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因只是因为网上的一篇文章：
《我们当年》。那是一个父亲在参加别人女儿的婚礼后写给他女儿的信。
张的眼圈红了，她想起了她的女儿，几个小时前她才去给女儿买了内衣，她真正觉得女儿长大了，她揽着女儿的肩膀说：“你要知道，妈妈就是在为你活着……”
我的女儿还小，所以我想不到她的婚礼，但我想起了我当年的婚礼，想起了婚礼上的妈妈——“当年真是年轻啊，太不懂事！那个晚上，只是沉浸在欢乐中，周旋在朋友间，就是忽略了自己的父母，父母什么时候跟着单位的车回去了也没注意……直到结束的时候，一位叔叔说我妈妈那晚好高兴，好高兴，不容易啊……”我忽然有点说不下去了。
张说：“没关系的，那晚你妈妈一定不会怪你，只要你幸福她就会幸福了！”
“……那位叔叔走后，我才莫名地有些失落，心里不知道哪一块是空的……等到人都散去，在租来的新房里只剩下我们俩时，我才忽然有种强烈的惶惑——就这样，就这样真的是离开了父母了！打通了家里的电话，拿起来听到那边妈妈熟悉的一声‘喂’，我便开始大哭，我说‘妈妈，我想你……’妈妈也哭了……”
我真的说不下去了。我低头收拾好东西，连对面新恺的告别都不敢回应，只急急地离开。
我的胸口很堵，以至于我要大口大口地呼吸。而太多太多纷繁的记忆，涌上……
我记起婚礼后按习俗几天不能见妈妈，于是我经过家门时是那么矛盾，我多想听到妈妈的声音，却又怕她偶然开门……
我又恍惚记起很小的时候跟着她去小树林子里晨练时她的笑，记起转到山西读书时因跟不上她每晚给我补习时的斥，我记起为她擦洗身上的伤口时她的窘——她说：“真是不好意思，人病了没办法……”
我更想起她去世前，我和她的关系是那么僵，倔强的我搬出了家，固执地不跟她联系，而她去世那天，我接到电话赶回去后，照顾她的小妹哭着说：“阿姨前两天还嘱咐我让我周末买点好吃的，说姐姐会回来，她说你天天吃学校饭堂的饭，没营养……”在她的书桌上，我看到压在镇石下的妈妈亲笔为我抄下的“清音方”……
而不管我怎么痛哭怎么呼唤，我的妈妈也没能再看我一眼……没听到我的一声“抱歉”……
母亲去世后，我一度失声，无法工作……
走在傍晚的街道上，我只恨不得找个地方蹲下来，掩面大哭！
我走着，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低着头，泪水不断地滚落，我觉得异常的孤独，孤独而悲痛。
这些记忆，其实我从来不敢轻易触碰，我不敢想去世前妈妈在跟小妹聊起我、用她那双因风湿病而变形的手为我抄下那个方子时会是怎样的心情；我不敢想妈妈为什么会认为那个周末我会回去，会和她吃一顿很久很久没有了的团圆饭；我不敢想妈妈在心脏猝然停止前的那一刻是不是有遗憾……
我不敢想。我只是无数次跟别人说“我永远地感激佛教……”
一辈子好强的妈妈，无数次被评为优秀党员的妈妈，在最后的岁月皈依了。她没有跟我说过她的心得，我也没有问过，甚至，我因为妈妈不满意我的婚姻而怨恨她，我记得我曾那么残忍地利用我的伶牙俐齿对她说：“你的心这么坏，就算念佛也到不了极乐世界！”
真的是残忍啊！我的妈妈，她一辈子受苦，小的时候被开水烫伤，脚部变形，于是一辈子没穿过一双好鞋，大多时候，她只能将大两码的布鞋，用松紧带绑在脚上；刚生完孩子就开始莫名其妙地发低烧，来不及去看，就去修水库了，那是冬天啊，回来就确诊为类风湿性关节炎了；她的手，很早就因风湿病变了形，两手只能蜷握……一辈子，绝大多数的时候，她手疼腿疼腰骨疼，靠吃激素减轻痛楚控制病情，没有特效药，她依各种偏方吃蚂蚁吃蚯蚓喝生鸽子血……
