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阳、秀山、黔江支教记
王君
我的恩师余映潮老师说，他的旅途没有风景。
我的理解是，他奔波忙碌得没有看自然风景的时间，但是，我相信，他是世界的风景，更是所有语文教师的风景。
余老师是我的榜样。我希望自己的每一次外出交流，都能够给别人以风景的美感。唯有这样，方不虚此行，方不辜负生活赋予我走遍万水千山的机会。
确实没有时间看风景。重庆到酉阳，秀山到黔江，黔江回重庆，我的火车都在黑暗中穿行。渝东南一带的最偏远的这几个县城都在大山深处。火车一直在山洞里行进。手机信号时有时无。除了感叹人力的伟大，便是敬畏自然的深邃了。
三城一带都风景如画，自然名胜闻名遐迩。但是我都只看见了暮色中秀如眉黛的山川，想像着阳光下它们的绝色风情。
并无遗憾。
只有在酉阳讲完课后匆匆用了半个小时去看了一眼桃花源。不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但依旧翠树青葱，碧草旖旎。“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酉阳桃源果真惟妙惟肖。我矗立洞前，神思飞扬。想到的不是自然，而是语文的寓意。我们这些在语文的山路上的跋涉者，什么时候才能够遭遇“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奇幻之境，然后穿越“若有光”的奇妙“小口”，进入“豁然开朗”的境界呢？
自然，永远诠释着生命的神秘与尊严啊！
从酉阳到秀山的路上，我沉沉睡去。车窗外美景变幻，一眼未看。
我外出上课，几乎所有最美好的记忆都留在农村了。也许我天生骨子里就是一个乡村女教师吧。面对着少数民族的孩子，面对边远山区的讲台，我的语文生命更容易被唤醒和激发。而山区孩子们的心也是多么的纯净一如天然啊。他们的心弦不用重重地敲击，而总是轻轻地拨动就天籁流响，让我自己和所有听课的老师都几乎不能自持。这些孩子，并没有出色的表达能力，他们其中的很多甚至连普通话都不能说。但是，在每一堂课上，总有让我们潸然泪下的动情点。
在酉阳二中的作文课堂上，尝试练习上海市的高考作文题《我想握住你的手》。孩子们的发言一个比一个精彩。后来，一个女孩儿起来说“我想握住爷爷的手”，我说，孩子，爷爷的手那么枯槁苍老，你不害怕吗？女孩儿哽咽着说，我的爷爷早就去世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爷爷。全场顿时寂然。女孩儿的眼中泪光闪烁，她呜咽着说，我想握住爷爷的手，因为妈妈说，爷爷一定感受得到的。我要告诉爷爷，我们生活得很幸福，但是他没有幸福过，我们都希望他醒来，和我们一起享受幸福……小女孩儿边哭边说，我的眼睛红了，会场上所有的老师的心也都湿润了。后来，我点评道：好孩子，谢谢你，老师知道你的眼泪背后一定有动人的故事。你的天堂的爷爷一定会听得见你今天的倾诉。孩子啊，你到了高中后，会学到一篇课文，叫《泪珠与珍珠》，你会读到一句话：眼因流多泪水而愈益清明，心因饱经忧患而愈益温厚。著名诗人原野也说：我的泪水是一批高贵的客人，她时刻等待在那里，等待着和世道人心中的美好之物见面。孩子，谢谢你今天像珍珠一样高贵的泪珠，她洗涤了老师的心灵，让老师感受到生活是那样的多情美好……小女孩儿流着泪频频说谢谢。大厅里掌声雷动。
