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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谢有顺:人心的省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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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有顺:人心的省悟(二)

谢有顺:人心的省悟(二)

这个世界有一个不变的精神核心

 

    尽管如此,我们也必须看到,由于消费文化的介入,大大地改变了文学固有的传播方式和影响读者的方式,这必然带来一些新的问题。世界越来越浮躁,利益神话越来越刺激人,这些,都肯定会影响一些作家的写作。不影响是不可能的。稍微比较一下成名作家前后的写作,就会发现,哪怕是一些相当有成就的作家,也在这种喧闹的环境下,开始变得沉不住气了,看他们的新作,就知道他们这些年沉潜下来的东西不多,心灵探索的力度也在减弱,明显是写作的心开始慌乱了,不知不觉就和现在的消费文化合流了,读者喜欢什么方面的刺激,他就写什么方面的题材,而不问这样的题材,是不是他所擅长或者他所关注的。我的一个年轻朋友,叫徐则臣,他的小说写得很不错的,最近他在给我的一封信中说:作家和批评家越来越功利,越来越投机了,很少有作家能坚定地贯彻自己的写作美学,总是在变,什么流行写什么,所以文坛才会如此热闹,今天刮这个风,明天刮那个风,而且每场风都刮得轰轰烈烈。这是否说明我们的作家根本就没有自己相对稳定的世界观和文学观?那么多人对时髦的底层叙事趋之若鹜让我惊异,而且完全无视小说最基本、最朴素的东西,把小说狭隘为苦情戏,和道德啥啥的连在一起。当文学和世俗的道德联系在一起时,实在让人无话可说。我同意他的意见。不能说现在大家关注底层了,你也去逼着自己写底层,你对底层不熟悉,不做研究,写出来的,一定是虚假的,你那个底层关怀,可能也是冒充的;你的写作,还是要遵循自己心的指向。真正有心的写作,是写什么都可以体现关怀、表达灵魂的。最近一个在《中国青年报》做记者的朋友,把他做的韩少功的访谈,发到我信箱,我发现,韩少功对底层问题有很清醒的看法:

    一个好作家应该超越阶层身份局限,比如一个穷人作家,最好能体会上层人的苦恼,不能囿于阶级仇恨;一个小资或大富的作家,最好能关注下层人的艰辛,不能止于阶级傲慢。这就是所谓大心。在当前社会等级制趋势严重的情况下,有些人因事立言,反对拜金附势之风,提倡关注底层,应该是一种有益的提醒。 
    当然,底层并不是什么灵丹妙药,正如蔑视底层更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从俄国文学的“人民性”到中国的“工农兵文艺”,好些底层文学也曾落入造神的陷阱。正如马克思说,统治阶级的思想就是统治的思想。很成问题的上层总是与很成问题的底层形成同构和共生的关系。因此,作家们关注底层,一要热情,二要冷峻,第三还要有写作的修养,不能把政治标签当饭吃。

