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绿萝（小说）

一

兰子拖着大大的旅行包站在天桥上，满心慌乱。

　　桥下是风驰电掣的汽车，桥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四处张望着，眼睛酸疼，玲姐她，该不会不来了吧？兰子担心起来。

　　这天真热，蒸笼一样，汗渍腌得面颊发痒，舌头也变得肥大，火辣辣地干涩，兰子看着路人清爽的衣装，觉得自己像被世界遗弃出来的怪物，粘在身上的薄呢套裙好象生出了毛刺，扎得浑身发痒，她真羡慕那条趴在树阴下的狗，它居然能那么悠闲地伸着舌头享受风景。

　　左手虎口隐隐地疼起来，兰子抬起手，手上包扎的纱布已经不是白色，灰一块黑一块的，破抹布似的。

　　疲劳、炎热混合着焦急，这种感觉冲淡了心中那难言说的哀痛，兰子控制着混乱的思绪，依着天桥护栏盯着路口。

　　“嗨！兰子！”桥下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兰子探头望去，看到了玲姐，她正笑眯眯地望着她，身边一辆的士的车门开着，很显然她是匆忙赶来的。

　　玲姐迎过来：“对不起啊兰子，路上塞车，热坏了吧？到家就好了。”的士司机将兰子的旅行包放入后箱，顺手开了车门，兰子钻进车里，好舒服啊，冷气带来透心的爽快，她接过玲姐递过来的水，一口气喝下半瓶。　　

　　玲姐也坐到后排座来，她关切地盯着兰子，兰子觉得有点难堪，把眼睛转向车外。玲姐也不说什么，用力握了握兰子的手，又在她的膝盖上拍了一下：“休息几天，找个工作，重新开始吧。”

　　玲姐家简约清爽，充满现代感的三房两厅无声地表达着主人的生活品味。玲姐的丈夫出差在外，女儿已经读大学了，女儿的房间自然成了客房。兰子洗漱完毕，发现行李已经放到了客房，玲姐递给她一件白色丝绸睡裙：“送给你的，看合身不？”

     多久没受过这样的关心了，兰子心头一热，泪珠滑落腮边，看到玲姐忽然凝重的表情，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过衣服：“玲姐，你一点没变，还这么会关心人。”

“兰子真会说话，怎么没变呀，变老了！哎，我们毕业20年了啊。”

“姐姐别说老，现在怎么看都是我更老啊。”

     玲姐看着她干黄的面容和眼角深深的皱纹，这个比自己年轻五岁，刚届四十的老同学，不由轻叹一声：“可怜的兰子！”

   ……  ……

　　兰子躺在粉红色的小床上，忽然降临的安静让她很不适应，肢体放松了，好累！可脑子怎么也不能安静。乱七八糟的事情全挤到眼前，分不清个头绪。

    女儿该放学了吧，滴答的石英钟忽然让兰子想到了雯雯，她拨通了妹妹的手机，很快，话筒里传来妹妹的叮咛：“放心吧，赶快安排好你自己，雯雯很乖的。”

放下电话，雯雯尖瘦的小脸、无助的眼神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兰子觉得胃肠痉挛一下，她坐起来想：“明天就去找工作，要尽快把雯雯带到身边来。”

二

看着茶几上凌乱的报纸，兰子沮丧地窝在沙发里。

   兰子明白了玲姐为什么在听到她打算来这里的电话时候的犹疑，看来要找个适合的工作果然是大海捞针。

    她再一次翻看着每一个招聘广告，连报缝里的消息也细细看过。整版整版的招聘信息无情地拒绝了兰子的渴盼：中文专业的她早已超出了做文员的年龄上线；多年的行政管理经验在这个经济发达的地区找不到一点施展的空间。没有了家庭，放弃了工作，遥远的故乡还有需要抚养的女儿和年迈体衰的老妈。无论如何，必须要找到一份工作。

    兰子收拾好房间，玲姐去上班了，临走前叮咛她先好好休息，等周末休息再陪她去外面转转。玲姐在学校教书，如果当初不那么拼命去转行，如今去应聘个教师还不算年纪太大。唉，一切都那么鬼使神差，大概这就是自己的命运。

    换上一身清爽的衣裙，兰子走出家门。外面热得睁不开眼睛，到处是晃眼的阳光，怪不得路人都躲在伞下。兰子赶紧钻进一家超市，买了把伞，又买了份地图，一路打听着，乘上了去人才大市场的公交车。

    公交车里冷气开得很足，人不多，听说早晚上班时间格外拥挤。兰子看着窗外美丽的景色：宽广的公路被绿树鲜花簇拥着，随处都是造型别致的高楼，路上的行人几乎都是行色匆匆的年轻人，女孩子们衣裙时髦，面容清爽，这不是个悠闲的城市。

    到处张杨着繁华和紧张的城市这么大，一定会有一个位置属于自己，兰子无心欣赏窗外的景致，暗暗地给自己打气。

    人才大市场到了，午休时间，大门紧闭。附近有许多人，从衣冠楚楚的打扮和怯生生的眼神就看得出他们都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兰子看到有一排招聘广告栏，凑上去一条条看着，工程技术类、电子产品类、产品策划类、医疗护理类等等，越看越沮丧，兰子找不到自己的目标，难道这个城市真的不是自己的重生之地？