在黔江新华中学。一个男孩儿起来说“我想握住革命烈士的手”。没有掌声。而刚才同学们的发言都获得了大家自发的掌声啊。课堂里有点儿异样的尴尬。很正常的，我知道。如果是在大城市的课堂里，不仅不会有掌声，甚至嘲讽和讥笑都会响起。在农村，孩子们表现得已经很含蓄了啊！我顿了顿，说，孩子们，你们知道《狼牙山五壮士》这篇课文吗？孩子们热烈地说学过学过，在小学。我说，你们知道吗，新版教材中，这篇课文被删掉了。你们同意吗？孩子们群情激愤地表示反对。我说，老师也反对。因为有人认为，狼牙山五壮士这些英雄已经过时了，我们应该让姚明、刘翔、韩寒、 李宇春这些现代英雄上教科书，才足够时尚，足够前卫……但是孩子们，如果今天我们删除了这些老英雄，那么，今天的新英雄终有一天也必将会删去。如果我们总像猴子掰玉米一样，掰一个丢一个，我不知道，未来，我们还能记住些什么……
全场肃穆。然后，掌声雷动。
这是我的课。也许会有朋友批判我超越了语文老师的职责，让政治的因素侵略了语文。但是，我知道我做不到。我只能这样说这样做。
更多的时候课堂氤氲着语文味儿。一个孩子说他想握住春天的手。我追问，孩子，你知道吗，此时此刻，什么是春天？孩子说，希望就是春天。我说，对，孩子，此刻，你脸上自信的笑容就是春天，你亮晶晶的眼睛就是春天，你流畅优美的表达就是春天，你浪漫的情怀和诗意的理想就是春天……
在秀山，听课和评课。我终于找到了一种从容。我不再强行要求自己在老师们面前展现一个完美的自我，一堂完美的课。孩子们在阅读课和作文课中选择了阅读课后，我老实地告诉他们，王老师的课，是一种智力挑战。今天，我们能够行进到什么地方就行进到什么地方，不强追进度不作秀。
结果如我所预计，课没有上完。原因很多。但孩子们学得很主动很鲜活。这就够了。我终于有足够的勇气来展示一堂极为朴实和常态的课了。
还听了一堂秀山名师团的年轻教师的课。多好的年轻人啊，那么青春漂亮，普通话那么好，感情那么真。可惜的是，她当然不能完全避免年轻人的毛病。课之形有了，课之神还欠缺。她讲的内容，其实都是不需要讲的。所以，在浮光掠影的学生发言的背后，我们看不到思维的闪光和情感的爆发。这堂课缺乏的就是我所追求的智力挑战。我想，如果我来评课，我会抓住一个“平”字来评。这位小老师很了不起，在这样的大型教研活动中，可贵的是她有着平和的心态，平实的设计，平朴的引导。她的整堂课，看不出一丁点儿表演的痕迹。如果，她还能深入钻研教材，慢慢地明白“平中该有奇”、“平中该有险”、“平中该有曲”的课堂设计的道理，那么，她才能够如夏丐尊所说“平的乃是大的”，真正上出平却不淡的课。
祝福你，年轻人。你比当年只有五年教龄的我，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深夜，在寒风凛冽中挤火车到黔江。没有座票。还好，一个南京的好心的中年人同意我挨着他坐。而秀山的一帮去黔江听课的校长朋友，帮我提箱子扛袋子，好像我雇的免费棒棒。
秀山的朋友们，真是多么热情善良啊！
在黔江，最大的收获是和全国著名教育家，江苏省常州市小学数学尝试教育理论的首倡者邱学华老师同台合作。
我以为邱老师最多不过50来岁。后来他自我介绍，他今年74。
全场听众都吓了一跳，差点儿集体从凳子上摔下来。
这个青春的老人啊！
后来我对他的评价是——青春数学！
听邱教授报告，从头到尾，笑声不断。他中气浑厚，率真幽默，善于用淘气的方式调动听众的热情，善于用朴实的语言阐释最深刻的道理。他研究尝试教育五十年，凝结为核心理念：
先让学生试一试
学生在练中学
教师在练中讲
让学生试一下
就是把学生推到主动位置
学生遇到困难，就会
主动阅读课本
主动向别人请教
主动积极思考，直到主动解决了问题
听着74岁高龄的邱教授的激情洋溢的报告，我深深地感叹：所有的思想都如煤的形成，当初用了很多的木材，结果却只有一小块。但这不是木材的悲剧，这正是煤的伟大。
我一直以来都多少为自己的浅薄感到羞涩，觉得自己很难在高深的理论层面上去实现关于青春之语文的突破。邱老师的报告启示了我：绚烂之极归于平朴。我为什么不可以用属于我自己的语言去阐述青春之语文呢？