    韩少功是这个时代的智者,他的一些思索,是很有价值的。确实,好的写作,永远是要超越阶级、超越身份、超越题材、甚至还要超越庸俗的道德和政治的,好的写作要有一颗大心。你若存着这么一个大心、真心,你的写作就会先感动自己,然后再感动更多的人。可是,现在的很多作家,他的写作不是为自己的心写的,他是为出版社写的,为一些假想的读者写的,他在写作的时候,总是在考虑读者喜欢什么,市场喜欢什么,以为考虑这些了,他的书就会好卖。这是误解。一本书好不好卖,首先还是要看这书的质量和价值的。一些畅销书,即便不是好书,但也可能不是坏书,它的底子还是要不错的,要不,在偌大的中国畅销就有点不可思议了。余秋雨的散文很多人不喜欢,但畅销多年,这不仅是当年那个语境造成的,其实也跟余秋雨找到了自己独有的说话方式有关。他的散文,自有别人的散文所没有的高明之处,这点,是不能因为你不喜欢就可以抹杀的;还有易中天讲三国,会热得这么厉害,也是有它自己的理由的,至少易中天找到了一种话语方式,是普通读者能够领会、喜欢阅读的,这也不容易。现在很多的理论家,你让他们讲一点大众些的话题,他们就讲不来。一离开那些专业词汇,那些大概念,他们就没法说话了,他们的书不好卖,这能单怪读者么?易中天的观点,你可以反驳,但不能轻易说,他的书能够畅销,是靠炒作出来的。炒作也是要有东西可炒,有东西值得炒啊,要不,那么多媒体,怎么会一起犯傻?再说,畅销书永远是一个例外,是个案,是许多因素合力的结果,它不具有普遍性。一个作家写作的时候,是不能将现有的畅销书当作自己的参考标准的。很多的畅销书,出版之初,连作家自己、甚至连出版社都想不到会畅销,结果出来之后,受到了大家的关注,这里面有一些不可预测的因素。你们可能想不到,像阿来的《尘埃落定》,算是畅销书了,卖了大几十万册,在国外也卖了好价钱,可是这本书,当初是被好几个出版社退稿的,你怎么解释这件事情?貌似不好读的作品,却成了畅销书;貌似好卖的作品,出版之后却大量滞销,这样的事情,出版界每年都要发生好多。比如,前些年,青春小说不是很好卖么?只要沾上青春小说的边,沾上作家这个群体,好像总能卖上几万册,多的达到上百万册,可是,近一年来,这个状况又发生微妙的变化了。作家的书除了已经走红的那几个,似乎一下子就不怎么好卖了,至少不像以前那么受欢迎了。还有前段热过一阵的玄幻小说,也不那么被看好了吧?市场是瞬息万变的,一个作家,如果要完全跟着市场走,那就太累了。
    从这个角度讲,文学在变化,但变化的背后,还是有一个不变的东西的。再怎么变,我想文学还是要有一些基本的东西。比如诚实、感动、同情心、美、灵魂的独白、故事、精美的语言等,这些都是最基本的,无论何时,无论文学怎么革命,都是难以改变的。现在的问题是,文学在外面走了一圈,仿佛又回到了它的原点。这就好比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先锋小说,做了很多形式方面的大胆实验,可是到九十年代中期以后,先锋作家们又都回到了故事这个古老的叙事形式上来了,小说又写得朴素而传统了。余华、苏童是这样,格非、北村也是这样。不是说八十年代的文学革命没有价值,而是说,文学革命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解释人心万象,为了书写灵魂在一个时代所面对的遭遇和磨难。假如故事能够让作家达成这个写作目的,那重新使用故事又有何不可?形式并不是终极的,也不是不变的,任何的形式,除了让我们看到一种语言的难度以外,还得方便作家们观察灵魂、探索人心。
    现在的文学,有一种不好的倾向,普遍都成了观念写作,书斋写作,活生生的东西太少,大多是作家躲在书房里的胡思乱想,很苍白,文字没有丝毫的感染力。要么是情节编造得离奇,要么是像风干的语言碎片,文字一点温度都没有,好像作家普遍丧失了对这个世界的感知能力,这是很可怕的。韩少功在上面那篇访谈中还说:

    商业文化的内核就是欲望主义,拜金主义,极端利己主义,其结果必然是感觉力的丧失,与历史上的造神文化殊途同归。比如我们从八卦化新闻和泡沫化文学里,已经看不到多少对自然和人的生动感觉,倒是经常遭遇雷同或胡闹。因此,恢复感觉力就是政治,恢复同情和理解就是文学的大政治。

