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南方周末记者 石岩
2008-10-30 南方周末
《驯悍记》笑行天下 林版《哈姆雷特》困守一方
10月下旬,两出莎士比亚到北京上演。一出是《驯悍记》,英国TNT剧团制造。一出是《哈姆雷特1990》,林兆华戏剧工作室出品。两个戏都是“旧作”。《驯悍记》是TNT的全球巡演剧目,《哈姆雷特1990》是创作18年后的第二次复排。
10月20日,在中国传媒大学礼堂,听英文对白,看中文字幕,《驯悍记》依然能让大学生们笑声不断。10月21日,《哈姆雷特1990》在保利剧院豪华首演,最出色的“演员”是舞台正中从小胡同的小理发店里淘来的1930年代的理发椅——剧中人坐在上面,稍有前仰后合的动作,它便“嘎嘎”作响,像命运之神在搓动指关节,像绞首架上滚动的链条。“谁坐在这样的椅子上,都只有任人宰割的份。”林兆华说。
保利剧院的服务很周到,但音响效果很差。记者坐在16排,只有在演员情绪爆发的时候才能听清台词,除此之外,只能通过对《哈姆雷特》已有的知识,猜测舞台上的大意。林兆华希望舞台尽可能简洁,单靠剧本和演员的表演牢牢吸引观众,但梅耶荷德的话——“吐字清晰的话语,能够穿过任何厚度的墙壁”,显然还没有成为演员的共识。
如果莎翁有知,或许会感叹,作品一旦离了作者的手,便自有其命运。
《驯悍记》是TNT剧团最新搬演的莎士比亚喜剧。很多流传后世的《驯悍记》剧本中去掉了莎翁在开头和结尾加的醉汉的故事。TNT版本的《驯悍记》把这两段 恢复了——一个穷补锅匠喝醉了酒,幻想自己曾是贵族老爷,并且把一位脾气暴烈的娇小姐驯服成温顺美丽的妻子,一觉醒来,不过是黄粱一梦。 TNT剧团供图
TNT:从斯大林出发,巧遇莎士比亚
对于TNT来说,莎士比亚是碰上的。TNT剧院成立于1980年,直到2000年才开始搬演莎士比亚的剧目。
今天,TNT的巡演足迹引人注目——1982年起每年在德国巡演五百余场;在奥地利和瑞士年均演出五十余场;1992年起每两年赴日一次,是在日本演出最多的非日语话剧团;是在法国巡演最多的外国剧团和惟一在法国主要剧场定期演出的英语剧团;连续15年每年赴西班牙马德里和巴塞罗那演出;每年在捷克布拉格演出12周……但在1980年,TNT的全部家当是一辆借来的小汽车。
28年前,伦敦两个寂寂无名的小演员保罗·斯特宾和约翰·肯尼从原来所属的剧团辞职,创办TNT剧团。TNT不是炸药,而是The New Theater(新剧场)。
在原属剧团,保罗和约翰接触到波兰戏剧大师哥葛特洛夫斯基的“贫困戏剧”理论:戏剧应该用最简单的道具激发起观众最丰富的想象;演员的肢体语言和台词一样重要;剧场里最重要的关系不是角色之间的关系,不是演员之间的关系,不是演员和导演之间的关系,而是演员和观众之间的关系……
葛特洛夫斯基的理论对年轻的保罗和约翰有很强的吸引力。他们向保罗的妈妈借来小汽车作为戏剧大篷车,在全英国开始了从一个剧场到另一个剧场,游说别人,争取演出机会的冒险之旅。
TNT演出的第一个剧目是《丑角》。全剧的三个主角全是苏联人。斯大林、戏剧家斯坦尼和梅耶荷德。《丑角》演的是梅耶荷德和斯大林、斯坦尼的戏剧之争。在苏联,斯坦尼和梅耶荷德代表了两种戏剧观,一种是被奉为圭臬的“现实主义”,一种是被全面批倒批臭的“形式主义”。因为“戏剧不是一面普通的反映生活的镜子,而是一面放大镜”和“在现代的艺术中,崇高和卑下,悲伤和欢笑,黑暗和光明,总是同时存在的”等观点不见容于主流意识形态,梅耶荷德在64岁上被迫关闭了一手创办的、以他名字命名的剧院,在66岁上殉难。
