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成都公交车纵火惨案的偶然与必然
陈杰人
成都“6·5”公交车燃烧案业已告破,此案系由一个叫张云良的无业者故意放火引发。今年62岁的张云良是苏州市人,今年6月5日7时40分左右,携带汽油登上成都市9路公交车并故意泼洒点燃,造成27人死亡、74人受伤,张本人亦当场身亡。
如果情况果真如四川警方所言,此案的确具有很大的偶然性——纵火者的心态扭曲到如此地步并不多见,在多数人中具有偶然性;纵火者决定以焚烧公交车的方式结束生命而不是采取其他自杀方式,具有偶然性;纵火者选择成都的9路公交车而不是别的公交车具有偶然性;纵火者登上哪一辆车,同样具有偶然性。
但问题是,透过这一系列的偶然,我们多一些追问,多一些设想,多一些从微观到宏观的观察和分析,就会从偶然中发现某种必然,而这恰恰会让不寒而栗。
也许在多数人看来,纵火者张云良是一个万恶不赦的家伙,我不反对就其纵火行为下此判断,可我们也不妨多问一句:人之初,性本善,一个人从降生时的懵懂不谙世事到62岁生命终极时,他的恶从何而来?又缘何发展? 我们不妨也问问:在张云良的有生之年,除了他的女儿,还有谁真正关注过他,关心过他,帮助过他?
其实,不管是张云良的嗜赌还是惯嫖,抑或是他刻意攻击社会的扭曲心态,都和这个社会的生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个社会,尽管我们每天强调人生而自由,强调人人平等,乃至宪法也对此给了至高无上的确认,可实际上,平等还只是一个说起来很美丽的泡沫,世间的芸芸众生,因为他的出身、财富、学历、职务、性别等等各种因素的综合作用,他注定会受到不一样的历练,感受不一样的人生,最终走向不同的归宿。有的人伟大,有的人平凡,有的人则被钉在耻辱柱上。
在中国,一个比不平等更大的问题在于,我们这个社会缺乏真正的关爱和人性纠偏机制。随着市场化、城市化、信息化的进程,当传统中国的宗法制及以此为基础的“熟悉人社会”被彻底打破后,我们尚未建立起一个以法治为基础,以公平为底线,以人性关怀为保障的“陌生人社会”,我们现在所处的“陌生人社会”,更多意义上是一个礼崩乐坏、巧取豪夺、权势倾轧、人情淡薄的无序社会。
当下中国,4%的人掌握了70%以上的财富,在全国3200多个净实际资产亿元以上的富豪中,有2900多个是高干子弟。再看那些号称全民所有的企业——中石油、中石化、中国移动等等,他们垄断着国家最重要的资源,每日产生数十亿利润却从不向国家财政上缴红利,真正能从这种垄断利益中分一杯羹者,只是极少数人,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中国社会已经演变为一个权贵资本主义社会!
在这样一个社会里,得势者更势利,失利者更窝囊,贫富差距、城乡差距、东西差距越来越大,社会的阶层分野日趋明显,阶层对立情绪也日益激烈,以此为基础,造就了中国目前社会信任解体的局面。
我们不能说哪个人或者哪个机构应当对张云良的个人生活境遇负责,但我们无法否认,诸如张云良这样的人,是这个利益失衡的社会必然的结果。一路数来,我们看看那些名字——马加爵、邱兴华、熊振林、杨佳、张云良……哪一个可悲的人生故事中,没有隐含一段社会的阴影!
2007年,美国弗吉尼亚理工大学发生特大校园枪击案,造成包括枪手赵承熙在内的33名师生死亡。但在事后的处理过程中,有人提出“赵承熙也是受害者”,人们在纪念遇难者并为事件的受害人祈祷时,也为枪手的家人祈祷。校园里有人摆放33块石头进行哀悼,其中一块就是枪手本人。这种做法和氛围,营造了一种让人震撼的宽容心境,它让我们明白,为什么在美国这样一个老牌资本主义国家,人们之间的真心关怀要有远远超过当代中国。
在当代中国,社会的利益失衡,造就了那些我们无法理解的社会人群和他们的心态;社会缺乏人文关怀,造就了弱势群体的内心苦闷并无处可逃;社会的利益倾轧,则促成了极少数人的报复心态并铤而走险。张云良们的纵火行为,与其说是一种袭击,不如说是一种长久憋屈的发泄和对社会的报复。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成都公交车的纵火案,又是一种必然。
我们显然不希望这种必然的发生,所以需要想办法来消除这种必然背后的原因,遏止这种必然的延续。在我看来,最重要的是尽快解决好几个方面的问题。
首先,中国社会需要真正实行宗教自由。在中国的传统礼数被毁坏殆尽的环境下,信仰沦丧,人心失向,现在亟需通过重树信仰来解决精神层面的问题。不管是传统儒家的“礼”、佛教的“因果报应”,还是基督教的“信”和“爱”,都能够抚慰人心,促进社会的“善”。一个主张什么都不信仰,什么都不服的社会,是没有精神和境界的社会,也必然是无序的社会。
其次,中国需要加大利益调节的力度。公平问题已经被执政党重视,但在实践中却进展不顺。如何以打破垄断、严惩腐败、突破既得利益集团防线为要点,推进社会公平,是执政党的当务之急。
第三,中国必须尽快推进民主,以化解社会的不信任甚至对立情绪。民主不仅是一个制度,更是一种治理方略,它至少有助于人们表达意见,宣泄不满,降低对立情绪。当前,执政党开始真正重视党内民主,其意图通过先行党内民主再行人民民主的想法已是众所周知。但问题是,如何在推进党内民主的同时结合人民民主,而不是等党内民主到了所想象的完美程度后才真正推行人民民主,这是值得考虑的问题。要知道,党内民主和人民民主原本就不是对立的,而是中国民主的两个方面。
