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的恩格斯
闵良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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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抛开恩格斯那些高尚宏大的境界、天才的哲学思想和他过人的才气,只拣“小处”说,比如他对马克思的敬仰,并且无论是在年轻还是在晚年,也不论是在马克思活着还是去世后,都能始终如一(这种高贵品格我格外看重);又比如,他的谦逊(不仅是在马克思面前),他的勇于自嘲(哪怕是到了晚年,已经成为公认的无产阶级革命导师),甚至自我批判——这些可爱可敬之处都让我更加动情,这也是我总想着要做这样一则随笔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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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读恩格斯的有些著作,比如像《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往往就会让我产生一种想起来不仅有些可怕,甚至是觉得对不起无产阶级革命的想法,这就是:假设恩格斯一生不研究工人运动,不搞无产阶级革命,也不研究政治而只研究哲学,那么他的成就同样会很大很大,甚至会超越费尔巴哈超越康德超越黑格尔。你现在当然也可以说恩格斯的认识已经超越了他们,但那只是部分,而不是就他们每个人的整个体系而言。另外,由于自谦只是“能手”的恩格斯与被他称为“天才”的马克思在一起,他很伟大的一面都掩盖在马克思的下面。其实,恩格斯也完全称得上一位天才人物。他在实际上只有27岁这个年纪(恩格斯出生于1820年11月28日)就与马克思共同撰写了《共产党宣言》,而在此之前他已经写出了《共产主义原理》。若是再往前说,他在更早的25岁时就出版了《英国工人阶级的状况》,不仅从此到处都有人援引这本书,还“认为它是对现代无产阶级状况的最好描述”,并且“不论在1845年以前或以后,都没有出现过一本书把工人阶级的穷苦状况描述得这么鲜明、逼真”(列宁《弗里德里希·恩格斯》,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上册第37页,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下文再引此选集文字,只注卷序和页码)。就是马克思,即使在20年之后,对这本著作也还是赞不绝口。他在1863年4月9日与恩格斯的通信中说:“你的书(闵按:指《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的主要论点,连细节都已被1844年以后的发展所证实了。”又说,“这本书写得多么清新、热情和富于大胆的预料,丝毫没有学术上和科学上的疑虑!连认为明天或后天就会亲眼看到历史结果的那种幻想,也给了整个作品以热情和乐观的色彩”(第四卷下册第34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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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还是只说“小事”。
1848年马克思30岁,这年2月他与恩格斯撰写的《共产党宣言》出版。尽管还在马克思活着时,就已清醒地认识到“这个纲领现在有些地方已经过时了”(第一卷上册229页),其中有些观点已经不为今天的人们所接受,但这仍然不失为一本划时代的著作,我把它称作伟大的历史“小册子”,用列宁的话说就是“这本书篇幅不多,价值却相当于多部巨著”(第一卷上册第38页);而只要你事先不带偏见而又能用心读下去,一定会大受感染。我——或者不知是否可以说——我们,至今都不知道这篇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文献到底是如何成稿的。但尽管恩格斯十分谦逊,甚至在马克思去世五年后作《1888年英文版序言》时还是一直坚持说《宣言》中那些伟大的观点出自马克思——“虽然《宣言》是我们两人共同的作品,但我终究认为必须指出,构成《宣言》核心的基本原理是属于马克思一个人的。”(第一卷上册第237页)但我还是相信这本颇具鼓动人心的著作一定浸淫了恩格斯那伟大的智慧。特别是当我们不论从后来列宁撰写的《弗里德里希·恩格斯》还是德国人海因里希·格姆科夫等人所著的《马克思传》中,都不能不承认恩格斯的伟大天才。
列宁在《弗里德里希·恩格斯》的题目下还引了别人在《纪念杜勃罗留波夫》一诗中的两个句子作为题词:
“一盏多么明亮的智慧之灯熄灭了,
一颗多么伟大的心停止跳动了!”