    熬到下午开门，进了招聘大厅，兰子发现坐在招聘席位上的人也都很年轻，她下意识地摸了摸眼角，心里酸酸的。忽然想起临行前去辞职老领导张书记的关照,“你的关系先在单位保存着，外面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回来。”回去？不！绝对不回去。兰子眼前浮现出那个满地狼藉的家，浮现出女儿惊恐万状的眼神，以及那个曾经是她丈夫的男人凶蛮扭曲的面孔和他手中滴血的剪刀，她的左手虎口又感觉到了一阵刺痛。离开了那个男人，就要彻底离开那片伤心地。就不相信这个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找不到自己的立足之地。

    转了一圈，兰子从人才市场出来，包里的个人资料一份也没送出去。下午的阳光更加焦灼，晃得眼睛睁不开，兰子躲进一个超市，选了点蔬菜就赶回了玲姐家。

   接连数日，兰子跑遍了大大小小的人才市场。她在各种招聘信息中否定着自己：年纪大，没专业，就连做饭店服务员的资格都不具备。一天，心灰意冷的兰子走进一条巷子，看到了一间小小的一个街道职业介绍所。门前聚集着一群人，有应聘保姆的，也有要做杂工的。介绍所里有两个女人在张贴广告，兰子看到一条聘用产品推销员的信息，就去咨询。两个女人说，先交80元介绍费，就告诉她应聘地点。兰子马上交钱，按着地址找到了那个公司。

    这是一条老街，路旁开满了各种小店，有小饭店，有单车修理部，有杂货店，从破旧的楼梯上了二楼，就看到了一扇敞开着铁门的办公室，办公桌前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正漫不经心地看着资料。

   “你好，这是丑小鸭乐器公司吗？”

    男人抬起头，瞟了她一眼，“正是，你有事？”

   “我是来应聘的。”兰子有点心慌，她在男人漫不经心的眼神里失去了自信。

   “你做过产品销售？”男人放下手中的东西，示意兰子坐下。

   “谢谢。”兰子尽量使自己保持从容的姿态，“没做过，但我相信我能做好。”

    男人接过兰子的个人简介，看着看着，他闪出了一点笑意：“哦，你做过大型国企的宣传部长？你做过企业形象策划？看来是个大才，我这里怕是容不下啊。”

   “哪里是大才。若是老板能给我一个工作的机会，我将万分感激。”兰子伶俐的口才显然引起了男人的注意。

   “那我就介绍一下公司的情况吧。”他起身倒了杯水递给兰子。他说他姓曾，叫曾乐坤。原本是学音乐的，独自开了家琴行，在教琴的过程中研究并发明了节拍器，获取了国家专利。这个产品以往都是国外制造，他的专利研发出来填补了国内同类产品的空白，所以他创建了公司，产品就是自己的专利。现在第一批产品刚刚面世，“我需要有个优秀的助手帮我开发市场。”

   “曾总，我愿意试试。”兰子觉得眼前这个不起眼的男人很了不起，她由衷地庆幸找到了机会。

三

 玲姐的老公阿林是医疗器械公司的销售经理，兰子读大学的时候就认识他，那时候，就读在医学院的阿林是她们宿舍的常客，经常带一些糖果收买宿舍众姐妹，吃人家的嘴短，兰子她们自然都在玲姐耳朵边上念叨阿林的好处。众口铄金，阿林也就成了标准好男人。

    兰子见工回来，玲姐在厨房里烹饪着香喷喷的饭菜，阿林出差刚归来，正在沙发上收拾带回来的东西。阿林个子不高，白净斯文，中年的沉稳使他看上去比当年更有了一种成熟的魅力。

    “抱歉，这几天正赶上我出门，玲子不会开车，只能让你自己到处奔波了。” 阿林的客气让兰子隐约感觉到一种距离，毕竟分别了20多年，青春的率性早已经圆融到了岁月里。

   “阿林哥，”兰子还是沿用了早年的称呼，“我来是给你们添麻烦的，找工作的事，我本应该自己去跑。”兰子一边帮玲姐端菜，一边把见工的事说了。

  “可以去做做。”阿林表态，“正因为新起步的公司，机会才更多。你先去做市场调查，虽然隔行如隔山，但市场开拓的路数总有相似的地方，遇到什么事，我们一起商量做吧。”

   兰子感激地给阿林斟茶，这顿饭她吃得非常香。

   兰子搬到了曾老板的公寓。这是租用的一套带家具的三室两厅，在公司的后街上。主人房住着曾老板，兰子住一间七平方米的小房间，和主人房隔着一道墙，走廊另一个小房间住着负责生产管理的年轻人小张。客厅沙发旁边有一株郁郁葱葱的绿色植物，让简单的房间充满了生机。

    兰子搬来的时候，曾老板正在修剪这株植物，一些绿油油的枝叶散落在地下，在风扇的吹动下扭动着，强烈表达着对生命的渴望。

    “这是什么？真漂亮。”兰子赞叹。

    “绿萝。很好养活的植物，有点水就活。”

    看曾老板整理好了绿萝，一盆绿莹莹的叶子疏密有致。兰子清理垃圾，她拣起了两串叶子，插进茶杯，加了水，这叶子立刻就透出了亮晶晶的翠绿，“绿萝，多好听的名字。”兰子将水杯放到窗台上，她小小的房间也立刻就有了生气。但愿新的生活也像这绿萝一样生机盎然吧，兰子默默地祈祷着。

    接着的日子就是提着样品跑大商场和琴行。曾老板说，市场这块就交给你了，我们能赚到钱大家就发财，赚不到也别抱怨，目前公司能提供的就是食宿，工资嘛，500元底薪加提成。必须在三个月里拿到订单，不然，所有投入到生产研发的资金也就没有后续了。

