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提出设问 “假如没有孔子,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时,他们的答案大意是,倘若曲阜没有孔子,那么这里将不会成为中国文化的核心重镇,当地的经济布局也将不是以旅游业为龙头;倘若中国没有孔子,中国文化和政治的延续不知道会走到哪条路上去;“如果没有老祖宗,当然就更没有我们两个在这里跟你一起吃饭了!”
“天不生仲尼, 万古如长夜。”这是后人对孔子的文化性推崇。除掉这种文化性推崇,作为地方官员和孔子后人,孔令玉与孔令绍,更强调孔子为曲阜带来的经济利益,以及因为有这样一位老祖宗,而为他们带来的家族荣光。
谈话间,对于孔子的很多语录,他们都能琅琅上口,随便征引。孔令玉和孔令绍都说,小时候,他们与常人一样,并没有多读几句《论语》,也并不觉得身为孔子后人,就比别人要优越多少,“但是近年来,我出差去外地,到书店只要看到讲孔子的书就买回来,放到床头,晚上睡觉前翻一翻。”孔令玉说。
而孔令绍正在筹划20集的大型记录片《孔子》,他甚至要亲自担任该片的剧本创作。“孔子的核心思想是‘仁’,‘仁’就是‘两个人’,‘两个人’首先是夫妻,由夫妻、家庭而演生出社会。所以孔子的哲学首先是管理社会的。而要使社会和谐,那就要‘中庸’。”孔令绍认为,他的这种理解,比一般的学者不会低。
虽然都对孔子心生敬意,但是作为孔子的后代,这两位对老祖宗的话也会有不同的理解,甚至发生争议。但是当我提到前几天曲阜文物局局长孔德平跟我说起他对老夫子“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这句话的解释时,他们又达成了统一。
孔德平说,老祖宗幼年丧父,由母亲带大,他不可能这么不尊重女性,所以这应该是断句的问题,即“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孔子同情女子和平民(小人),所以对于他们,要采取‘养’的方式。”
孔令绍认为,孔德平的这种理解不合适。“如果你这么来理解,那么你怎么去解释接下来的‘近之则不孙(逊),远之则怨’这句话?”孔令玉也认为,小人与女人本来就很难对付嘛。“在这个问题上,老祖宗讲的就是普遍的真理。”
孔德班担任政协副主席20年。他一直担任曲阜孔氏家祭的主角,即便是在后来大型公祭兴起后,他都是使用公私身份,不曾缺席各种祭典。“祭孔的时候, 他们都是鞠躬, 我还是行大礼,磕头。”孔德班说。
在孔氏族人中,孔德班虽然不属近支,但是他家与孔氏直系的衍圣公府还是有很多渊源。“我父亲原来在孔府里管事,陶氏(第七十六代衍圣公孔令贻的原配)没有生育,她把我大姐认作干女儿。”“德成大哥结婚的时候,是我四姐牵的纱,她现在也在台湾。”
作为2006年底曲阜市党政改选的总监票人,孔德平对记者说,目前在曲阜市40个党委委员这一级中,有6个是孔姓。而整个曲阜,总人口在60万左右,孔姓族人大约是15万。在这里,曲阜市的孔姓领导,还没有与整个的孔姓人口成比例。
据他说,在当地,只要追溯三代,几乎每一家都会与孔姓人家有亲戚关系,比如,如果你没有娶孔姓媳妇,那么你的其他兄弟很可能就娶了一个孔姓媳妇;如果在你这一代没有与孔家结亲,那么你的母亲或者你的祖母就是姓孔的。“在曲阜,有句俗语叫‘无孔不成席,无孔不成村’。”
这种现象,记者也多次遭遇到。我在曲阜近十天,多次坐出租车,80%的司机自称姓孔,从他们的驾驶证上的注册名上,大多数还可以看出明显的辈分,只要稍加追问,他基本上都可以讲出,他是属于孔姓家族族谱上所谓的“60户”、“20派”的哪一户、哪一派。
有一位送我们去孔子诞生地尼山书院的出租车司机,当我质疑他是否真姓孔时,他略带不耐地拿出身份证,以表明自己的货真价实,他甚至还略带不敬地说:“孔德成还要叫我太爷爷呢!”他是“繁”字辈,但是他名字中的“繁”已改为“凡”。这位孔子第七十四代孙对我们说,在曲阜确实有很多的士司机为了生意方便,改称自己姓孔。