《丑角》不是严肃沉闷的政治讽喻剧,由于借用了意大利假面喜剧的演出形式,观众和评论家看得都很开心。看到TNT的处女演很成功,英国政府给他们拨了一点钱,“这样我们排第二个戏就不那么捉襟见肘了。”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时候,保罗回忆道。1990年到1991年,戈尔巴乔夫任期内的苏联开始全面反思,《丑角》受邀到莫斯科、列宁格勒、基辅、乌克兰等地巡演。在莫斯科演斯大林,是保罗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事,戏剧的预言居然在10年之后应验。
1990年前后,TNT剧院的另一件大事是 《The Jazz Wizard(爵士男巫)》上演。《爵士男巫》取材真人真事。电影史上第一部有声片是犹太裔白人阿里·詹森扮演黑人歌手出演的《爵士歌手》。“我们要问的问题是,为什么一个白人要扮成黑人才敢唱黑人的歌?”保罗说,剧中对种族问题的严肃探讨是跟爵士乐、笑话穿插在一起的。《爵士男巫》从伦敦一路演到东京、慕尼黑……使TNT成为国际知名的旅行剧团。
“TNT想找到自己的表演风格,所以开始我们自己写剧本,积累下足够的经验,才敢动别的剧作家的作品。”保罗说,TNT成立20年后,终于来到莎士比亚门下。他惊喜地发现,莎翁的剧本和TNT的表演风格是绝配:他的剧本里绝少提及舞台装置;在他的剧本里,一个演员可能要演多个角色;他把悲剧和喜剧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谁都能看懂他的戏,而不仅仅是精英阶层;他的剧本里有事件,而不仅仅是奔涌的台词;处理起暴风雨、战役这样的大场面,他也得心应手,一点不露怯……
在林兆华看来,《哈姆雷特》最有魅力的台词,不是人人耳熟能详的“活着还是死去”,而是“蛆虫是最伟大的美食家。我们喂肥各种牲畜是为自己享用;而喂肥了自己,却又为蛆虫所享用。一个胖胖的国王和一个瘦瘦的乞丐不过是一张餐桌上不同的两道菜而已。” 林兆华戏剧工作室供图
林兆华:我就是你儿子,你非说我不是
林兆华和莎士比亚相遇的时间比TNT早10年。1990年,林兆华戏剧工作室的第一出戏《哈姆雷特1990》在北京电影学院不售票上演。不售票是无奈之举,因为按照当时的规定,自由结合的演员团体拿不到演出证,没有演出权。
《哈姆雷特1990》十足难产。1988年,“人人都是哈姆雷特”的创作动机就出现在林兆华的脑子里,但是以斯坦尼的“体验派”为表演不二法门的演员无法接受这个观念。两年之后,林兆华网罗起一群小年轻,娄乃鸣、倪大宏、濮存昕、王音、易立明、牟森……才把事做成。
舞台上没有皇宫、城堡,一条不高不低,横亘在舞台中央的钢梁和钢梁上不紧不慢转着的吊扇是舞台上最重要的道具。霓虹灯、旧电器时有时无,闪着俗丽的亮光。玉树临风的哈姆雷特时而说起他心事重重的母后和塌鼻子、蛤蟆嘴、有着毒蝎心肠的叔父的台词;而后两者,也会出其不意地变成困兽一般的哈姆雷特。
《哈姆雷特》在电影学院演了6场,名声传到了德国慕尼黑。慕尼黑国际戏剧节向剧组发出邀请。文化主管部门不准剧组出行。林兆华派娄乃鸣去谈判:这不是我们的荣誉,这是中国戏剧界的光彩;慕尼黑戏剧节也邀请了英国的戏剧大师彼得·布鲁克排演《哈姆雷特》,让西方的哈姆雷特与东方的哈姆雷特相遇,这多有意思……管理部门想了想,如果德方管吃管住,负责往返机票,你们就去。3天之后,德方给了答复:剧组的一切费用由我们承包。文化主管部门仍然不批,因为没有私人演出团体出国访问的先例。林兆华亲自去争取:我1980年代就出国,每次都按时回来,我敢保证,这些人不会叛逃……谁保证你呀?对方反问。林兆华转身逃走。