    兰子也横了一条心，公司办不起来自己也就没有了立足之地。

    真热的天，兰子半辈子都没出过这样多的汗。早晨她拎起一大袋子不同型号的样品，按地图上划定的范围一家一家地钻商场，大百货里的柜台上都是日本和欧洲的同类产品，经营者用怀疑和不屑神气拒绝兰子的产品展示。有几个小商店老板收下了样品，只是说，放这看看吧，也许新学琴的孩子可以多个选择，价格当然要便宜。

    就这样，兰子差不多用了半个月时间跑了上百家商场和琴行，留下样品的也不过七八家。每天转公交车挤来挤去，高跟鞋磨破了脚趾，钻心疼。兰子索性买了双布鞋，走路的时候换上，这个人地两生的地方，兰子也顾不得斯文，一身职业套裙，却穿一双黑布鞋，时常会有奇怪的眼神瞄过来。兰子想，反正谁也不认识，只要能缓解脚疼，管什么形象呢。

    晚上一躺到床上，浑身就如散了架。头皮、胸背上都起了热痱子，宿舍里也没有空调，就一个吱吱作响的风扇吹着湿热的风。风吹到身上，皮肤发紧，风一掠过，又冒出粘汗，床板上的凉席又热又硬，躺到半夜，就得爬起来冲一冲冷水，这冷水也是温的，到了清早又是一身汗味。兰子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可一看到茶杯里的绿萝已经生了根须，新发的叶子挤满了杯口，迎着窗外的阳光舒展着，蓬勃着，她就获得了力量。再坚持一下，也许就出现了奇迹。  

    玲姐送来了一台新型的制冷风扇。在冰盒里加上冰，风就凉了，凉风也变得柔和，夜晚能够安睡了。曾老板和小张天天忙产品生产，没有厂房，没有工人，产品分部件请人加工，再请人组合，他们每天都半夜回来，比兰子还要辛苦。小张房间也没有空调，兰子发现他并不像自己这样怕热，大概因为是南方人吧。

    有一天，兰子在睡意朦胧中听到声音，是女人的呻吟——从曾老板房间里传来，很奇怪，没听说他太太来了呀，可怎么会有女人这样肆无忌惮地发出这样的声音来？这墙的隔音效果真差，兰子被隔壁颠鸾倒凤的动静惊得心惊肉跳，她觉得自己成了贼，像是在偷窥别人的隐私。她一动也不敢动，唯恐被人发现自己是清醒了的。终于，那番折腾结束，兰子才迷迷糊糊重入梦乡。

    早晨，客厅多了一个女人，秀气的瓜子脸上一双聪慧的大眼睛，白色体恤牛仔短裙，年纪和小张差不多，似乎是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这一定是曾老板房间里的女子。

“我琴行里的总管小丹。”老曾神态随意地向兰子介绍着，并不见一点羞赧。兰子觉得舌头短了一截，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比自己年轻得多的女子，小丹倒是大方：“兰子姐，你就叫我小丹吧。”

四

小丹的出现让兰子尴尬，她知道曾太太留守四川老家，他们的儿子已经读高中了。曾太太是个会计，照顾孩子和双方老人。隔日就听得到老曾亲热地和太太通电话，他询问儿子的点滴情况，不时现出得意的微笑，似乎孩子就在他的对面，那神态绝对是标准的慈父；他柔和地对太太说着家乡话，听得出对太太的牵挂和依恋十分深挚，他手机的屏保就是太太和儿子的合影，儿子很帅气，太太很柔美，兰子以为老曾理应是一个爱家的好男人。

    老曾好男人的形象在兰子心中轰然坍塌，她替曾太太委屈。那个辛苦持家的女人怎么知道丈夫的身边已经有了另一个女人！

    小丹平时住在琴行，那个琴行是老曾的根据地，他就是一边教学生，一边研究出了自己的专利的。琴行雇佣了七八位老师，在营业厅和琴房的里面间壁出两件宿舍，小丹和另一个女孩就住在那里。三年前小丹大学毕业就来这里当了老师，她娇俏的外貌和甜美的话语很快赢得了学生的爱戴，琴行日益兴隆起来。老曾开公司，把琴行交给小丹打理，小丹还真就像模像样地当起了老板娘。

    小丹曾在大学有个男朋友，毕业后男友去德国留学，两人的情缘无疾而终。有天晚上，兰子和小张闲聊，小张已经和老曾一起工作了两个月，他看兰子提到小丹时别扭的神色就笑了，“这有什么奇怪的？老曾不是和尚，小丹也不是尼姑，两人想好就好呗。”

   “难道不怕曾太太发现吗？”

   “发现什么啊，小丹又不抢她老婆的位置。”看小张轻松的样子，兰子怔了半晌。

    老曾还照常和老婆煲电话粥，小丹还时常来过夜。

   “就要开广交会了，赶快去参展！只依靠兜售产品是不可能签下订单的。”阿林提出了建议。

    兰子去和老曾商量，老曾很为难，他也觉得这是条好路，可是资金已经运转不过来。

   “这样吧，我出二十万，算是参股经营。”阿林如同救星，让老曾和兰子都舒了一口气。紧接着，阿林就参与了参展策划，从产品包装到广告单都细心推敲。刚好药厂也参加展销会，阿林一人忙两头，把懵懂的兰子带入了展销会场。展销结果大获全胜，兰子签下了过百万元的订单，销售商的联系电话密密麻麻积累了一个小本子。

    回到宿舍，茶杯里的绿萝枯萎了，几片黄叶子耷拉着，丝丝连连的根须溢出杯子，杯底已经干涸。兰子赶忙加了水，修剪了枯叶和根须，看可怜的绿萝又挣扎着附在杯沿上，兰子的心头忽然爬上了一丝沮丧。