这种改姓现象,有似于历史上很多他族改姓孔一样,有同样的利益考量。只是在古代,是由于孔姓族人享受免徭役、兵役的特权,而现在,是便于招徕生意,还可以用“孔子后代”的名义来向顾客担保诚信。
访问孔子后裔,很多人都会提到孔庙成化碑上“朕唯孔子之道,天下一日不可无焉。有孔子之道则纲常正而伦理明,万物各得其所矣”这句话。孔子在中国文化上的巨大存在,奠定了两千余年中国文化的基石,而在曲阜,孔子的“文化存在”更变成了集中的物质形态的存在方式。
曲阜孔庙是古代封建王朝祭祀孔子最大的“文化道场”,共有殿、阁、庑、堂、祠共计466间,并有54座门坊,1200余块碑碣,占地327.5亩,南北长达1公里。这座庙宇,与北京故宫、河北承德避暑山庄并称为中国三大古建筑。
故宫与避暑山庄是属于帝王的、政治的,而孔庙是属于“素王”孔子的,是文化的。这座“素王”的庙宇,处处显示出对孔子无以复加的崇拜, 不仅有“德冠古今”、“道侔天地”、“生民未有”这样的赞誉性牌匾,甚至连皇帝都得敬畏三分。
孔庙红墙黄瓦,这本来是帝王专享的颜色。孔庙的主殿大成殿,位列东方三大殿之一,而且使用了28根石雕龙柱—众所周知,在古代,龙是帝王的象征,龙的符号也为帝王所专制享有。石雕龙柱又分深浮雕龙柱与浅浮雕龙柱,光每根浅浮雕龙柱的8个面上,就各有9条龙雕。“这八九七十二条龙,代表着孔子的72弟子,这样,大成殿光龙柱上就有1296条龙。”曲阜宣传部外事科科长张明哲说,“这些龙图案,在皇帝来祭孔的时候就会用红绫遮起来,以免皇帝看了嫉妒。”
不仅享有与皇帝同样的待遇,而且大成殿内的孔子塑像,全然是一副帝王打扮:头戴十二旒冕,身穿十二章王服,手捧镇圭,并且全身涂金—这哪里还是当年那个周游列国不为所用的孔子,简直就是一个道德君主。
在曲阜,孔子被神化了,而他的直系后代也被圣化了。俗称孔府的“衍圣公府”,住的就是孔子的嫡系后人。孔府分三路布局,共九进院落,建筑463间,占地240亩。衍圣公府历经三十二代主人,中国江山多次易手,而这一府第从来都是姓孔。
至于孔林,则是世界上延时最长、规模最大的家族墓地。孔林位于曲阜城北泗水之上,占地3800亩,垣墙周长14.5里,自从孔子殁后葬于此,这里就成了孔氏家族的专用墓地。
孔林里埋葬了作《中庸》的子思、作《桃花扇》的孔尚任这样的著名后嗣,也埋葬着数十位爵尊位高的衍圣公,更埋葬着十万有余的普通孔氏后人。据张明哲说,目前孔林还可以葬人,只要姓孔,符合国家殡葬要求的,只要花费200-400元土地使用费,就可顺利入葬孔林,不过也有两种人除外:触犯族规的不肖子孙和触犯朝廷、国家法律的犯人。
记者三度造访孔林,骑着租来的自行车,穿梭于老树、石仪、墓碑与坟冢之间,有一次正好撞上一普通人家下葬,风雨潇潇中,但听几声嚎啕,只见一黄土,孔氏族人就用这样的方式安葬于先人之侧,也安享着先人留下的最后一块土地。
这些文化的物质形态,又直接转化为商业存在。据曲阜市旅游局副局长刘续兵说,光2006年,国内就有550万人次、境外有22万人次到曲阜来旅游。曲阜旅游的门票收入是1.2亿元,而旅游总收入是17亿元。
“曲阜城区人口是12万人,其中旅游从业人员是1.5万,占了城区人口的八分之一。在城区的每一个家庭,差不多都跟旅游业相关。我们常常说‘文物安则曲阜安,旅游兴则曲阜兴’。”
借着孔子的品牌,曲阜很早就开始举办孔子文化节,而在2004年,把祭孔的规模拉到了官方层次,随后的2005年、2006年,又相继举办了全球同祭孔子、海峡两岸同根祭孔的活动,“原来我们总认为,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现在我们越来越觉得,文化本身就是经济。”刘续兵说。
1904年,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的封建体系已经在瓦解的前夜,当年,勘测津浦铁路时,原计划是经过曲阜,并且离孔林的西墙很近。当时的衍圣公孔令贻闻讯,非常着急,他向朝廷连递呈文,称铁路将“震动圣墓”、“破坏圣脉”,使祖宗灵魂不得安息,结果后来朝廷下令,使铁路经过曲阜时拐了个大弯,向西南绕行而去。