并且在文章一开始就说:“在他的朋友卡尔·马克思(于1883年逝世)之后,恩格斯是整个文明世界中最卓越的学者和现代无产阶级的导师。”(第一卷上册第33页)而《马克思传》中在提到恩格斯时,也说他“十分聪颖,异常勤奋”,还说“他在爱北斐特理科中学上学时对数学和语言很有兴趣。他还特别喜爱德意志文学,这些文学作品里的人本主义思想使他深受鼓舞。”(第63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8年版)难怪,不论是与马克思合写还是恩格斯独立完成的著作,都绝不仅仅是有思想性,而且生动活泼、文采斐然,甚至摇曳多姿——至于雄辩和鼓动性,就更不在话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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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马克思和恩格斯他们两人之外,不知还有哪一对知识分子能如此心有灵犀并紧密贴在一起,尽管他们各自也都有大量的独立著作。正如列宁在《弗里德里希·恩格斯》中所说:“古老的传说中有各种非常动人的友谊的故事。欧洲无产阶级可以说,它的科学是由两位学者和战士创造的,他们的关系超过了古人关于人类友谊的一切最动人的传说。”(第一卷上册第40页)此外,让我赞叹不已而又特别值得一提的,还有恩格斯的人格。这里也还是先引列宁几句话:“恩格斯总是把自己放在马克思之后,这一般来说是十分正确的。他在写给一位老朋友的信中说:‘马克思在世的时候,我拉第二小提琴。’他对在世时的马克思无限热爱,对于死后的马克思无限敬仰。这位严峻的战士和严正的思想家,具有一颗深情挚爱的心。”(同上)而我们从恩格斯不少文字中也能读到他对马克思的这种“敬仰”和“深情挚爱”。十分感动人的就有不少,这里略抄几例。
《新莱茵报》第一号出版是在1948年6月1号,几十年后,也就是马克思去世后的第二年,恩格斯在《马克思和〈新莱茵报〉》一文中回忆道:“编辑部的制度简直是由马克思一人独裁。一家必须在一定时刻出版的大型日报,在任何别的制度下都不能彻底贯彻自己的方针。而在这方面马克思的独裁对我们来说是理所当然和无容置疑的,所以我们大家都乐于接受它。首先是有赖于马克思的洞察力和坚定立场,这家日报成了革命年代德国最著名的报纸。”(第四卷上册第179~180页)也就是说,当年他们那个“不大的战斗队”因为所拥有的是“一个大家都乐于服从的第一流领袖马克思”(同上,第176页),大家自然也就都是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办报的,并且乐于享受马克思对他们的“独裁”,也就是现在我们所说的“绝对服从”吧。当然,如果仅看到这些,后人们或许要或多或少地对马克思产生“独裁”的印象,其实,马克思对恩格斯是充分信任和尊重的,这从1865年2月18日马克思在起草了《致〈社会民主党人报〉编辑部的声明》后寄给恩格斯的附信中可得到佐证:“如果你同意下面的声明,请把它抄下来,签好名寄给我。这是仓促写的,所以,把你认为不合适的地方都修改一下,或者就按你自己的意思重新写过。”(第四卷下册第3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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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格斯小马克思两岁,是在马克思去世后12年去世的。1893年(7月14日),也就是在恩格斯去世前两年,他在致弗·梅林的信中还在反对别人把本应该属于马克思的功绩加在他的身上,甚至十分谦逊地说,“即使把我经过一定时间也许会独立发现的一切都计算在内也是如此,但是这一切都已经由眼光更锐利、眼界更开阔的马克思早得多地发现了。”并紧接着动情地说道:“如果一个人有幸能和马克思这样的人一起工作四十年之久,那末他在后者在世时通常是得不到本来似乎应当得到的承认的。后来,伟大的人物逝世了,他的不大出色的战友就很容易被给以过高的评价——而这种情况看来现在就正好落在我的身上。历史最终会把一切都纳入正轨,但到那时我已经幸福地长眠于地下,什么也不知道了。”(第四卷下册第500页)
1883年3月14日马克思去世,6月,恩格斯为《共产党宣言》作《1883年德文版序言》。大概是因为这篇文字感人至深,印象中有一段时间还上了我们中学语文课本,并且据说很多学生都会背诵。整篇序言连标点不过403字,容我不厌其烦地抄录如下:
本版序言,不幸只能由我一个人署名了。马克思——这位对欧美整个工人阶级比其他任何人都有更大贡献的人物——已经长眠于海格特公墓,他的墓上已经初次长出青草。在他逝世以后根本谈不上对《宣言》做什么修改或补充了。因此,我认为更有必要在这里再一次明确地申述如下一点。
《宣言》中始终贯彻的基本思想,即:每一历史时代的经济生产以及必然由此产生的社会结构,是该时代政治的和精神的历史的基础;因此(从原始土地公有制解体以来)全部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即社会发展各个阶段上被剥削阶级和剥削阶级之间、被统治阶级和统治阶级之间斗争的历史;而这个斗争现在已经达到这样一个阶段,即被剥削被压迫的阶级(无产阶级),如果不同时使整个社会永远摆脱剥削、压迫和阶级斗争,就不再能使自己从剥削它压迫它的那个阶级(资产阶级)下解放出来,——这个基本思想完全是属于马克思一个人的。
这一点我已经屡次说过,但正是现在必须在《宣言》本身之前也写明这一点。
(第一卷第232~233页)
从这篇感人肺腑的序言中我们可以看到,虽然是合作,恩格斯从来都不想“掠人之美”。