    手机忽然响了，兰子耳边传来女儿雯雯的哭泣：“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接我？”

   “宝贝儿不要哭，妈妈工作稳定了就接你，听姨妈的话，好好读书……”

   “妈，我不在姨妈家了，我要你陪着我。”女儿又哭起来。十岁的雯雯毕竟还是个孩子，她需要宠爱，此刻，电话那端的雯雯尖尖的小脸一定哭得一塌糊涂，她多想抱住女儿，擦去孩子的眼泪。可现在，自己是个最无用的妈妈，兰子的眼泪也滚落到了嘴角。在女儿抽抽噎噎的叙述里，兰子听明白了，雯雯的童话书被表弟撕坏，她打了表弟，姨夫责骂她，姨妈就和姨夫争吵起来，雯雯又惊又怕，不知道如何是好。兰子越听越难过，自己把孩子丢给妹妹，给妹妹增加了多大的负担呀。

   “好孩子，以后不要和弟弟打架，你是姐姐。去叫姨妈听电话……”妹妹是个说话简单办事利落的人，一直在工厂里做工的妹妹家境并不宽裕，她和妹夫都没读多少书，性格大咧咧的，生性敏感的雯雯也让妹妹伤脑筋。“姐，没事的，在外面照顾好你自己吧。小孩子闹一下，一会就没事了。”

兰子撂下电话，心中沉甸甸的。那段失败的婚姻，除了女儿，让她彻底地一无所有……

五

有些记忆是抹不掉的，比如破碎的婚姻。

    兰子越发迷信母亲的人生智慧，她曾经那么反感的一些话，曾经那么不屑一听的粗言俗语一句句地成了预言，成了谶语。

    “什么情啊爱的，那是吃饱了撑的。找个过日子的男人你才能安稳。”这是没有文化的老妈在兰子恋爱的年纪絮叨最多的话。

    妈说话大嗓门一声声的，像吵架，总让兰子在同学或者邻居面前难为情。妈一辈子没工作，生儿育女，洗衣做饭，喜欢东家长西家短地说些闲言碎语。爸是个闷葫芦，整天没一句话，口拙手巧，是八级车工，人称“张大拿”。论本事，在厂子里人人都说“张大拿”那是没的比，工资自然也是厂里最高的。但在家里，拿事的却是妈，每月她按时去厂财务科转一圈，爸的工资、奖金一分不少地攥在妈手里。除了工作，爸唯一爱好喝酒，家里有个大塑料桶，装满了高粱小烧，每晚妈都会炒两盘菜，让爸喝几盅。偶尔爸会与工友们一起吃饭馆，回来准是醉醺醺的。妈一边骂着“瘟神，怎么不喝死你……”，一边给爸冲茶洗脸。后来，果真爸得了肝癌，刚退休就去世了。

    兰子总觉得爸很窝囊，可妈却说，“男人窝囊点才懂过日子，不窝囊的男人一肚子花花肠子，占了碗里想盆里，哪有好日子过？”

    兰子觉得父母的婚姻没有爱情，很可悲。

    都说养女像娘，兰子却和妈南辕北辙。

    兰子喜欢读书，特别喜欢读闲书，在妈看来，她手比脚笨，心比天高。妈不反对读书，却讨厌她侧歪床头抱本厚书迷瞪瞪的傻样，总吼她读书读坏了脑子。

    当高大帅气的消防队员强子出现的时候，兰子以为上天为她展开了一幅童话，白马王子终于出现了。强子明亮的眼睛和幽默的笑谈让兰子中了魔，妈不喜欢强子，“别看他油嘴滑舌的，按上尾巴就是个驴”……谁还没点毛病呢，妈说话就是难听。兰子想，有点脾气的男人才不窝囊。

    恋爱的日子像烟花一样，美丽得很不真实。兰子不是个物质女孩，中专毕业的强子家在外地，工资不高，可自己也不是富家女，两人都有手脚，只要努力工作，生活不会比别人差。强子很会黏人，上班送下班接，那段日子真像公主。兰子最喜欢听他笑吟吟地讲见闻，普普通通的事儿他一说就那么有趣，这正是她无趣的家人所缺乏的。

    结婚的房子是租用的一套小房子，那天强子说家具都安置好了，兰子吃惊地发现小小的餐台旁边有四把消防队会议室的椅子。

   “这不好吧？怎么把公家的东西搬回来了？”

   “有什么不好，这椅子还是新的呢。别人把社会主义墙角都挖了，咱们用两把椅子算什么呀。”这是兰子第一次觉得强子的话并不好笑。

    兰子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小家又多了单位里的装饰画、单位的书柜，甚至消防梯子。

   “我不喜欢这样，一回家还以为是进了你单位的仓库。”

   “不用白不用，你丈夫这么会过日子你还不自豪吗？”

    结婚后，兰子是工资自然归强子管理，强子对上班并不上心，他总说自己屈才了，有空就跑回家里看电视或者睡懒觉，喜欢炒几个小菜喝两盅小酒。兰子原本就不擅长家务，乐得放手去忙工作。

    日子平静地过了几年，兰子当了妈妈，事业也顺利。

    第一次家庭冲突缘于给雯雯买电子琴。5岁的女儿能歌善舞，幼儿园老师建议孩子可以学学弹琴。兰子和强子商量给孩子买台电子琴，强子一口回绝：“买那么个东西干嘛？以后她又不搞音乐。女孩子得得瑟瑟的有什么好处？！”

   “谁说学音乐就得瑟了？音乐开发智力，促进情商……”还能等兰子说完，强子就跳了起来：“我说不行就不行！”