小贴士02
原载《mangzine·精英》(广州)2007年第9期
宋徽宗崇宁三年(1104年),孔子第四十八代嫡孙孔端友袭封衍圣公。但在1128年,由于金兵侵宋,高宗赵构南逃,孔端友应诏,背负孔子弟子子贡雕刻的孔子及夫人亓官氏楷木雕像随驾南渡,后世居衢州。孔端友成为孔氏南宗始祖,这一宗历经六代衍圣公,约两百年。
与此同时,金国也命孔端友的同父异母弟弟孔端操袭封衍圣公,以主持曲阜孔庙祭祀。孔端操成为北宗之始。而后蒙古军队占领曲阜,又立孔之全为衍圣公,这样,蒙古、金、南宋三国并立之时,曾出现“天有三日”—三个“衍圣公”的局面。
至元十九年(1282年),一统中国的元世祖忽必烈查问到底应由谁来袭封圣爵,有人推荐南宗的孔洙,孔洙赴京,以孔氏南宗历代衍圣公的坟茔在衢州,“难以离弃”,而“况曲阜子孙守护先茔,有功于祖”,表示自己愿意让出衍圣公爵位。忽必烈称赞孔洙“宁违荣而不违亲,真圣公后也”,特任命他为国子祭酒。
为免日后南宗子孙与北宗夺嫡,当时朝廷专门制订了衢州孔氏家规,张挂在南宗孔氏家庙,言明曲阜北宗袭封千年不易,如南宗妄起争端,将被“置之重典,永不叙录”。
而后南宗以五经博士衔世袭,到民国时期,南宗嫡孙也被立为“大成至圣先师南宗奉祀官”。
孔祥楷:南孔的正宗传人
文/周筱赟 图/孙海
原载《mangzine·精英》(广州)2007年第9期
七月末,酷暑中。浙江衢州,新马路十号,门外嵌着的石牌标明这里是“孔氏南宗家庙管理委员会”。
69岁的孔祥楷,这位60年前被国民政府任命为“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的孔子南宗第七十五代嫡孙,同时也是新中国政府的副厅级官员,他的日常生活,除了每年逢年过节、寒暑假回沈阳看望妻子女儿,基本上都在这个院子里度过。
这里是他的一人世界
管委会门外的环境有些杂乱。一扇老式木门里边,庭院的墙壁上刻着篆书体的《礼记·大同篇》全文,二层小楼最西头的房间,就是孔祥楷的办公室。中间由一扇玻璃门隔成两间,玻璃门上朝着里间贴着斗大的“孔府”二字,是孔祥楷的墨迹,字正对着孔祥楷的办公桌。
关上门,这里就是孔祥楷的一人世界。音箱里播放着他喜爱的德国古典交响乐,案头放着他正看了一半的书——2007年新版溥仪的《我的前半生》。1999年汪道涵参观南宗孔氏家庙时与他的合影,被放大成半人高,装在镜框里,放在办公室的醒目位置,来访者一眼就能看到。
他用来待客的茶具上,印着“孔氏南宗家庙府大中堂”,也是他的墨迹。办公桌玻璃台板外侧,压着几张孔祥楷作为衢州市政协副主席参加政协会议的合影,方向是朝外的。
显然,这和来访者背后玻璃门上的“孔府”二字不同,并不是给孔祥楷本人看的。
房子的位置是他挑选的。尽管这里很多地方要讲礼数,他的办公室并非如外人想象的坐北朝南,而是由西向东。他选择这间,因为可以随时看到他心爱的孔府后花园。花园的布置,多出自他的构思,比如,他喜欢竹子,就要求在窗户下方种上了一排竹子。
事实上,不仅是孔府后花园,作为孔管会的终身主任,孔庙、家庙、孔府随处可见孔祥楷的痕迹。回廊边的石头上,有他手书的“过庭”二字,出自《论语》中孔子的儿子孔鲤“趋而过庭”的典故;家庙供奉的一对一人高的大花瓶,上面也有他的题字。
而随十元门票附送掌心大小的袖珍版《论语》上册,取北宋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的典故,需要下册,得另花三元购买;用宣纸以不同字体印刷《礼记·大同篇》,游客自盖“孔氏南宗家庙”大印, 每张自愿投币一元,每年有上万元的收入。这些,也都出自孔祥楷的创意。
从少年奉祀官到金矿矿长
孔祥楷的童年、少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文革”中,家庙、孔府被拆除,只留下孔庙成为政府某部门的办公场所。现在的家庙、孔府及后花园,都是2000年按历史资料重建的。
