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谷孙:寻找电灯开关
作者: 陆谷孙
2008-05-07
来源:南方周末
写过一篇《追记里根大总统听课》之后,此文好像不能不写,个中因由听笔者慢慢道来。
那次听课之后,留下一张大总统与我的合影。这时,刚好有人介绍我认识了一位年轻的白宫学者,他说可拿照片去找里根签名,果然也做到了。里根的字似不如他行状之潇洒,还微微有些左倾。
我去美国当1984-1985届的资深富布赖特学者时,随身带着这张照片。那边的朋友见了,总爱打趣。譬如说,“指定驾车人”(即 所 谓 designateddriver)在派对上馋酒之后,开车时怕被交警拦查,便会做着夸张的惊恐表情,一边问我:“陆,带上你那张‘老狼’(OldRon)照片没有?”意思是倘若遭查或可用它来做个护身符什么的。当然,这是开玩笑。倘被查到,照罚不误。
我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合作教授G君挈眷外出度假,要我守屋喂狗,约好把钥匙放在门口的足垫底下。我到达时已是夜晚,取了钥匙,开门进屋,一夜无话。翌日起身,已是天光大亮。见他家门庭处昨晚主人离去时已打开的照明灯还亮着,我就想把它去关了,可那灯的开关却怎么也找不着。经过好一番搜索,我终于看到屋子外墙上粘着一幅里根的硬版纸漫画人像,肯定是从哪本书报上剪下的。漫画主人公全身赤裸,有几根稀毛直竖,使人想到猪鬃。那电灯开关竟然就藏匿在主人公的私部,或起或伏,主管着灯火的或明或灭。美国式幽默好拿人体排泄甚至性事说事,这我早有领教,这回把文章做到大总统头上来了,可见这位文学教授的想象力更胜常人一筹。顺便说一句,这位G君后来去了东海岸,在某长春藤名校成了名教授,还是时下流行的某种文评流派的领军人物,最近又发循迹旅行讲授莎剧的奇想。“9·11”以后,英国一家叫Granta的文学杂志,以“我们的美国观感”(WhatWeThinkofAmerica)为专题,向美国以外的全球作家征文,我就写了上面这个寻找电灯开关的故事,居然入选24篇佳作之列,刊出在这份杂志2002年的春季号上。也是顺便提一句(绝无自炫之意),这入选的24篇中,还有英人品特和莱辛 两位后来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文章。
G君拿国家领导人开个玩笑——按中国人标准,略嫌恶俗不假——要是给他来个上纲上线,肯定就是忤逆犯上,要吃不了兜着走的。沪上有一位我很钦佩的剧作家,也是位幽默大师,多年前曾在他写的戏里刻画过一个矮个子角色。碰巧,当时国家领导人当中,有两位个头稍矮。剧作家忍不住想幽默一把,便调侃说戏里那矮个子是“和党中央保持一致”的。这一下,麻烦来了,这句台词非删不可。其实谁都知道,剧作家是谑而不虐,全无恶意;在我看来,反而有帮助领导亲民的作用。即使让领导层的当事人听到,他们大人大量,想来也断不会计较。可是检禁大员怎么就非动用剪刀不可了呢?
大楼摩天,磁浮疾驰,嫦娥奔月。唉,怎么就是咱们的意识总还是舒舒服服停留在“前现代”,升腾无日呢?难道中国的文化已经钙化,将永远如此严肃而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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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心”
作者: 陆谷孙
2008-09-28
来源:南方周末
反右斗争期间以及结束后,学校里一直在开展一场称之为“红专大辩论”的运动,就“只专不红”、“先专后红”、“先红后专”、“只红不专”、“厚今薄古”、“厚古薄今”、“厚今不薄古”、“厚古不薄今”等绕口令式的论断,日夜开会,打口水仗。青年血旺好胜,学生扎堆总要竞争,犹如今天在网上一言不合就要“拍砖”一样。而在当时,哪个多得几个5分,人们都要斜眼乜视,像是身旁出了个活生生 “只专不红”的反面典型。于是,竞争就只能转移到别的领域去,譬如说,政治运动是否全身心投入,开会发言是否积极,是否申请入党入团要求进步,是否靠拢组织,除“四害”(蚊、蝇、鼠、麻雀)干劲如何,大炼钢铁和大兵团批判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等资产阶级“巨人”时能否连续几周几月开夜车而不叫苦,劳动时能挑起多重的担子,出大力流大汗的同时是否触及灵魂,劳卫制(“劳动卫国”的缩写,一套体育锻炼指标)是否达标通过,讨论“九评”观点“修”(指修正主义)也不“修”,等等。
大辩论是当时民主的重要手段之一,因此这场“红专大辩论”进行得如火如荼,日夜开会不说,正常的教学秩序随时会受到冲击,停课辩论也是常有的事。问题是“又红又专”以及“厚今薄古”等问题的结论早就是硬语盘空,无须辩论,那还多费什么口舌?原来,这是一种诱发异见、警心涤虑的洗脑术。辩论到最后,谁也拿不出一个又红又专的楷模来,只是让组织上掌握了学生中各种各样的思想动态而已。也许,这才是辩论的真正目的。
与大辩论同时进行的还有一种向党“交心”的活动。那就是跟支书约定时间,汇报自己最隐秘(当然也往往是最丑恶)的思想。一个支书要接受五六十人的交心,确也够他/她忙的。记得我们班的交心活动从学校开始,一直持续到后来到上海大中华橡胶厂劳动。在校交心时,由支书根据自己的工作负荷,排定接谈的对象,然后约到宿舍操场上(现在矗立着光华楼的地方)沿跑道边走边谈,那情状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活像广东人所谓的“拍拖”。重点问题人物在跑道上非兜上个十圈八圈不可,今夜谈不完,明夜继续。到了橡胶厂,全班借宿徐汇中学,交心地点便改在那儿望得见徐汇天主堂的操场。一天劳动结束,洗漱甫毕,支书来宿舍叫出一人,余人便相顾私语:“交心去了。”
原先说好,交心是忏悔式的告白和解脱,是信赖组织的追求进步标志,谈过了算数,然后便是“丢掉包袱,轻装上阵”。其实哪有这等便宜的事情?交心者为表精忠,也为了在热血青年的竞争中不落人后,往往挖空心思袒露自己的丑恶思想,有时经对方一诈(“你的思想实际上跟右派没有什么两样”),张皇失措,无中生有,不屑唾面。如我们班有位贫下中农子弟,交心时说自己从小就鄙弃家庭,与同学同行时迎面遇见穿着寒碜的母亲而不认,却一直附膻逐秽,羡慕在台湾做资本家的远房舅舅。不但是资本家,还在台湾,这还了得?果然,几天之后,在徐汇中学的某教室里,就召开全班大会了,先由交心人作 “主旨”发言,随后由同学发言批判帮助,责他忘本异己,而从此这位贫下中农子弟也便从积极分子名单中被一笔勾销了。多少年以后,我曾问这位当事人,远房舅舅如何富有,惹得他励志仿效,他一笑,答道:“还不是说说罢了。”六月债,还得快——这还仅适用于危害较轻的交心内容。有些交心中忏悔的反动思想更为严重,那就是“秋后算账”时的重磅炸弹了。记得当时放过一部东德电影 《马门教授》,主题是纳粹反犹,也拍到纳粹军官家庭生活的几个镜头。一位青年教师看了,交心时说,那法西斯比之我们周围的一些冷血动物,还多些人情味。不料这句交心的私密话,居然入档库存了十几年,到“文化大革命”批判此人时方始抛出,果然激起革命群众义愤,引来全场震耳欲聋的口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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