    这话说出了文学的根本匮乏,是作家们的感觉力在钝化,是作家们的心智死沉了、不活跃了,文学世界才变得僵化、单调的。恢复感觉力就是政治,恢复同情和理解就是文学的大政治,所谓恢复,其实就是以前有的,现在弄丢了,以前是常识,现在成稀有事物了。感觉力、同情心,理解力,这些,再普通不过的写作素质,可在今天的作家身上,到底还存在几何?有一些作家的感觉越来越怪异,心却像钢铁一样坚硬,这样写出来的作品,是断不能成为心灵读物的。
    回到刚才那个话题,文学世界是有一个不变的精神核心的。先贤传下来的那套写作技艺,以及文学情怀,终归是丢不得的。现在一些年轻作家,一开口就是网络,就是自我,文学史上的那些经典作品,完全不在他们的视野里。以前这种文学上的数典忘祖是文学革命,现在这种数典忘祖就是接近无知了。法国新小说派作家,也曾在他们的宣言里说,要把巴尔扎克扔下船去,但他们这样说的时候,是了解了巴尔扎克、并形成了跟巴尔扎克完全不同的理解世界的方式的;胡适、鲁迅他们这代人反中国传统,也是建基于对中国传统的研究之上的。可是,现在很多年轻的学子、作家,根本不了解传统,也没读过几部经典作品,就放言与文学经典决裂,想开创自己的话语世界。他们好像是生而知之者。如果真有这种生而知之者,那一定是文学天才了,可惜,他们不是天才,而是无知的勇士。
    文学有时并不需要多少勇士,它需要的反而是笨拙、诚实、坚韧、甚至饱含泪水的感觉主义者,需要有一颗广阔、仁慈的心,来守护生活中还残存的希望和梦想。古老的同情心需要复活,精细、严实的写作技艺要再次得到尊重。写作是一种需要耐心的精神事业,没有耐心,我们就根本发现不了这个时代的心灵到底发生了哪些细微的变化。可是,我们看到的事实是,这个时代的作家,根本没有耐心停下来倾听一个老人的呢喃,或者看一眼现在农村的庄稼到底是什么颜色的。很多的作家,都在进行一种抽象的写作,这种写作几乎不和当下的具体生活发生联系。他们所书写的民工,除了在流水线上做苦工、或者在脚手架上准备跳楼以威胁厂方发放工资之外,并没有自己的欢乐或理想;他们笔下的农民,除了愚蠢和恶俗之外,似乎也没享受过温暖的爱情、亲情;他们小说中的都市男女,除了喝咖啡和做爱之外,似乎不要上班或回家的。一种远离地面、远离生活现场的抽象写作,正在成为新的潜规则,很多作家都像有默契似的,不约而同地把世界简单化、概念化。
    对生活的简化,就是对生活的遗忘,同时也是向生活说谎。简化生活,不诚实,向生活说谎,这似乎成了现代作家写作的通病。米兰·昆德拉说:

    简化的蛀虫一直以来就在啃噬着人类的生活:即使最伟大的爱情最后也会被简化为一个由淡淡的回忆组成的骨架。但现代社会的特点可怕地强化了这一不幸的过程:人的生活被简化为他的社会职责;一个民族的历史被简化为几个事件,而这几个事件又被简化为具有倾向性的阐释;社会生活被简化成政治斗争,而政治斗争被简化为地球上仅有的两个超级大国的对立。人类处于一个真正简化的漩涡之中,其中,胡塞尔所说的“生活世界“彻底地黯淡了,存在最终落入遗忘之中。

    这话可以在中国文学中得到验证。当中国作家一窝蜂都去写某一种题材或人物时,我敢肯定,过不了多久,这个题材或人物,不但不会被人牢牢地记住,相反,它一定是会遭遇到比以前更严重的遗忘。现在很多人不都在写底层么,我想,不久之后,真正的底层就会被人遗忘。在那些声嘶力竭的底层书写中,真正的底层本来就处于沉默之中,现在又形成了固定的底层关怀模式,谁还会对那些在街边洗澡和睡觉的底层劳动者投去关注的目光呢?很多作家关注的不过是观念上的底层,不过是媒体报道出来的那个底层罢了,他们的底层叙事,和身边真实存在的民工或上访者,其实没有一丝关系。李敬泽有一次说,现在的作家写的底层,除了小姐写得比较真实以外,其他的,都面目可疑。这说明了什么问题?文学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有时确实是令人伤心的。

让感官和人心都活跃起来

 