1947年,孔祥楷作为孔氏南宗的嫡长孙,被国民政府委任为奉祀官时,还只是个9岁的小孩子。1948年农历八月廿八,南宗家庙举行抗战胜利后首次祭孔大典,由时任衢州绥靖公署主任的汤恩伯主祭,他就站在汤恩伯身边。个子矮小的孔祥楷眼前晃动着汤恩伯那双白色的纱手套。这场景至今仍特别清晰。
当时新式学堂已经兴起,孔氏家族的私塾早已改成尼山小学,用的是国文、算术等新式课本。孔祥楷的印象中,幼时并没有受过儒学的特别教育,《论语》是直到他1989年调任沈阳黄金学院副院长时才开始读。
当上奉祀官后,最大的变化,是不管到哪,都有大人跟着。孔祥楷说他最羡慕其他孩子放学后可以背着书包在街上乱跑。
国民政府任命的奉祀官,月俸430块大洋。孔祥楷说他从来没见过这笔钱,他的家人如何花费他一无所知。1999年,海协会会长汪道涵来访,问及当奉祀官的收入,汪老说当时一个小学教师的月收入,也才七八个大洋。孔祥楷就说托汪老一件事,“下次去台湾和辜振甫谈判时,能否把我的工资要回来?我是1983年入党的,入党以后的就不要了。”言毕,两人相视大笑。
1949年后,430块大洋自然没有了,父亲去世,奶奶手里的一点田也被没收,一家人只能靠宁波的外婆接济。到高二时,实在过不下去,除了他留衢念书,家中其他人都搬到宁波。因为受身份影响,入团也入不了,他后来见过当年高中团委书记写的鉴定信,称“此人在政治上不宜发展”。
1956年,孔祥楷考取属冶金系统的西安建筑工程学院(今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建筑工程系工民建专业。
档案里背负地主烙印的孔家少爷,表现出异常的生存能力。大学时代,班上三个同学被打成右派,却没孔祥楷的事,他解释是因为他在班上最小,又是体育、文艺积极分子,大家都把他当小弟弟看。1961年毕业,先在河北承德市营子矿区寿王坟铜矿待了两年,然后分配到河北唐山地区迁西县金厂峪金矿任基建科技术员,直到1989年升迁离矿,在矿山工作整整28年。
金厂峪金矿直属冶金部领导,位于燕山山脉深处。在基建科时,除了极少数人,矿上并没有人知道他和孔子的关系。在远离衢州的山沟里,这位世家子弟每天在矿上“像狗一样”(孔祥楷自述)忙碌,一年居然要穿破两双翻毛皮鞋。他的勤劳和活络在恐慌时代给自己打造了世外桃源。
即便在“批林批孔”高潮时,他也未受任何冲击—杭州来的红卫兵赶到衢州冲击孔家的“残渣余孽”,而南孔最正宗的传人这时却因工伤骨折,住在唐山的医院。“不仅矿长到医院来看我,连矿上赶车的,到唐山出差时也来看我。”
“文革”结束后,孔祥楷先被提拔为基建科副科长,后升至副矿长、矿长。在他任内,金厂峪金矿的效益达到了最高峰。以致2005年衢州孔庙的人去金厂峪,矿里当即停工接待,说是“咱孔矿长的客人来啦”。
主政金矿的经历,是孔最愿意说的一段历史。他不时会问坐在旁边的《衢州日报》前副总编辑庄月江:“那个故事我说过没有?” 庄有时也会帮助他回忆:“那个经过是这样的……”
孔祥楷说当领导其实就是处理人与人的关系,处理与上、下级的关系。“矿里我最大,北京(冶金部)离我远着呢,河北省黄金公司在石家庄,那里三分之一的人都是我这里调过去的,没人敢来管我们。”
孔祥楷历经建国后各项政治运动,不仅未受到任何冲击,反而每次都有“进步”,其中的原因,与孔祥楷交往甚密的衢州市委宣传部副部长项瑞良认为,一是“地缘”,和在中央直属企业相对封闭的政治生态有关,二是“人缘”,孔老爷子善于处理人际关系。
庄月江说:“如果没离开衢州,‘批林批孔’时,老孔肯定会被打死。”孔对此表示同意。
终身不退休的公务员
1991年,衢州召开“儒学与浙江文化研讨会”,孔祥楷应邀参加。这之前,他的名字已开始在当地报刊上出现,作为衢州在外名人接受访问。时任市委书记的郭学焕单独邀请他吃饭,希望他能回老家来工作,“你回来,能起到别人起不到的作用。”