    看雯雯渴望的眼神，兰子索性向妹妹借了钱买回了电子琴。

    “你还攒起私房钱了？你好大的本事！”强子把茶杯摔个粉碎。

    “我从妹妹那挪用的，什么私房钱？”兰子委屈得眼泪奔涌而出。

    “几千块钱啊，你说借就借！告诉你，别指望我还这钱。”

    “凭什么不还？人家的孩子都能买钢琴，我们的孩子买台电子琴都不行？有你这样的爸爸吗？”

    “啪！”强子一个耳光甩到了兰子的脸上，“你他妈的少跟我耍威风！这个家还没轮到老娘们登房上树！告诉你，老子不还这钱，以后学这东西的学费也别想从家里拿一个子去！”

    雯雯吓得大哭：“爸爸不要打妈妈！我不学琴了……”

    看着女儿可怜的模样，兰子忍住泪水，“雯雯，妈带你走……”

    牵着女儿出了家门，兰子才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弟弟已经结婚，和妈妈住在一起，这个样子回娘家，怎么说呢？妹妹家也不能去，朋友，同事都有自己的生活，带个孩子给谁添麻烦都不合适。

    “妈妈，我们去哪儿？”天已经黑了，身上只有买琴时找回的几十元钱，兰子进了个小饭店，给女儿要了碗面条，呆呆地想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怎么混成这个可怜样子？

    晚上，哄女儿在办公室沙发上睡着，小孩子就是单纯，有妈妈陪着，在哪都不怕，一会就睡着了。看着孩子可爱的小脸，兰子真不忍心再去想那个离婚的念头。

    半夜，伏在办公桌上迷迷糊糊的兰子被敲门声惊醒。

    “兰子，开门！”强子在门外喊。

    “你来干什么？”担心惊醒了值班的同事，兰子开了门。

    “对不起，我不该打你。”强子挤进门抱住兰子，兰子甩开他，他又涎下脸来，“喏，你还回来，打我。小两口床头打架床尾和，家里床都铺好了。”他抱起雯雯，“咱们回家，别让孩子着凉。”

    买琴事件没过多久，强子又把单位领导打了。因为机构改革压缩编制，强子听说第一批下岗的名单里就有他，他怒不可遏地质问领导，大打出手，抡起椅子砸了会议室的玻璃，还打伤了人。结果被保卫处拘留之后，成了失业老青年。

   “就那饿不死吃不饱的破工作，我还不稀罕呢。”带着买断工龄的几万元钱，强子钻进了证券交易中心。那正是股市红火的年头，强子运气不错，一年就让本钱翻了番。赚了钱，强子更神气了，换上了名牌衣服，夹了个牛皮公文包，进出之间似乎成了阔老板。

    强子一边做股票，一边和人做生意，倒腾煤炭，倒腾粮食。兰子听说他和一个有钱的寡妇总在一起，就提醒他别让大家说闲话。没想到强子竟然说：“寡妇的钱咬手吗？我怕什么人说闲话！我还不是为了咱们这个家？”

    强子不在家的日子越来越多，兰子也感觉到了别人的指指点点。她要强子回家，不要做什么生意了。“你管好家得了，少管我。”他先是这么讲，后来居然说,“你烦不烦人啊。你就是盘最美味的东坡肉，让人吃一辈子还不高血脂？难道我尝口小菜都不行？”

   “好，你去吃你的小菜，吃你的满汉大席！我不和你这样无耻的人过了。”兰子忍无可忍。

    “你想当女陈世美啊！你看我下岗了，你就和我离婚？没门！”强子摔碟子砸碗，气狠狠地吼。

    争吵成了夫妻见面的主课，强子也不说他赚了多少钱，存折和银行卡都在他的公文包里，兰子的工资他照例要夺去大半，说是要积攒起来换大房子。

   “我告诉你吧，这世界能配上你的男人不少，但最合适的也就是我了。离开我，就你这黄脸婆只能找个老头子，可我呢，一样可以娶个大姑娘。别看你是大学生，是科长，再找一个我这样的老公，你打灯笼都找不着。我是看孩子的面上可怜你，收留你……”

    “我真是瞎了眼，找了你这样的怪物！”兰子的话也越说越重。唇枪舌剑中，锅碗瓢盆都成了出气筒，幼小的雯雯吓得躲进洗手间不敢出来。

    雯雯越来越敏感内向，大人的一声咳嗽都会让她吓一哆嗦。兰子不再寄望浪子回头，她只想好好带大女儿，让孩子有个安稳的生活环境。她甚至希望强子永远混在外面不要回来。

    那天，强子醉醺醺地回到家，看到女儿在练琴，兰子在洗衣服。家里的洗衣机只洗被套、外衣等大件东西，随身的衣物就用手洗，强子说，这样洗衣服的水不浪费，刚好用来擦地板，天长日久，晚上洗衣服擦地就成了兰子的义务。

     强子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翻起了雯雯的算数作业本。

    “啊哈，我说吧，净去得瑟了，怎么能读好书？这不，才得80分。”

   “你怎么说孩子呢？你管过她学习吗？”兰子看女儿怯生生地离开琴，生气地回话。

   “这孩子我还说不得了？”强子把作业本砸到兰子脸上，“来不来你就和我对付，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该死，你又打人！”兰子拎起手里的湿衣服甩过去。

    “我先砸了这败家的破琴，再收拾你。”强子从沙发上跳起来。

    “爸爸，不要！不要砸我的琴！”雯雯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扑到了琴上。

    强子顺手抓起剪刀，对着女儿吼：“再看你弹琴，我剪断你的手指头!”