理论是人创造的，人为什么非要为理论痛苦呢？
我是平凡的人，那我就老老实实地说平凡的话。
谁说平凡的话中就没有思想的金子呢？
虽然深深喜欢和敬仰邱老师，但是在下午上课后我的报告中，我还是谈了很多和邱老师截然不同的观点。
下午课后我的发言围绕着“我们成长的三个关键词”这个老话题。第一个：激情；第二个：思想；第三个：韧性。
因为临时发现课件打不开，于是只有即兴发挥。
我说，关于洋思、关于杜朗口，一方面，在敬佩他们的成就研究他们的成功原因的同时，我们还是要保持着更为理性的头脑。这些名校得以成就，有一个重要的历史背景，那就是以分数衡量学校的质量。而深入这些学校，我们会看到在成功的应试能力的培养背后，还是有许多并不人性甚至反人性的管理方式和教育方式……我建议大家去读一读张家港外国语学校王开东老师的《四大名校批判》……
我说，为了证明尝试教育的先进，邱老师反复强调“没有教不好的学生”。作为一种教育理想，这无可厚非，但是纵观教育现状深究教育本质，我们必须承认，在某一个层面上来说，教育必须要有面对失败的勇气和研究失败的策略。如果真没有教不好的学生，那我们还要国家机器干啥，还不如全国就多办几所洋思杜朗口算了……教育只是辅助学生成长，而并不能决定学生的成长……我沉痛地叙述了西南大学的物理老师被卑劣学生无端杀害的新闻。我说，我们要追求教育多作为，但决不能宣扬教育全作为。因为，这只有把我们自己逼上绝路……
我说，关于预习的重要性，关于先讲后练，这些观点初听都是真理，但我们千万要细细鉴别。学科之间的壁垒决定了没有所有的理论适合于所有的学科。我讲述了不久之前温州乐清学校老师讲《风筝》时学生的充分预习导致的课堂异变的故事，以此证明对于现阶段的人文学科，不预习或者更能够让学生获得阅读的尊严。至于训练，语文学科更要警惕。我们要为训练留好位置，但语文的训练的界定更需要小心界定。弄得不好，越训练学生越蠢……至于必须“当场训练”等说法更是太绝对。在我看来，“变化”之美乃是所有学科教学之美的最高境界。教学要追求常式与变式，这应该是一条原则吧……
……
我说，我在这里阐述的也仅仅是王君的观点，也许我说的全部都是一派胡言也未可知。至于真理到底如何，还需要你结合自己的教学实践自己去思考鉴别……当我们把想法变成为了思想，我们才能够感受到教育的尊严和生命的尊严……
老师们要我的博客地址。我在黑板上写了下来。我说，老师们去看我的文章，不是要去看我写得有多么好，而是要看我写得有多么糟。真的，我现在重读我五年前的文字，那真叫做幼稚浅薄惨不忍睹啊。虽然我现在也不深刻，但是，比起五年前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朋友们啊，看到我，你们就会看到再笨的人只要坚持下去也必然会进步……
……
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就是掉在阴沟里，也还是要仰望星辰！这是我最喜欢的名言之一。
五十分钟的即兴演讲，八百多人的会堂里笑声掌声不断。
总结的领导很幽默激情。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此刻，我们的心情必须要用王君老师课堂里的作文训练题目来表达：
王君老师，我们想握住你的手！
全场哄堂大笑。
我走到会场中央。我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全场掌声雷动。
我知道，我握住的是又一段美妙的语文岁月。
（2008年10月26日星期日 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