1993年,孔祥楷调回衢州,任市长助理兼市委统战部部长,1995年,他当选为市政协副主席。1999年开始重建孔氏南宗家庙,孔祥楷理所当然是管委会主任。孔祥楷特别强调,他不是借孔子身份回来戴官帽,而是自己带回来的官帽。因为在1989年暑假,他就已经调任沈阳黄金学院副院长,官至副厅级。
孔管会是一个说不清级别的单位。孔祥楷手下,市政府给的三个事业编制,最高级别是正科级,按照官场顺理成章的序列,这似乎应是个处级单位。孔祥楷69岁的年龄,在市委市政府已无职务,依然享受在职副厅级待遇,是衢州市年纪最大的公务员,也许也是浙江省年纪最大的公务员。“我的同学早都退休了,他们都很羡慕我现在的生活。”
有官员曾向记者引述某任市委书记的话:“孔德成跑到台湾去了,孔祥楷在大陆只有一个,比大熊猫还珍贵,当然不能退休。”
以孔祥楷近30年国有大型矿山工作的阅历,一个区区11人的孔管会,他自然是应付裕如。三个事业编制中,小盛是办公室主任,兼会计、档案、对外联络、孔子文化研究会副秘书长;小徐是管理处处长,兼出纳、内设机构副秘书长、衢商研究会副秘书长;小张是美工,兼管仓库和收发。其他八个聘用人员,既是售票员,又是讲解员,兼管室内打扫、花园浇水除虫等等,每周轮班。这显然是一套企业式的成本控制的方法。
不仅如此,这11人全部都是孔府铜管乐队成员。除一人外,此前其他人都从未摸过任何乐器。
离9月28日祭孔只有不到两个月了,大家每天必须在7点半到单位,在茶室排练一小时再上班。排练曲目是孔祥楷作曲的《礼记·大同篇》,排练中,他不时训斥声音不整齐、不够有力等等。有一个人抢了拍子,被他要求罚站。
《大同篇》是大合唱《东南阙里》的末章,大合唱反映的是北宋末年孔氏南迁的历史,孔祥楷说起作曲的过程,颇为得意。在衢州找了几个作曲的,他都非常不满意,后来干脆自己动手。他用的是在大学文工团自学的音乐知识。
茶室还是少儿读经班上课的地点,孔祥楷不再出面,由孔管会工作人员轮流担任教师。11人中,有7个大学生,专业有计算机、会计、美术、园林建筑,甚至航海。不过读经班只要照本宣科,再让学生背诵,背不出就罚站或留堂,所以孔管会的电工,也是教师之一。
少儿读经班是从2005年暑假开始搞的。读经班赠送的《论语》读本,是繁体竖排本,且无标点。曾有学生家长反映,读《论语》是为了学习孔子的精神,是否应该讲解一下内容,孔祥楷坚决拒绝。他说:“你讲解的就一定是对的吗?不如先让他们背下来,以后慢慢体会。”
孔府家宴规矩多
图说:孔祥楷立下的孔府家宴规矩:客人喝第一瓶酒免费,喝第二瓶酒则要自掏腰包。有次市长来吃饭,也得照次规矩。上图是两位客人的“申请”、“欠条”。
衢州官场相传,孔祥楷待客的最高待遇,不是在多高档的饭店请客吃饭,而是亲自下厨,设“孔府家宴”接待。由于孔祥楷在衢州独居(他妻子是北方人,不适应南方的水土),所以所谓的“孔府家宴”,实际上就设于孔管会二楼的餐厅。
客人时常轮换,或是市政府各部门官员,或是市政府要他接待的客人,或是他自己请来的名流,陪坐的除了他本人,就是三个事业编制的年轻人,以及庄月江。走廊上堆了好多箱空啤酒瓶,餐厅的冰柜里放满了啤酒。
厨房就在隔壁,由女厕改建而成。孔祥楷就曾以没有女厕为由,拒绝了某部门要求他安排的一个领导亲戚。孔管会几个人轮流下厨,按孔祥楷的口味烧菜:多放盐,不放味精。餐桌玻璃台板下,压着一些剪报,其中三张的标题是:“低盐饮食不一定有益健康”、“过食味精可能失明”、“适度饮酒可预防心脏病”。
孔府家宴上,所有饭碗、菜盘、筷架都绘着龙纹。家宴上必有一道炒青菜,原料是轮到值厨的人从菜场捡来的菜叶。这也是孔祥楷的要求,不愿意捡的,罚款一百。除了垃圾桶里的不能捡,地上的都能捡。孔祥楷说:“该省的地方,我们还是要省。”小徐在边上还补充了一句:“捡来的菜叶炒的菜,还特别好吃呢。”
觥筹交错间,孔祥楷谈风甚健,纵论时事,丝毫看不出是69岁的老人。由于长期在北方生活,言谈举止中颇多豪爽之气。提及近期的中国食品安全危机,孔祥楷气愤地说:“国际一些人,不要对中国食品说三道四的。真是人多瞎捣蛋,鸡多不下蛋!”