    “你混蛋！”兰子再也忍不住了，她疯狂地扑到强子身上又抓又咬，强子三拳两脚就把她踢倒在地上，随后，她觉得左手虎口撕裂了一样，强子的剪刀在她的手上鲜血飞溅……

    雯雯歇斯底里的哭声让兰子下定了离婚的决心，这日子再熬下去自己不疯孩子也吓疯了。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听说兰子要离婚，老妈边哭边数叨，“当初要嫁给他的是你，现在要离婚的还是你。老大不小的带个孩子，离了日子可咋过？”

    咋过，兰子没具体想过，只要离了，给自己和孩子一个安宁空间，怎么都能过。

   “过日子哪有舌头不碰牙的？强子虽然小气，还是顾家的。”

   “能过还是将就吧，谁家不这样？”

    同事和亲戚都劝兰子，强子看兰子铁了心，就说，“婚是你要离的，我没工作，这房子和家产都得归我，孩子你带走，你自己养活，我没钱。”

    兰子只带了那台电子琴，领着女儿净身出户。

二、游立园

曾随单位游览过开平马降龙碉楼，开平碉楼举世闻名，还以为立园也应该是一个村落，不想却是和马降龙碉楼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气势。

优雅华美的园林风格是立园和防御功能强大的碉楼群落最大的区别。

还是发几张照片纪念一下吧。

远远地看到立园，拱形立柱大门前方，由绿化带分成进出空间，人流涌动，路边和停车场停满了车辆。我们的车停进附近村落的田野上。看来，这座号称“中国华侨园林一绝”的立园果然远近闻名。

附近的民居多数都是破旧的老房子，村落小河畔有许多稻草堆，听说这里的农民还要烧稻草做饭。村里的鸡都是见惯了世面的，在游人经过的阡陌中从容地刨土，追逐，村民的看家狗只管在草垛旁睡觉，对过往行人不屑一顾。路口一户人家门口正舞着狮子，锣鼓和鞭炮很是热闹，主人从二楼阳台上伸出一条竹竿，竹竿上挑着翠绿的生菜和鲜红的红包。这里的风俗就是这样，过年舞狮经过家门，一定要这样送赏钱，生菜和红包表示新年生财。

 进入立园，见到这样一个别致造型的园林介绍，两座微缩的碉楼拥立着一枚外圆内方的古钱币，黑白分明。这，也许是在强调着立园的中西合璧？

立园的主体建筑分为别墅区和花园区。别墅区有六幢别墅和一座碉楼。其中，最著名的别墅有两座，分别命名为“泮立”、“泮文”。泮立楼前，是立园主人谢维立的坐像，这立园，既有主人的名字在内，也有立树立人的含义。

这些建于80多年前的别墅，今天看起来依然华美秀丽，西式的廊柱阳台和中式重檐碧瓦结合在一起，室内的地面和楼梯都是意大利彩砖铺就，西式壁炉和吊灯都显示出主人多年旅美生活养成的审美情趣。房内陈设的却是工艺精美的中式酸枝家具，墙上的壁画也是中国民间传说“三顾茅庐”、“六国封相”，民族文化的浸淫是在骨子里的，这也许是开平碉楼建筑的共同特色：再多的西式元素也掩饰不岭南风格。

游人纷纷乐道的不是别墅的豪华，不是人工运河的创意，也不是园林的精美，而是对立园主人四个妻子的艳羡。富可敌国的商人娶了四个妻子难道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吗？我疑惑。就是如今，赚了几个小钱的所谓富人，养几房妻妾又何足为奇？

可随着游览的脚步，我也深深被园主的深情所打动，这个园林处处凝结着主人对妻子的深情。自古商人重利，重利又重情的能有几人？

 谢维立的原配夫人是他在美国读书认识的美籍华人，两个在西方教育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情真意重，一起养育了六男三女9个孩子，眼看着幸福的生活开花散叶，夫人却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病，使谢家的生活骤然陷入一片混乱。

几年过去，谢维立独立养育着子女，加紧立园的建造。有一天，他在刚刚建好的运河中荡舟，一条大鲤鱼跳上船来，他随即放生了这条鲤鱼，当晚，他梦见鲤鱼幻化成了一个美丽的女子，不久后迎娶的二太太竟然和梦见的鲤鱼精一个模样，这让谢维立格外惊喜。现在，这条依然清澈的人工运河旁立着一块石碑，记录着这个美丽的传说。

也许命中注定了二太太只能是一段美丽的梦幻。这个叫谭玉英的18岁女子，擅长刺绣，喜欢诗词,她陪伴着谢维立的身边，在他繁忙的园林建筑空隙，两夫妻诗词唱和，难舍难分。很快，二太太有了身孕，谢维立却不得不远赴美国处理生意。

丈夫的离开让谭玉英深陷相思之中，她终日郁郁寡欢，只在有月亮的夜晚弹拨着谢维立最喜欢的曲子《郎晚归》，寂静的月空飘荡着幽婉的曲子，传递着无尽的思念。半年过去，谢维立赶回立园，却不料二太太已经难产死去，留给他的是无尽的追悔……

怀着对二太太的感念，谢维立加快了对立园的修建，在别墅后院他为二太太修建了一座花园，二太太是那么喜欢花草，怎么能没有一个花园呢？花园与鸟巢连在一起，取义“鸟语花香”，虽然人去了，花园还在，在谢维立的心中，二太太的美丽和那个梦一样，永远存留在立园中。