    但伤心是没有用的。要紧的,还是心平气和地来研究文学的现状,看看今日的文学,到底缺乏的是什么。要说缺乏,我可以随口说出一堆,都是现在的作家所缺乏的,需要补课的,但这样说,多少有点像空谈。今天,我要指出的缺乏,主要是有针对性的,是文学修养和精神意义上的缺乏,或者说,是对当下的写作显得最重要的那种缺乏。我先从最低的地方开始说起。
    第一,缺乏活跃的感官世界。
    我刚才说了,今天的文学普遍进入到了一个书斋写作和纸上写作的时代。文学家,尤其是小说家,稍有知名度之后,就能靠写作养家糊口,甚至过上体面的生活。这个时候,他们就不需要外出辛苦工作,可以呆在家里专心写作了。这本来是一件好事情。可是,如果一个人,长期呆在家里,不接触更丰富的社会生活,他的感受力只和报纸或书籍打交道,写作的时候,也是依靠这种阅读经验来虚构,时间久了,他就会在写作中露出苍白、贫血的面容。本来丰富的世界,在他笔下是静默的。有些作家,他最近写的作品,很多经验类型、心灵细节,都和他早期的作品相类似,没有什么新的进展和发现,因为他对生活没有获得什么新的感受。这是致命的。一个作家,写来写去都是那些事情,经验的边界没有扩展,灵魂的体验没有更深,他的写作,哪怕再热闹,也不过是变相的重复罢了,甚至连重复都算不上,而只是简单地复制自己过去的感受,或者直接复制报纸的社会新闻、复制好莱坞的影碟。这样的写作,已经和创造无关。
    我曾经对一些作家说,你们的感官系统几乎都废了,你们已经习惯了用头脑写作,而从来没有想过,作家有时也是要用耳朵写作、用鼻子写作、用眼睛写作的。你们只记得自己有头脑,没想到自己还有心肠;你们只想到自己有手,没想到自己也有眼睛、鼻子、耳朵、舌头。好的写作,绝对不仅是头脑和手的合作,而更应是头脑和心肠的写作,并且要调动起全身所有的器官,让它们都参与到写作中来,这样创造出来的文学世界,才会是生动的、丰富的。
    前不久,我在北京召开的莫言作品学术研讨会上感慨说,我在当代文学中很久没有听到一声鸟叫,很久没有目睹一朵花的开放,也很久没有看到田野和庄稼的颜色了。今天的作家都耽于幻想,热衷虚构,惟独不会看,不会听,不会闻;他们的世界是没有声音,也没有颜色的。这个感受,我去年八月到乡下小住时,尤其强烈。我本是来自农村的,可这些年在城里工作之后,每次回乡下,都匆匆忙忙,早已丧失了很多乡村特有的经验和感受力。去年八月,我到福州旁边的永泰县一个朋友家小住。那个地方是一个优美、安静的村庄,海拔不低,所以即便是酷暑,睡觉的时候也要盖棉被。一天傍晚,我吃完饭,坐在朋友的家门口,看着夜幕一点点降临,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十多年没有真正感受过什么叫黄昏、什么叫凌晨了!以前在城里,天还没黑,所有的灯就亮起来了,夜幕一点点吞噬世界的情景,你根本不可能看到;而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你也根本没有机会感受晨曦一点点将万物显露出来的过程。现在的都市人,普遍过着没有黄昏、也没有凌晨的日子。我们的生活,似乎和自然、和大地是没有关系的。这也就难怪作家们所创造的文学世界不生动了。
    可是,我们看一些优秀作家的作品,就会发现,他的眼睛是睁开的,鼻子是灵敏的,耳朵也是竖起来的。你在他的作品中,会读到丰富的感受,有很多细微的声响,也有斑斓灿烂的颜色。比如读莫言的作品,就会接触到一个色彩绚丽的感官王国。尤其是他的《透明的红萝卜》,里面那个孩子的感觉是通透的,作者写这个孩子的时候,也焕发出了奇异的想象力。莫言的文学成就,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他是一个感官活跃的作家。还有余华的一些小说、散文,也都是感官活跃的,因此,他笔下的世界,往往有很多精准、生动的细节。余华有一篇随笔,题目叫《内心之死》,里面就谈到了这个写作问题,他说:

    当人物最需要内心表达的时候,我学会了如何让人物的心脏停止跳动,同时让他们的眼睛睁开,让他们的耳朵矗起,让他们的身体活跃起来,我知道了这时候人物的状态比什么都重要,因为只有它才真正具有了表达丰富内心的能力。

    余华的一些作品,贯彻了他自己声称的这种让人物的心脏停止跳动的写作原则。比如,我很喜欢他的散文《儿子的出生》,他写儿子刚生出来时,一个护士让我抱抱他,我想抱他,可是我不敢,他是那么的小,我怕把他抱坏了。”——“我怕把他抱坏了这句里的一个字,就把余华所看到的一个新生婴儿的小和脆弱彻底写活了,同时,那个父亲的心理也显得生动而真实。余华还有一篇散文,也是描写儿子的,叫《可乐与酒》,写的是一岁零四五个月的儿子漏漏第一次喝可乐时的情景:

    他先是慢慢地喝,接着越来越快,喝完后他将奶瓶放在那张小桌子上,身体在小桌子后面坐了下来,他有些发呆地看着我,显然可乐所含的气体在捣乱了,使他的胃里出现了十分古怪的感受。接着他打了一个嗝,一股气体从他嘴里涌出,他被自己的嗝弄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睁圆了眼睛惊奇地看着我,然后脑袋一抖,又打了一个嗝。他更加惊奇了,开始伸手去摸自己的胸口,这一次他的胸口也跟着一抖,他打出了第三个嗝。他开始慌张起来,他可能觉得自己的嘴像是枪口一样,嗝从里面出来时,就像是子弹从那地方射出去。他站起来,仿佛要逃离这个地方,仿佛嗝就是从这地方钻出来的,可是等他走到一旁后,又是脑袋一抖,打出了第四个嗝。他发现嗝在紧追着他,他开始害怕了,嘴巴出现了哭泣前的扭动。

    这个时候的余华,眼睛一定是睁得很大的。他写儿子打嗝,不是笼统地写,而是很有耐心地写漏漏打了一个嗝又打了一个嗝,直到打出了第四个嗝;在 嗝声中,漏漏的神情也从发呆目瞪口呆,从惊奇慌张害怕,再从害怕哭泣前的扭动,一路变化下来,加上一系列动作,可乐对一个孩子的感受彻底被放大了,整个场面也变得活生生的了。
    这样的文学世界是多么吸引人,又是多么丰富!那些凭知识和观念写作的作家,放弃书写这个丰富的感官世界,又是多么令人惋惜!我还读过诗人于坚的一篇随笔,叫《关于我自己的一些事情》,他写了一段难忘的经历:

    我的父母由于投身革命而无暇顾及我的发育成长,因而当我两岁时,感染了急性肺炎,未能及时送入医院治疗,直到奄奄一息,才被送往医院,过量的链霉素注射将我从死亡中拯救出来,却使我的听力受到影响,从此我再也听不到表、蚊子、雨滴和落叶的声音,革命赋予我一双只能对喧嚣发生反应的耳朵。我习惯于用眼晴来把握周围的世界,而在幻觉与虚构中创造它的语言和音响。多年之后,我有了一个助听器,我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郊外的一个树林子里,当我听到往昔我以为无声无息的树林里有那么多生命在歌唱时,我一个人独自泪流满面。

    我很感动。一个于普通人来说是平常的声音,可对听力一度受损的于坚来说,这个细微的声音能被听见,却是值得泪流满面的事情。正因为此,我读于坚的诗,能读到很多物质材料意义上的细部,他的诗,拒绝隐喻,重视事物本身,在实感层面,富有生活的质感,因为他挚爱这个世界,并对一种具体、准确的现实,保持着发现的热情。

    今天,当丧失活力、抛弃感官的“纸上的文学”一统天下的时候,我尤为看重作家借由眼睛、耳朵、鼻子、舌头这些感官以及记忆所发现的真实世界——当苍白的虚构遍地都是,惟有真实才能复活文学的心。否则,举目所见,都是空心的文学,虚假的文学,那将是何等的贫乏和荒凉。索尔仁尼琴有一句名言说,“一句真话能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套用在现有的文学写作中,似乎可以说,一个真实的细节有时比整个虚构世界的分量还重。一个作家,如果相信内心的真实和具体的世界、事物密切相联的话,他必定会进入一种眼睛式、耳朵式的写作,因为在我们这个敌视具体事物的时代,有时惟有借助看、听、闻、嗅,才能反抗遮蔽,澄明真实。