他说话喜欢一根接着一根抽烟,抽的是硬壳中华,吃饭时也不例外。玻璃台板下压着的另一张剪报的标题是“尼古丁不是健康杀手”。他把烟头重重压在玻璃台板上,烟灰有时会飘到别人碗里,他没注意到,也没人会主动和他说。
孔府家宴的规矩甚多。比如,喝第一瓶啤酒免费,但从第二瓶始,需饮者自掏腰包。先是2.65元,后来物价上涨,变为3元。因此餐厅的墙壁上,挂满了各色装裱好的欠条。有一次市长来吃饭,也得掏钱买酒,市长说:“我刚送了一车啤酒给你,怎么还要我掏钱啊?”孔祥楷说:“你送我就是我的了,卖给你有什么错?”
孔祥楷端起酒杯,突然用京剧念白式的声调大喝一声:“各位大人请!”一饮而尽。顷刻,除了初次赴宴的,满座齐声回应:“小的不敢,谢孔大人!”孔府家宴规定,相互敬酒,必须以“某大人请!”“谢某大人!”互敬。间隔必须是1.5秒,否则罚酒。
孔府家宴上的罚酒规矩,多如牛毛,动辄得咎。凳子移动、酒杯放玻璃台板、酒瓶放地上发出声响要罚酒,打嗝、筷子没放齐、跷二郎腿、伸兰花指、倒酒时拿着瓶子上端等,都得罚酒。他随时会将他认为的不当行为加入罚酒目录。“你夹菜就夹菜,还手抖抖干什么?罚酒!”罚酒用的是一个大碗,叫作“觥”。
尽管酒桌规矩繁多,但衢州官员们,特别是地市一级的干部上任,常常会来孔府看看,或吃一顿饭,或找孔老爷子聊天。“我这里就是一个特殊的交际场合。”他说。
啤酒喝多了,孔祥楷微有醉意,说:“你们写我要适度,不要把我吹捧成神童、天才啊。”马上有人接话说,“孔老爷子当然是天才,不是人,而是神啊!”孔祥楷听罢,微微笑了笑。
衢州:欲借孔子闻达于市场
文/周筱赟 图/孙海
原载《mangzine·精英》(广州)2007年第9期
经济不通“衢”
衢州市政府的办公楼是一幢灰蒙蒙的五层旧楼。1993年孔祥楷正式调回衢州后,有7年时间,他每天都在这幢楼里办公。
市委书记在三楼办公,市长则在四楼。楼里没有电梯,他们和孔祥楷7年前一样,必须自己爬楼梯上班。尽管大部分房间都装了空调,在酷暑时节,老式吊扇仍在发挥作用。
自1985年从金华市分离出来升格为地级市,经济一直是衢州的弱项。
市政府网站介绍称,衢州是“闽浙赣皖四省边际中心城市”,把“边际”和“中心”这组反义词并举,似有一种文学效果。倒是几个统计数据更值得关注:衢州在省内GDP排名一直徘徊在倒数第二或第三。据衢州市统计局公布的2006年统计公报,当年全市生产总值383.88亿元,仅为倒数第四的湖州市的一半(760.89亿元)。
衢州的财政收入,自设市以来,约有一半来自当地的特大型化工企业——巨化集团。1990年,浙江省曾考虑将巨化集团的税收直接上交省财政,时任市长的郭学焕当即带上常务副市长、市人大主任、市政协主席、市财政局局长,连夜赶到杭州,向省领导汇报到晚上11点,才保住了这笔税收。
“巨化集团”原名“衢化集团”,即衢州化工集团的简称。但是,连浙江省内都有很多人不认识“衢”字,更遑论省外。为提高知名度,不得不改为浙江方言中同音的“巨”字。
1985年衢州升为地级市后,也面临同样的问题。
郭学焕回忆,时至1992年6月,他带队到深圳举办招商会,宾馆指示牌写着“衡州招商会用餐处”,当地媒体的新闻稿也错成“浙江省衡州市”。深圳市政府某领导出面接待,说:“我们厉有为书记的家乡来人了。”一问,厉有为是江苏徐州人。
一年后,郭学焕带着刚调回衢州不到一个月的孔祥楷再次赴深圳招商,在发布会上介绍了衢州有孔氏南宗家庙和孔子75代嫡长孙,会后,有一个记者悄悄问郭学焕:真有这回事?孔子的后裔不是在曲阜吗?会不会是假冒的骗子?