1994年,在日本召开的一次国际导演研讨会又邀请《哈姆雷特1990》。这次主管部门给的意见是“戏先要在国家剧院里公演3场,才能出去”。老了4岁之后,《哈姆雷特1990》终于在林兆华任副院长的北京人艺的剧场里上演。在这之前,林兆华想在北京人艺排《三姊妹·等待戈多》,得到的答复是,排《三姊妹》行,排《等待戈多》也行,排《三姊妹·等待戈多》不行。
相比《三姊妹·等待戈多》的命运,《北京人》要幸运许多。有了《哈姆雷特1990》不能公演的教训,《北京人》改由林兆华工作室和实验话剧团合作。
“曹禺的戏,我最喜欢《北京人》,有契诃夫的味道。《雷雨》的戏剧性太强。”林兆华说,《北京人》里最打动他的是江太太的台词“活死人,死活人,活人死”。因为剧本里有江老太爷的棺材每年要刷一道漆的情节,林兆华在舞台的乐池里放了一具真棺材。一个穿着现代的剧场工作人员一边喝茶、摇蒲扇、聊天,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棺材上刷漆,从戏的开始一直刷到戏结束。棺材让《北京人》胎死腹中。但实验话剧团已经跟苏联的剧院签了协议,《北京人》在莫斯科上演,引起轰动。
“《哈姆雷特1990》和《北京人》是工作室最早的作品。之后就是‘操作’了,凑起点钱,就去排个戏。”林兆华回忆。
而所谓的工作室,大多数时间里只有林兆华一个人是固定成员,一度挂靠中央戏剧学院的《戏剧杂志社》和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办公室都没有一间。直到2002年,一个戏剧爱好者投资100万,林兆华找到当时北京文化局的副局长张和平:“我的工作室想正式成立……”张和平欣然同意,林兆华工作室成为有演出权的机构。
2008年再排《哈姆雷特1990》,是林兆华18年舞台经验的总结。剧本中“街道”、“王宫”、“皇后寝宫”等具体的场景都被抹掉,舞台只有一个景:钢梁、吊扇和理发椅。
“典型环境里的典型人物对我来说已经完全没有约束力。我让演员在演哈姆雷特的同时,也演他们自己,并且能暂时跳出角色和他们自身之外,审视舞台上发生的事情。”林兆华自己解读自己,“和中国的戏剧相比,西方的戏剧是一维的结构,强调装龙像龙,装虎像虎,他不知道还可以装龙扮虎。而在中国的传统戏剧里,演员和角色之间的间离是自然而然大量存在的。”
“我们老说中国话剧的传统。我斗胆说一句,中国的话剧是没有传统的。话剧是舶来品。只有焦先生在1950年代远见卓识地提出‘中国学派’,那才是我们的传统,也是我这么多年,一直在尝试的东西。”
“我就是你儿子,你非说我不是你儿子!老说我搞形式主义,其实我从来没有反对过现实主义。好的现实主义也是可以表现的,但我们的舞台上大多数是伪现实主义。现实主义也有好多种,还有魔幻现实主义呢……”提到“现实主义”和“形式主义”,七十多岁的林兆华总有满肚子话要说。
可惜并不清晰的念白,掩盖了他的很多意图:王子忠实的朋友霍拉旭同时又是国王的密探;鬼魂是舞台上一个模糊的投影,演员在幕后用电声喇叭把他要说的话喊出来,而且故意穿帮,让喇叭“吱吱”作响。其实这个国王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就像哈姆雷特也不一定非要被解读成悲剧英雄一样,“历史的偶然在生活中比比皆是。”林兆华说。
在林兆华看来,《哈姆雷特》最有魅力的台词,不是人人耳熟能详的“活着还是死去”,而是“蛆虫是最伟大的美食家。我们喂肥各种牲畜是为自己享用;而喂肥了自己,却又为蛆虫所享用。一个胖胖的国王和一个瘦瘦的乞丐不过是一张餐桌上不同的两道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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