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的研究对西方汉学以及中国古典文学研究都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他编辑的《剑桥中国文学史》(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日前已在出版社看校样,有望今年底问世。而中文版他将会选择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这部文学史很厚,有两大卷,上卷一直写到14世纪也就是明初,下卷从14世纪一直写到2005年。
近日,上海媒体的记者就这本书的编辑和出版问题,采访了宇文所安教授。
这部文学史的布局
问:您提到过中国文学史以朝代分期是通常的做法,但并不是理所当然的。那么这部《剑桥中国文学史》是怎样布局的?
宇文所安:文学史写作中用朝代分期有时候管用,有时候不管用。所以有些时候我们依循朝代分期,有时候不依循。比如撰写上古部分的作者柯马丁(Martin Kern)就一直从春秋、战国的金文写到西汉,他说如果这一段不把西汉包括进去,他宁愿不写。他这样做是有道理的。我们现在所了解的“上古”文本都是经过西汉人编辑处理的,而且尽管经过了秦代,西汉的书写系统还是同以前一样,以简帛为主,技术也不是特别发达;我们以前一直在谈社会背景,但其实物质文化也很重要,到东汉开始有了纸,文字的传播途径有了极大的改变,这也是第一章“上古时期”到西汉结束的一个原因。第二章的作者康达维(David Knechtges)从东汉开始写到317年西晋灭亡,这也是有道理的,因为该时期的文学仍然处在东汉的世界中,尽管东汉的天下已经分崩离析。而到了东晋,则完全是一个新时代,有了很大的变化,在这里用朝代来划分文学史才是有意义的。第三章从东晋到南北朝一直到唐太宗去世(649年),由田晓菲教授撰写,她将隋代和唐太宗时期看作北朝后期的遗绪,因为它们的文学和文化的确属于北朝的世界。我从武则天掌权写起,这是一个新时代,一直延续到北宋早期;艾朗诺(Ronald Egan)撰写了北宋剩下的部分;傅君励(Michael A. Fuller)和林顺夫撰写了南宋部分;奚如谷(Stephen West)负责元代和明初部分。以上是我编辑的上卷,下卷由耶鲁大学的孙康宜教授编辑。
问:柯马丁教授从铜器铭文和竹简帛书写起,如果您执笔上古部分,会从哪里开始呢?
宇文所安:这很难回答。我同意柯马丁的很多意见,比如《诗经》是没有年代的。首先,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汉以前《诗经》曾被作为一个整体记录过,我们可以猜测它曾经被记录过,却在秦火中焚毁了,但也可能是到比较晚的年代才出现了集合本。我觉得当时的人在没听过《诗经》之前是记录不下来的,得先有人记住诗的内容,解释给你听,然后你才能从所知的字库中找到对应于你听到的读音的汉字,艰难地记录下来。在汉以前,可能很多人都能把《诗经》背得很熟,以至于不需要文本的记录。想一想,如果《诗经》一直是一种口头文本,又是用古老的方言传诵的,如果语言变化了,那么文本的内容也会跟着变化;在传播的过程中,如果有人不明白某些小地方的意思,他可能就会按照自己的理解添加些声音相似的音……所以这不是一个固定时刻写成的文本,而是属于一段相当长期的传播和诠释的历史。
去尝试接受不确定性
问:可今天还是有很多学者认为《诗经》是孔子编辑的。
宇文所安:那我可没办法,我觉得人们应该学会接受不确定性。以前人都说屈原在自沉前写了《怀沙》,但是如果他真的写了的话,那得随身背多少竹简啊,得花多少时间才能一笔一画用小刀刻完呀。我们必须得面对一个事实,早期中国是个口头传播的世界,从口述到书写的过程中有许多不确定性。研究需要讲证据,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诗经》是不是孔子所知道的《诗经》?有证据说明这其中是有问题的。当《毛诗》形成的时候,会说明一共有多少章,每一章有多少字,可是你想一想,为什么他们要这样注明?他们在试图让文本稳定下来,因为其他人的版本可能会多出几章或是使用不同的字。这里面有很多问题,而且是无法解决的问题,就像孔夫子说“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我倒是觉得我很坚持孔子的教诲。我不会说孔子编了《诗经》,我会说我不知道。
问:那么可以这样说吗,中国学者更喜欢确定的东西?
宇文所安:是的,而且这是有原因的。这些原因会随时代而转变。在现代,因为文学成为了国家文化的一部分,国家支持国学教育。我不觉得这是坏事,对于孩子、年轻人来说,通过历史文化教育能够建立一种民族感,你需要一种确定的东西,一种正确答案。我经常想,小学生在学校会问一些问题,老师们会说:别这样说,应该是怎样怎样。但小学生问的往往是最棒的问题。
问:那您觉得一部不稳定的文学史对于中国人来说容易接受吗?
宇文所安:肯定会有中国学者不同意我的一些观点,但有的观点我想大部分人会同意,比如很多学者如今都意识到了断代文学史的问题。然而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断代已经成了文学史内部的一种真实,北宋早期还是很像唐代,然而进入北宋中期后,人们慢慢开始问:宋代文学应该是怎样的?他们已经在用一种断代的思维思考自己的位置了,唐代人可不会这样想。在宋以后,“断代文学史”(尽管当时还没有这样的称呼)已经成为人们思考过去和当下写作的方式了。我不想批评这种观念,因为这是一种历史真实,而现在人的思维也同样是历史真实。从这种角度看,我不用承担这样的历史,所以我更自由些。
无法规避的后现代理论
问:您的研究中有很多理论的影子,特别是总也挥之不去的后现代理论。
宇文所安:我成长在1970年代的耶鲁,吃奶的时候就已经在学耶鲁腔了。现在我已经摆脱了那种语言系统,不过大概有些基调还在吧。
问:顾彬先生说美国汉学家用后现代理论作为武器打击欧洲汉学家,您怎么看?
宇文所安:是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顾彬是个非常有趣的人,很博学,很聪明。很多欧洲学者是非常狭隘的,他们只研究一个很小很小的题目,不管大背景,但顾彬是个少见的反例,他的知识面非常广。他这话可能针对的是那些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美国学者,有时候他们的确比较怪。理论不是一个让你摇着小旗子显摆“看我多聪明”的工具,而是帮助你在学习研究中得到新的启发,你得把这些想法完全消化,然后让它成为你思考的一部分。(盛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