游刃于衢州官场
作为浙江省内经济欠发达地区,衢州更像是一个锻炼外地干部的基地。自升为地级市至今的22年里,衢州更换了八任市委书记、八任市长,其中没有一个衢州人。任期最短仅1年,最长也只有4年,平均2.75年。除两人外,均升任省厅领导,有省委副书记、副省长、省人大副主任、省政协副主席,以及交通厅、司法厅、商业厅的厅长。
从正式调回衢州起,孔祥楷历经五任书记、六任市长。每一届新当选的书记、市长到任,首要任务之一,便是到孔府拜访孔祥楷,这已成衢州官场的惯例。
不管市领导换届如何频繁,孔祥楷却不会走。2000年他离开市政协副主席的位置,转任谁也说不清级别的孔氏南宗家庙管理委员会主任。显然,以国民政府委任的奉祀官身份,只要他还活着,他就是终身主任。市财政每年下拨的经费是22万,门票收入40多万,临街的铺面租给了中医门诊部和古董店,每年房租收入10多万,礼品部收入20多万,总共有近100万可归他掌控。更何况,造价1800万的家庙、孔府及后花园,孔管会无需支付任何租金。
按照孔祥楷享受的在职副厅级待遇,他的专车标准是22万的广州本田。2005年,孙建国刚上任市长不到一个月,说孔庙公务活动多,车子要好一些,22万全给你们,自己去买辆车。孔管会贴了10万,买了辆32万的奥迪A4。据说也曾有人对他的不退休待遇略有微辞,认为不符现行干部管理规定,但被历任书记、市长否决。
与同龄已退休的官员相比,孔祥楷确实过得很滋润。关上门,他是孔管会的中心人物,在这里说一不二;走出去,他带领属下,迎来送往,在当地官场游刃有余。用他自己的话说,“大家都还比较给我面子”,“我每天就是等着人请我吃饭”。
当然,也有他请别人。有时以他名义请客,临近开席,他会打上一通电话,邀人作陪,来客中常有人抢先埋单。在酒桌上,他有很多称呼,孔部长、孔主席、孔老爷子、孔爷、孔兄、老孔,甚至孔哥。
经常和孔祥楷一起喝酒的,是市人大、政协、报社以及各职能部门的一些头头脑脑,“我这里,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孔祥楷说。其中有些人被他吸纳为孔府内设机构的各社社长,如孔府书画社、孔府印社、孔府影视社、孔府摄影社等等,具体数目谁也说不清,因为随时会变化。比如,话剧社已经取消,新成立了朗诵艺术社。孔祥楷是所有社团的艺术总监。
尽管在酒桌上嬉笑怒骂,但他知道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几天前的市委扩大会议邀请他参加,讨论下半年的重大节庆活动。主管旅游的副市长提出“周迅畅游家乡美景”活动,让衢州人周迅乘坐专门打造的“周迅号花船”登场,市长点名:“老孔,你有什么要说的吗?”他说没有。
当晚一桌人喝酒,孔祥楷便将此当作笑话来说,“周迅号花船?他们竟然不知道花船就是妓女坐的船!”他继续开玩笑,“周迅那天如果到孔庙来,就说我不在。说我盲肠炎住院。”停了一会,他又转为严肃的口气说,“市领导陪同过来,我肯定要在的。政府的工作一定要配合的。”
但他偶尔也有不配合的时候。市里出17万元,为他出版了一套《孔祥楷文稿》和《嫡长孙孔祥楷》,作为政府礼品。一次,国家某总局一副局长来衢州考察,市里让孔祥楷签名赠书。陪同的总局一副处长也想要一套签名本,孔祥楷拒绝,说:“我的书不是什么人都送的。”
无“孔”不入
市委具体联系祭孔大典的宣传部副部长项瑞良,是这些天来惟一所见敢在酒桌上和孔祥楷叫板的人。他可以当众和孔祥楷开玩笑,不理会孔府家宴的罚酒规矩,孔祥楷也无可奈何。每次项瑞良来喝酒,只喝啤酒的孔祥楷会专门为他准备好黄酒。项瑞良一到场,便有人戏称“项羽第75代孙来了”,“而且还是嫡长孙”,引起满座笑声。
问起此前祭孔的花费,项瑞良不肯透露具体数字,只说搞仪式花不了多少钱。他说衢州的祭孔本着简洁朴素的宗旨,不讲排场。