最后的信仰告诉她，病痛一生是“业力”因果，这大概会让她的心获得一点的平衡和坦然吧，既然前世有错，今生有痛也自怨不得了；惟愿修来下世的幸福……而我却……！
每念及此，心痛如割。下一世，我只愿能有梦，让我记得起这一世对母亲的残忍，懂得自己病苦的因缘！
如果追溯起来，大概我也有可以原谅的原因。
还在9个月的时候，因为父母工作忙，因为从河南出来照顾我的奶奶不适应广州的生活，无奈之下，妈妈断了我的奶，让奶奶抱回家乡去了。几个月后，我得了脑膜炎，治好后，我又被送往生活、卫生条件相对好的山西，交由姥姥姥爷抚养。直到五六岁。
回到父母身边，已是懂事。初初回来，天天吵着要回去看姥姥姥爷，父母只好骗我：发大水了，铁路被冲垮了……给我买新衣服，哄着：“穿了新衣服就不回去了好吧？”小孩子也倔犟：“那我不要新衣服了……”我甚至得了梦游症，夜半起来，穿好衣服就要回山西去……
就这么别别扭扭地长大了。特别的敏感。始终与父母疏离。
也许是因为有弟弟，也许是因为父母生活压力大（尤其是母亲身体不好），也许因为我生来的倔强，总之，在青春期来临之前，我与父母之间的鸿沟，没能缩小。
到了自恋的年纪，我更清晰地觉得自己曾是被抛弃的，尤其是觉得自己都得了脑膜炎了，差点儿死了，父母怎么还可以忍心地再把我转给姥姥姥爷？他们显然不爱我！这么执拗地想着，自怜得不行、自尊得不行。
于是，我看着一直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弟弟可以在母亲怀里撒娇，心里嫉妒得发酸，面上却是一副冷傲，觉得对母亲说一句软话、暖话都是可耻的——不可以低头！不可以服软！
我几乎以为，我是可以不需要父母的，至少，是情感上。
直到，我嫁人了；直到，母亲去世了；直到，我为人母了！
一点点的，面向父母的那扇心窗，曾层层封上的窗，被揭开。阳光，一次次的，痛、更痛地刺向了我。
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母亲，早超越了生育的意义，她是我们的信仰，与归宿。
没有人，不会有人，和我们这样的绝对亲密，有过纯粹的血肉相连；
没有人，不会有人，对我们会这样的绝对无私，你是她真真正正的创造，不可复制的艺术。
她对于你的意义，也因此至高无上。
她走了，那个把你带到人世的躯体消失了，仿佛进来的大门轰然关闭，陪伴你的温暖也已消失，那么你，孤零零在茫茫世间的你，怎不要恸哭而至失声？
才惊觉，当年的那些叛逆，不也都是出于对母爱的本能的珍视么？！
也终于明白，十多年了，为何每每在梦中与母亲相见，都是欢笑都是亲昵，从没有意识到她的离开，我一直在梦中傻傻地补，补回我和母亲应该有的生活……
怎么就没有明白啊！因为抱怨童年的缺失，我便愚蠢地赔上十几年的空白，其实，我可以有多少机会修复我和妈妈——两个本来一体的人之间的关系，本来我可以做多少事情帮助我的妈妈，陪伴她，让她在人世不那么痛苦孤独——是的，我确信，她也是孤独的，和我一样！
在妈妈去世后，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弟弟的本子，上面，他工整地抄了一篇文章：看到种子发芽成树，小女孩便把妈妈的照片，埋在土里……
现在，正是多雨的春天，我把思念，把忏悔种在土里，长出的那棵树，或许能让我和母亲，在远远的地方，相连、相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