如今，这精巧的花园里几乎没有什么花，四周的树木遮挡着花廊，有几株藤蔓肆意地攀爬着，几点荒凉，几许寂寞，却依然玲珑雅致，一如二太太的传说。不时看到年轻的女人依在花廊上拍照留念，也许在女人心中，年轻的二太太虽然短命，能被丈夫如此疼爱也是幸福得令人羡慕了吧。

三太太算是最有福分的女人，生育了5男5女十个儿女，据说至今还活着，生活在美国。谢家后来的许多事务都由三太太打理。

三太太是谢家管家的侄女，一直陪伴在二太太的身边，二太太和谢维立的感情让她深受感动。还在谢维立远赴美国的时候，她就和二太太学习弹奏月琴，那首《郎晚归》的曲调早已被她记在心上。有一天，她看谢维立愁眉不展，借酒浇愁，就悄悄地弹起了《郎晚归》，听着那熟悉的曲调，谢维立喊着二太太的名字跑了出来，这个聪明的女孩看到谢维立，柔声说：“先生，我知道你挂念着玉英姐，但人死不能复生，你一定要振作起来，身体为重呀”。不久，立园又举办了隆重的婚礼，迎娶了温柔能干的三太太。

后来，谢维立在香港做生意，又娶了活泼开朗的四太太，这个四太太又给他生了一对儿女。抗日战争爆发后，谢维立带着三太太离开了家乡，四太太留守立园，后来因为贫寒，四太太再嫁他人。

立园西南角有这样一个小别墅，名为“毓培”，也是谢维立为了纪念二太太所建的。这座别墅共四层，每层风格都不一样，中式、日式、意大利和罗马风格融为一体，每层地面都巧妙地镶嵌出一个红心。有人解释说，这是主人预示四位夫人心心相印的情怀。这种解说有点牵强，毕竟，四位夫人并没有共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主人也未必希望阴阳相隔的夫人们心心相印吧。

与花园连在一起的牌坊非常壮观，牌坊和花园之间原计划建造一个学堂，所以，牌坊上的字迹也都是提醒子侄们正身修己的。牌坊对面就是清幽的运河和开阔的虎山，一眼望去，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碧草鲜花芳香四溢。

立园的精美绝对不亚于江南园林，与周围寒酸的乡村背景中，它就是一幅壮美的画卷，美丽得有点失真。不知道主人谢维立为什么在那么一个盗贼横行的时代建立这样一座庄园，历时十载，尚未完工，便因战乱成为了荒园。可惜，可叹！

三、广州印象

说起广州，就如这个题目一样头绪杂芜。

一直以来，对这个城市难以喜欢，甚至一直暗自拒绝去了解她，走近她，宿命中的直觉无缘于她。

曾经觉得这个城市很遥远，遥远到需要乘坐飞机或者几天几夜的火车才能抵达。偶尔有亲友出差，会带一些时髦的衣服和精巧的小礼物，夸张地说着这里听不懂的方言和习俗，于是，广州就成了传说中的城市。

大约十五年前，小妹出差到广州，在白云宾馆附近逛街，忽然背包被贼夺去，所有的证件和机票都在背包中，年轻气盛的小妹拼命追赶，满街行人视而不见。急中生智的小妹对着贼大喊：“我背包里没有钱，你把证件还给我，包你拿走！”那贼犹豫了一下，将背包丢到路边。小妹的叙说里传递出她对这个城市的印象：冷漠。不安。

南迁的路上，广州是必须抵达的要道。十多年前的广州老火车站，嘈杂，昏暗，破败，弥漫着一股闷湿腐败的气味。一出站台，晕头转向，找不到要转车的地方，于是，询问一位肥胖的着铁路员工服的女子，她将手臂一挥舞，说了句我完全没有听懂的话，那语调完全不是说，而是叫，大叫一声！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白话（粤语），语调和音色全然不可爱，那张蛮横的面孔叫出的声势足以让我恐惧。于是，我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不敢再去询问。幸运地发现这个陌生的地方还有我认识的汉字，凭借着汉字的标示，我终于找到了通往深圳的汽车。

在深圳工作不久，单位组织三八节广州购物活动，女同胞们兴奋地乘坐旅游巴士到了天河区自由游逛。单位的同事大多来自内地各省，对广州揣着向往和不安。我和一位同样对广州陌生的同事搭伴逛街，我们两个路痴居然迷了路，找不到集合的停车场了。知道广州人不喜欢说普通话，我们东一头西一头地乱窜，竭力回避着问路。最终闯入一条巷子，不得不求助。在路口看到一个面善的清洁女工，那女子很温和地为我们指路，说着广味普通话。倾听间，一个矮小男子忽然凑近，站到了我同事的身后，还未及我们看清他，他双手在我同事的两耳一摸，转身跑向马路，我们才明白他抢去了耳环。同事追过去，却眼睁睁看他跳过公路中间的护栏，消失在车流之中…… 初次广州游就这样在惊异和愤懑中结束了。

生活在广东，就不能不去广州。在以后的行程里，无论因公因私，都直接去做要做的事情，绝对不在广州逗留。

若不是和老友同去参加听课观摩活动，若不是老友提议着去爬白云山，我想，我是绝然不会去亲近广州的。

冬天的寒凉初至岭南，六号早晨，气温只有8度。我们在省公安大厅听过四节课，厚实的风衣似乎不能御寒，站在中午的阳光下舒展着酸冷的关节。老友说，爬白云山去。

广州的山有什么值得爬的。我并不情愿去，碍于老友的盛情，索性陪着吧。

穿着厚风衣，高跟鞋，我们就这样进了白云山。

中午的暖阳洒在白云山上，花团锦簇的公园路上游人攒动，大概是周末又寒冷的关系，山路上热闹的如同过节。登山的人老老小小，成群结伙，悠闲自在，平坦之处就有仨仨俩俩踢着毽子的人，挥舞着羽毛球拍的人，还有满目的苍翠和湛蓝的天空，不经意间化解了我对广州的警惕。