甚至即使有了上面这篇序言还不算,恩格斯在1990年德文版上还加了这样几行注:“我在英译本序言中说过:‘这一思想在我看来应该对历史学做出像达尔文常说对生物学那样的贡献,我们两人早在1845年前的几年中就已经逐渐接近了这个思想。至于当时我个人独自在这方面达到了什么样的进展,从我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一书中可以看出。但是到1845年春我在布鲁塞尔重新会见马克思时,他已经把这个思想整理出来,并且用几乎像我在上面的叙述中所用的那样明晰的语句向我说明了。’”(第一卷上册第232页)如此一而再地证明合作者的伟大——且不论是在合作者生前还是死后——恐怕这个世间很难再找到第二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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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类似上面这种例子绝不止一个。比如,恩格斯一边赞美黑格尔哲学体系内容的丰富,甚至夸其为“百科全书似的”,一边也还是认为“从黑格尔学派的解体过程中还产生了另一个派别,唯一的产生真实结果的派别。这个派别主要是同马克思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参见第四卷上册第237、238页)而且为这段话还特别加了一个注:“请允许我在这里作一点个人的说明。近来人们不止一次地提到我参加了制定这一理论的工作,因此,我在这里不得不说几句话,把这个问题澄清。我不能否认,我和马克思共同工作四十年,在这以前和这个期间,我在一定程度上独立地参加了这一理论的创立,特别是对这一理论的阐发,但是,绝大部分基本指导思想(特别是在经济和历史领域内),尤其是对这些指导思想的最后的明确的表述,都是属于马克思的。我所提供的,至多除几个专门的领域外,马克思没有我也能很容易地做到。至于马克思所做到的,我却做不到。马克思比我们一切人都站得高些,看得远些,观察得多些和快些。马克思是天才,我们至多是能手。没有马克思,我们的理论远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所以,这个理论用他的名字命名是公正的。”(第四卷上册第238页)而这个“理论”,就是被后世至今称作的“马克思主义”。
至于恩格斯在马克思去世后,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为其整理出版《资本论》(主要是二、三两卷)以及把马克思早期未发表的重要著作《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此著作虽然篇幅不大,但对研究“马克思主义”的形成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收在他的《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书的单行本中作为附录第一次发表(第一卷上册第19页),就更是人所共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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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格斯人格的伟大,还不仅仅体现在他对待自己最亲密的战友马克思身上,他对别的战友的谦逊以及从不掩饰自己的过错并且终生如此,同样常常令我感动。
1895年3月12日,离他去世的8月5日只有几个月了,这时已经是75岁的老人恩格斯,在致康·斯米特的一封长信中还在与人探讨问题并检讨自己。他曾经不相信并且嘲笑哺乳动物会下蛋。可当他一旦知道他不相信和嘲笑的是事实时,不仅承认自己的“愚蠢”,而且还劝别人不要像他那样犯这种愚蠢的错误:“1843年我在曼彻斯特看见过鸭嘴兽的蛋,并且傲慢无知地嘲笑过哺乳动物会下蛋这种愚蠢之见,而现在这却被证实了!因此,但愿您对价值概念不要做我事后不得不请求原谅的那种事情吧!”(同上,第518页)1843年,恩格斯23岁,在连上帝都会原谅这个年龄段所犯的错误,居然在50多年后的晚年还在记着,还不忘记自嘲和检讨。这种精神是多么地可贵!相比之下,同样被称作“无产阶级领袖”称作“伟大的导师”的毛泽东,在其七十五岁(1968年)时又在做什么?晚年无法无天,甚至将自己的战友及大量功臣残酷迫害至死——这就如同当年孙中山说“社会主义”有128个,也不知哪个是真的一样,而“无产阶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大约也可以根本就不是一类吧。
1885年10月,恩格斯撰写了《关于共产主义者同盟的历史》,这时,马克思已去世两年多了。恩格斯在回忆早年共产主义者同盟的历史时提到了被他称作“第一批革命无产者”的三个人,这就是曾做过皮鞋匠的亨利希·鲍威尔、钟表匠约瑟夫·莫尔和曾当过排字工人的卡尔·沙佩尔。恩格斯说:“1843年,我在伦敦认识了他们三人,这是我遇到的第一批革命无产者。尽管我们当时的观点在个别问题上有分歧——对于他们的狭隘平均共产主义,我当时还用在某种程度上同样狭隘的哲学高傲态度与之对立,——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三个真正的人在我自己还刚刚想要成为一个人的时候所留给我的良好印象。”(第四卷上册第188页)即使是早已被称作“无产阶级革命导师”,又是在写这样的回忆文章,字里行间仍然不怕抖出自己年轻时的“丑”来。这只能说明,恩格斯这样做,与他是不是“导师”大概没有关系,而只能证明恩格斯人格的高尚,不仅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无产阶级革命家,同时也是一个普通人,是一个可以称得上普通人的楷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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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我就想,如果恩格斯没有为了取得无产阶级革命胜利而所说的那些现在看来显然是“不合时宜”甚至会被认为带有“机会主义”的话——而正是这些话可能误导了后来苏联、中国和其他一些想争取无产阶级革命胜利的国家——我会更加感到他的伟大和可爱。而至于他的那些在今天看来不仅已经算不上伟大甚至需要批判的话,我想,假设恩格斯活到今天或是天堂有知,按照他一生做人的准则,也一定会作出修订的吧。
2008-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