第四,中国必须放开社会组织的设立。实践证明,政府不可能包揽社会的大小事务,尤其是诸如对张云良这种人的感化、帮助,更多地需要各类非政府组织的参与。中国的执政者必须明白一点,严厉限制非政府组织的设立和发展,实则是作茧自缚。
第五,法治的推进必须加快。这里所说的法治,包括科学立法、依法行政、司法公平和社会参与。目前,立法强调保护既得利益而刻意压制公共利益,让人们失去了对法律的信仰并促使了违法的冲动,行政机关的殆于职责、选择性执法和权钱交易,则使问题过多地积累到极端层面,司法的腐败和骄横,则让社会失去了公平的底线,而社会参与的不足,则让这个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的国度矛盾积累过多。所以,改善和加强这四个方面,也是减少矛盾的适当途径
|
二、成都公交惨案不是一个人的罪与罚
2009-07-04
据四川省公安机关通报,成都“6·5”公交车燃烧案已告破。警方查明,此案是一起特大故意放火刑事案件,犯罪嫌疑人张云良已当场死亡。(7月3日新华社)
这个调查结果能否平息沸腾的民意,又能否告慰那些无辜死于非命的死难者?尚不得而知。但确凿的是,公交惨案发生至今,已近一个月时间,在众生喧哗里,在重重迷雾里,该调查结果尚算是给公众的一个交代。元凶业已找出,真相近乎大白,而疑犯张云良以 “人肉炸弹”的方式,报复了社会,也毁灭了自己。恶贯满盈,死不足惜,这是坊间对张云良近乎一致的看法。
是的,每个罪恶的人都该为自己双手上的鲜血付出代价,张云良自然不该例外。但是,具体到这起导致 “27人死亡、74人受伤”的公交惨剧,笔者认为,张云良不是惟一的导演。可以设想的是,这起惨剧中之所以死伤者如此之多,代价如此惨烈和惨重,是有着一定的必然因素的。惨剧发生后,有成都市民悲怆地诘问,“那么狭小的一个车间,竟然塞了近70人。在这人头攒动的空间里,出现意外要想瞬间就逃离车厢,那是非常困难的。而为了多争抢客源,多创经济效益,9路公交开得还很快”。
显然,假使确如调查结果所称,张云良在车内倾倒所带的汽油,并点燃引起车辆燃烧。那么,为何乘客无人发觉,或者说发觉了为何无以灭火、无以逃生?一个显见的事实是,恰因车内乘客簇拥,才无以自救。而挤公交这一“盛况”,则映衬了所谓的“公交优先”只是美丽的谎言,正如有专家所称,“在这些场景的背后,是财政长期对公共交通的欠账,公共交通发展缺乏长远规划,交通管理严重滞后。”因此,即便张云良有不轨之心,有残忍之行,如果公交不那么拥挤,就势必不会有如此之多的乘客死伤。
成都公交惨案,绝不是张云良一个人的罪与罚。有人称,张云良是一个心理畸变的人,是的,他的罪恶应该由他来扛,他的确不正常。但我们万勿将其脸谱化,他既是害人者,何尝不也是一个受害者?无疑,他是社会的弃儿,且看他的行为轨迹:2006年到成都后一直无正当职业,主要经济来源靠女儿资助。2009年,女儿因其又嫖又赌,减少了给他的生活费,张云良遂多次以自杀相威胁向家人要钱,并流露出悲观厌世的情绪。6月4日,其与女儿通话中表示 “明天我就没有了”“跟别人死的方式不一样”等内容。6月9日,其家人收到了张云良案发前从成都寄出的遗书。所有这些皆表明了,悲剧具有必然性,即便他不选择在公交车上制造惨剧,也会在其他公共场合制造惨剧。而一旦在事前,他得到了拯救或救济的话,他也许就不会如此报复社会了。
其实,像张云良一样悲观厌世,并意图报复社会的“危险分子”如今越来越多。而这背后,与其本人缺乏正确的认知有关,更与他们被社会抛弃有关。如果他的女儿不抛弃他,如果社会不抛弃他,他也许就不会抛弃自己,自暴自弃,走上不归路,以报复社会来宣泄仇恨和不满。
可以想见,随着后工业时期人心的隔膜、救济措施的不及时和生存压力的日益加大,像张云良这样的人一定不会绝迹。事情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他一个人遭遇了精神矿难,毁灭的不止是他自己,由于作案手段极简易,社会危害程度极高,一个遭遇精神矿难的人往往能制造出巨大的社会矿难。多年前,德国著名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首次提出了“风险社会”的概念,他认为,我们当前生活的后工业社会是一个 “风险社会”,人类正在遭受现代风险的威胁。风险有三类,一类是地震、飓风、传染病等;二是安全事故、劳资矛盾、两极分化、失业、腐败等;三是环境污染、生态恶化、核技术威胁等。笔者认为,除了这三类社会风险外,像一些被社会抛弃的人选择以极端的方式,疯狂地报复社会,导致大量无辜人员死亡,这也是一类风险。
成都公交惨案,不是一个人的罪与罚。如何让张云良们安身立命,不至于自我放逐,自我抛弃,从而以仇恨的心态报复社会,这应是当前的一个沉重而迫在眉睫的命题。哀莫大于心死,有希望才有未来,在一个风险社会里,只有改变日益凸显的马拉松社会结构,走向人人皆可安身立命的共存状态,张云良们也许才会少一点。秦淮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