我们顺蒲谷而行，斜坡与石阶交错的山路不难走，不远处就在繁花绿树之中看到凉棚，那镶嵌于山谷两侧的凉棚似乎在悠然地等待着游客，这是蒲谷餐厅。这餐馆带着野炊氛围，坡地上简单陈设着桌椅。我们踏上二楼，在没有门窗的亭台边依栏而坐，视野很好，山谷上灿烂的簕杜鹃在湛蓝的天空和苍郁的林木中涂抹出大片大片的紫红，想不到，平常在市区低调开放的簕杜鹃竟在山谷中显示出张杨的野性，攀附在参天的高树间，渲染了浓烈的春色。

静心品茶，隐约听得山泉淙淙，鸟鸣啾啾。据说白云山泉甘醇独特，酿造出的豆腐十分嫩滑，我们当然要享用一番，还有那享誉羊城的白云猪手，更是在老友的推荐中上了我们的餐桌。老友讲述了白云猪手的典故，据说当年一个馋嘴小和尚正要吃猪手，忽然看到住持，惊慌中将猪手丢弃到身后的溪水中。数日后，小和尚在溪流里发现了被浸泡得洁白如玉的猪手，就用糖醋盐水烹制出来，一入口，竟然香脆不腻，别具风味。这道菜于是流传民间，成了羊城特色菜之一。

蒲谷多溪流，滋润了白云山的绿色，那么多叫不出名字的植物郁郁葱葱，叶子绿得发亮，空气湿润可人。遥遥地望见一池睡莲，没看清是菡萏的还是凋谢了，不甚艳丽，却足够让人迷失季节，的确，岭南是没有冬天的。

走出蒲谷，就到了能仁寺，据说这个古寺建于道光年间。山路在古寺门前变得崎岖，绕过山门，就见一池小湖，其间金鱼戏龟，树影婆娑，再上行，一堵石壁书写着四个大字：无尘境界。

仰头看，石壁上飘逸出大殿的碧瓦飞甍，足以想像得出这个古寺的金碧辉煌。我总觉得寺庙越华美就越是接近红尘，不然，佛祖怎么会在古朴的菩提树下顿悟？无尘之境不应该只追求清雅幽美的环境吧？奇怪的是，能仁寺游人不绝，宁静的佛教音乐绕梁不绝，却没有呛人的香火味道，感觉十分静谧。再看庙宇飞檐，上面雕刻着飞龙，这也是我没有在其他寺庙见过的景象，难道这寺庙曾经和皇家有关系吗？

一只猫轻灵地从侧殿墙角跑出来，向石径上的游人望了望，倏忽跑进了草丛。这山岭之中，它是如何生存的呢，难道它也喜欢在晨钟暮鼓中修炼？

继续登山，石阶变得悠远陡峭，走几步，歇一歇，我已经脚软心慌。老友像一只绿色蝴蝶，轻盈地攀行。看来每晚的健身舞没有白练，她的体能让我羡慕。

其实，这山并不高，海拔三百多米，悠久的历史在白云山留下了许多古迹，使它变得雄浑，再与周围的山脉连亘携手，就形成了逶迤的气势。站在山顶回望，城市风貌尽收眼底。斜阳透过松枝洒下一片金光，浓郁的树木变得苍翠，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松散参差的老城连接在珠江两畔，厚重的历史和迅猛的现代风范构筑成了一种难于描述的风格。

这个让人难以一见钟情的城市也同样让人难于一言否定。

老友贪婪地享受着山顶风光，温暖的阳光将她的皮肤映得透明，我们遗憾没有带相机，只好用手机选几个景致留念。据说“白云晚望”是羊城八景之一，傍晚的斜阳里，树、花、草地都蒙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芒，在这层光芒中遥望城市，城市也凭添了神奇的魅力。

离开广州前，一位朋友建议去看看珠江，于是在去东站的路途绕行到了珠江畔。早听说夜游珠江是一种美好的享受，当时并不以为然。去过珠海宁静的情侣路，去过深圳热闹的大梅沙，难道拥挤的广州还有好看的水景？

从白云山下来，我们去麓湖公园里的鹿鸣酒家，虽然夜色朦胧，置身在三面环水的环境中，酒家四周幽竹倩影，松风入耳，眺望如镜的湖面拱桥如画。伴着轻音乐，侍应生在餐台点燃了香烛，香烛在日式细瓷香炉中透出缕缕光影，将夜晚闪烁出浪漫和温柔，忽然发觉，广州也是安静的，是很有情调的。

穿过老市区，很快就看到了珠江，江面上一座座风格迥异的大桥仿佛不同时代的珠宝，展示着珠江悠长的历史。友人放慢车速，介绍着这里是解放大桥，那里是海印大桥……单说这一串大桥，广州的确就要比深圳、珠海有更深厚的内涵。我忽然为自己曾经拒绝了解广州感到了惭愧。

珠江沿岸有茂密的荔枝林，有盛放的黄槐树。江堤展望，平静的水面衬托着现代化的楼宇；有着异国情调的街灯远方，一座沙漏状的建筑高耸入云，那是新兴建的电视塔；造型典雅的星海音乐厅前矗立着冼星海庄严的塑像，不多的游人或凭栏交谈，或漫步堤岸。比起白云山的秀丽，这里更多了一份风雅。

看来，要认同一个城市，我们首先要敞开自己的心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