众的距离,犹如一缕清风吹开了眼前的迷雾,吹进了迷惘的心灵,让更多的人以更简单、朴素的方式得以再次聆听那久远的心灵之声,重新走进古圣先贤的思想世界,并重新建立起自己的道德准则和人生坐标。这是做了一件有利于建设和谐社会的大好事,不知道“十博士”等反对者到底是什么居心。
在众多宣讲者中,还有一位也值得称道的,就是台湾大学教授傅佩荣。他说,“我在台湾专门把深刻的东西讲得很浅显”,他将孔孟儒学分成一个一个小专题,在凤凰卫视开的“国学天空”专题里,每天讲七八分钟,语态从容,神情安详,语气平和,深入浅出,娓娓道来,颇有孔子循循善诱的风度,丝毫没有强加于人的意味,硬是说到听众心里去了。只可惜傅佩荣们的讲解听到的人还不多,而一些虚张声势的假大空演说却是太普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