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绍兴“鲁迅故居”,很惊讶:这么大?!
屋主如果活在五六十年代,如果与鲁迅无关,将怎么度过?
不知“故居”是否江南特色:门,窗,床,櫃,一柱一梁,一瓢一勺,一律暗黑颜色,阴沉沉。纵然是新,这新早已显出了旧,纵然是富贵人家,这富贵也富得人压抑,贵得人沉闷、烦躁、透不过气。
这般陈旧、潮湿、暗淡无光的环境,如何生出明朗、达观、大度、开阔的思维与心胸。很怀疑。
看见了那两棵枣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两棵树已被语言学家、语文教师们研究得很累,现在又被圈起,钉上注释牌,被络绎不绝的游客继续研究,继续感悟。说不定哪天又被研究出新成果,感悟出新深奥。只可怜了树们,它们本不需要如此关注。
最不耐烦的怕是鲁迅本人。
可他好意思开骂吗?毕竟因为他,树们才被重视、景仰……
还有百草园。小时看过的,没特别感觉,因为鲁迅,因为关注的目光多了,闻名起来。
还有孔乙己,俨然已是名人,居然有了自己的塑像。只不知那塑像究竟是不是孔乙己。
出“鲁迅故居”,天塌下来一般,压迫得紧。
深灰的颜色,暗淡、浑浊。四周一切,都被这厚厚的灰,染得模糊、迷蒙。视野出奇的短。气压很低,空气凝固住了,一动不动,带着潮湿水汽。
去“沈园”,坐的是乌篷船。船,细细小小一条,像儿时纸叠的船,窄窄水道中,撩起涟漪,悠悠行,似有所思。
同样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池塘;同样曲径、茂叶、修竹、草木扶疏……“沈园”,因为《釵头凤》,一举闻名。
当年,与前妻唐婉沈园邂逅,抚今思昔,百感交集,陆游在园中石墙上挥笔草书: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后来,唐婉看了,伤心人再填伤心词: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同样是闷,此闷非那闷,这闷闷得凄美,让人伤心,想哭,却这哭,到头来,为的还是美。
世上好诗无数,有的因气概、胸怀,让人佩服、尊敬;有的因意境、氛围,让人感同身受而叹息;有的因深刻尖锐,让人顿悟、仰望;有的因精细、微妙,让人喜欢而吟咏而玩味不息……然而,真正能够打动我们,能让人整个心身感受深重撞击、乃至感动流泪的,还是情!
情,看不见,摸不着,人人皆有,却不时时激发,它被日常生活的琐碎所掩盖,所模糊。是文学艺术家们,将隐藏砂石中的金子提出,将人们身上分散着的情思集中,并予强烈再现。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怕人询问,咽泪装欢”。
两首词中,最重要的是这两句。它们是灵魂。写出的是一种无奈、一种深憾、一种扼腕之痛。想念向往的就在前面,却走都不能走近;心里明明千般委屈,却还得假作欢愉。世上最该尊重的是人心,而人心,恰恰又最难被尊重。每颗心有每颗心的难言之苦,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限制。
好词好诗好文章,所以牵动人,是因其写得准确。准确,使得没显示的部分,暗中实已有了导向。读者纵然没这般经历、这般深情,照样能因看不见的暗中引导,而体会,而感受,而产生共鸣。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有时不能道破。感情的产生可以自发,而感情的加剧,则靠信息的反馈来促进。
陆游,把模糊的情感明朗化了,把本可掩盖、通常均被掩盖的情感揭发了。
“错、错、错”:“莫、莫、莫”———语态如此强烈。
本可平静的唐婉不能平静了,本有一分思念一分痛的唐婉,现又添一分。因明确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位置,多愁善感重情重义的她越发多愁善感重情重义。
之前的唐婉有的是伤心,陆游的词使得唐婉开始滴血。
同样,即便陆游的词有一时感情喷发之因素,唐婉的回应,使这份被提取的情感因被肯定而加重加剧,而唐婉的郁郁而终,使得这份情感最终停格。
是悲痛,是伤心,也是美丽。
心被填得满满,因装上了另一颗纯属自己的无保留的心。
因为感情的揭发和传递,成全了这个千古绝唱。
这个故事中,不提陆游的续絃,也得一提唐婉的后夫赵士程。那个时代,自己夫人(唐婉)和其前夫(陆游)偶遇,不仅不回避,不生嫉增恨,还能让他们单独相会,再叙旧情,其心胸肚量、开明通达,岂是这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所能比拟?!
更要一提的是陆游与唐婉,两人都已是人夫、人妇,依然能够无所顾忌,一诉衷肠,告“不可告人”之想他人之妻、思她人之夫之白,其坦白、勇气、情感之真之大,又岂是这小小的沈园所能装下?!
最真实的往往是最动人的也往往是最怕启齿的。
灰色的天空开始下雨,雨细如沙,飘飘悠悠,湿了沈园。江南的雨,一点点凉意,一点点温柔、但却无尽缠绵、无尽凄美。
年轻导游女,吟咏墙上的词,语调浸透细雨,四周无语,不知泣下谁最多……(题签:吴瑾)
◎黄惟群,作家,现居澳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