    上面这段话,是我在给陈冠学的《大地的事》一书写的序言里说的。陈冠学是台湾有名的作家,他的《大地的事》,在台湾出版时,叫《田园之秋》。这本书在台湾声名卓著,曾获吴三连文学奖等多个奖项,同时编入台湾国中、高中、高职、大学的国文教科书,并被誉为台湾文学史上最光彩灿烂的散文经典。可在大陆,知道它的人很少。二○○四年十月我去台湾出席两岸现代文学发展与思潮学术研讨会,和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范培松老师同行,他向我举荐了这本书,我当下就到台北的诚品书店买了这本书。读完之后,非常喜欢,就把他推荐给了大陆的出版人,于二○○六年一月由东方出版中心出版。很多朋友读了之后,都大发感慨,没想到在活着的作家中,写田园和大地,能写得如此精细,恬静,怡然自得。那个秋天的乡村世界,在陈冠学笔下,真是生机盎然,丰富活泼。比如,它写雨声,不仅是美的,还是有形状、有声音的:雨声之美,无如冬雨。冬雨细,打在屋瓦上几乎听不出声音,汇为檐滴,滴在阶石上,时而一声,最饶韵味。它写秋虫的鸣叫,节奏分明,一咏三叹:行到庭中,站立了一会儿,正要转身入内,忽听见土蜢的鸣声,像发条极松了一般的弱,可听出擦翅的每一片段单音。心里不由受到一震,全身也受到一震,好久没听到这亲密的声音了。正待要多听一会儿,鸣声竭了,就像发条全松了一般,前后计算起来,似乎还不足十秒钟。又站了一会儿,等待第二声,竟就没有了。这是老友最后的道别,真真是向我说一声珍重再见,不免一阵悲思袭上心头……”在作者笔下,各样的景色和生物,都是活的,有感情的,并和人心相通的,一切景语皆情语
    《大地的事》解放的正是作家的感官。陈冠学是一个将感官系统全面打开的作家,因此,他笔下的田园,就是田园本身,而不是把它当作官场、商海或其他的嘈杂人世的对抗性存在,它就是大地的一部分,是花草树木,鸡鸭牛羊,是虫叫和鸟鸣,是无边无际的夜晚,是路边的一句问候,是田间的一次小憩……这个田园,不是象征,也不是隐喻,就是在其中生活的人,在其中发生的事。因此,陈冠学用日记形式记下的田园和秋天,不乏琐碎,但带我们进入的却是一个最为细微、有趣、生机勃勃的生命世界。他的眼睛、耳朵和鼻子,甚至舌头,都全面向大地敞开。他说,真正美好的事物,看着,听着,闻着,要比实际的触着、吃着更合宜。这是一个和事物靠得很近的作家,他的文字,是有实感的,一点都不虚,同时,他的情怀,又是很高远的。在大陆,我几乎找不到这样超脱、又这样实在的作家。
    好的文学,都是有很多实在、具体、准确的细节的。这些细节,如果没有感官世界的参与,就不容易写得有实感。我喜欢《红楼梦》,不单是喜欢《红楼梦》里那种感情理想,那种寻求爱情知己的决心和信念,我也喜欢《红楼梦》所写的实感层面的生活,这种生活,被曹雪芹写得活色生香、触手可及。食物的香味,人物的神采,器物的光泽,场面的气息,等等,在字里行间无不扑面而来。作者那高远的精神,并不是悬空在小说中的,作者的每一个心思,都能落实到具体的生活里。每次的吃茶,喝酒,哪怕是洗手、换衣服,这样琐碎的事情,曹雪芹写起来,没有一次是重复的,都有不同的情趣,不同的细节表现。在《红楼梦》的感官王国里,你简直可以按照声音、颜色、气味、形状、光泽等分类,对小说中的事象做很多的研究文章;你也可以根据茶、酒、饭食、点心、钱物、器具等分类,对小说中的物质进行分析——这个世界,实在是太丰富了。没有眼睛、鼻子、耳朵、舌头、手和脚、头脑和心肠的参与,怎能成就《红楼梦》这种百科全书式的写作?
    我现在很重视一个作家在实感层面的写作能力。我希望作家们在写作的时候,他的感官是活跃的。有的时候,一个实感意义上的传神细节,能够将你要表达的、甚至没有说出来的东西,刻在读者的心里。鲁迅的小说不多,为何大多能让人记住?就在于鲁迅有很强的刻写细节的能力。他对国民性的批判,不是一些空口号,他描写了很多底层的被损害者的形象,他对这些人物和他们的生活,有观察,也有感受。比如,他写祥林嫂的出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一个被生活摧残到毫无生气的人,就活画在了我们面前。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有一个破碗,但鲁迅要强调是空的;她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但鲁迅要强调下端开了裂。通过这些细节,这个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的人就呼之欲出了。鲁迅写孔乙己,也是充满这些有力量的细节的,他说孔乙己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时,不忘加一句,他满手是泥,这就表明孔乙己是 用这手走来的,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因着鲁迅的感官在写作时是苏醒的,他笔下的人物,寥寥数笔,就活生生地站在了我们的面前。这就是一个大作家的笔墨。


最后更新[2009-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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