孔祥楷说2004年第一次祭孔,他提交的预算是148万,市长孙建国看了说,干脆批个整数150万。但几天前在那次市委扩大会议上,孔却只字未提今年即将到来的祭孔典礼费用。“我从来不主动提钱的事。”他举例证明,不张口要钱才有人塞给你钱:2004年厉志海由市长升任书记前,两次见到他都问:“老孔,你怎么没来找过我?不是什么单位要钱我都给的。”他当即心领神会,打报告买了一套38万元的《续修四库全书》。
衢州祭孔与众不同的特点,是孔祥楷提出的“今人祭孔”,即穿现代人的正装,而非古装进行祭祀。他还把西洋乐器的钢琴也搬到了祭孔典礼上。
第一次祭孔时,北京孔子基金会的某副会长提醒他,这样祭孔会让别的地方尴尬。孔祥楷对曲阜祭孔颇不以为然,认为穿着明清人的服装,完全成了演戏、做秀,“我小时候参加的祭孔,也没穿古装啊。”项瑞良说市委非常支持孔老爷子的观点。
孔祥楷反复强调,历朝历代的孔氏后裔,没有任何一代像他和政府关系这么好。 2006年市委宣传部搞 《长征组歌》演唱会,孔祥楷用私人关系请来了三位国家一级歌唱家。其中的少将歌唱家马子悦在门票上题词“无‘孔’不入”,意即没有孔祥楷,他不会来衢州。“你说,我和政府关系能不好吗?”
孔庙和报社联系宣传、和电台合办“空中论语课堂”等,并不需要经过宣传部批准。孔祥楷说这是“我办事,党放心”。
可靠的老党员
“曲阜有庙没有人,台北有人没有庙,衢州有庙又有人。”这是流传于衢州官场的一句顺口溜。所谓庙,指的是家庙。然而,除了南孔家庙以外,要在这个有庙又有人的城市中,找到南孔的实体痕迹,并不是一件易事。这与曲阜城里随处可见打孔子招牌的情况截然不同。
孔祥楷说他和工商局打过招呼,用南孔名称不需要孔庙同意,“我最好满大街都是南孔的招牌呢,只要不是开发廊、美容院就行。”孔庙所在马路的一头,有一家南孔宾馆,楼上有一家南孔担保公司,另一处,有一家南孔律师事务所。走遍衢州,仅见这三处。
所有接受采访的官员都承认,衢州南孔的知名度,和曲阜北孔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原市委副书记童效武说,孔老爷子比较低调,只希望在本地做些实事,市委一直在做他的工作,希望他多跑出去,扩大南孔和衢州的知名度。
也许是衢州的环境过于游刃有余,孔祥楷没有了他先祖周游列国的动力。即便到杭州去一趟,他都要考虑好几天。最近旅游局要到深圳办衢州旅游推广会,局长问他去不去,孔祥楷说,你问我,我就不去,如果政府定了要我去,我就去。
月前,美国罗德岛大学来函,希望孔祥楷担任该校孔子学院的名誉院长,这让市里异常兴奋,“马上就要实现一个重大突破了”。市委宣传部部长徐宇宁亲赴国家汉语国际推广领导小组办公室联络,对方说不如到北京面谈,合适的话在汉办兼个职务。对方又问:“这个人可不可靠?”徐宇宁忙答:“可靠可靠!是个老党员。”回来后,预想中的突破没有马上到来,孔祥楷说就是在北京见个面、聊聊天。
每年孔祥楷都要回沈阳过年,今年过年前,市委领导为他饯行,提及希望他的儿子能到衢州来工作。孔祥楷未置可否。他的儿子在宁波外婆家长大,现在宁波经商。政府显然是开始考虑未来孔管会主任的人选。
据正在编纂《孔氏家谱》的庄月江说,他曾通过某部门的熟人,查到衢州市范围内孔姓有四千多人,发函联系,仅一半人回复。孔姓在250万人口的衢州,早已是个小姓。
庄月江估计,孔祥楷身后,孔庙的命运不外乎是收归旅游局,因为除了孔祥楷本人,现在没有压得住的人选。曾有人提出要国务院承认孔祥楷的奉祀官身份,这样世袭给他的儿子也就理所当然,解决了接班人的问题。但最终不了了之。
对于这个问题,孔祥楷明确表示,孔管会主任的职务绝不会世袭,谁有能力就谁来做,甚至不一定非得是孔姓。至于最终谁来管理南宗孔庙,孔祥楷说:“由组织上来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