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漫谈
◎ 俞晓群 资深出版人
“乱世扬武,盛世修典”。这段话时下颇为流行。尤其是后一句,几乎成了一些人的口头禅。近年来,欢呼“盛世”的声浪日渐高涨,但是说到“修典”,就有些让人迷惘了。
首先,何谓“典”?《史记》中有“典常”一词:“定宗庙百官之仪,以为典常,垂之于后云。”讲的是礼仪的规范化,带有一定程度的强制因素。由此可见,“典”是一个比较宽泛的概念,而今日鼓动“盛世修典”的人,大多说的是关于“典籍”的构建,像文化经典、百科全书以及各类辞书等等。
其次,为何“修典”?还用问么,当然是“出于盛世,为了盛世”云云。其实也不尽然。回溯历史,大的、好的典籍,有出于所谓“盛世”的,像《永乐大典》、《四库全书》等;也有出于“艰难时世”的。比如,18世纪法国狄德罗的《百科全书》,他为编此书,弄得自己身无分文,后来还是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资助他维持生计。但是,恩格斯赞誉狄德罗的《百科全书》,“成了法国一切有教养的青年的信条”。再如,王云五先生,他没有上过大学,只是通过阅读《大英百科全书》自学成材,后来胡适说他是“有脚的百科全书”。上世纪30年代,王先生曾立志编辑中国的《百科全书》,壮志未酬,转而出版“万有文库”,被誉为“当时世界上最大规模、最具野心的出版计划”,“为苦难的中国提供书本,而非子弹”(《纽约时报》)。显然,他们都没有“欣逢盛世”,但是他们的工作却成为未来“文化盛世”的前奏。
其三,我们“修典”的状况如何?先看数据。前些天,听一位出版官员作报告,他说到目前为止,我国的辞书出版,在4000种左右。这是什么概念呢?我读到吕叔湘先生1981年的一篇文章,他说,当时我国的辞书出版不足2000种,而法国出版的辞书竟达到20000种,他们的国土面积不到中国的十分之一,他们的人口不到我们的二十分之一。
再看品质。我们的先人对于“典常”是很尊崇的。比如,以字书、韵书、语词类的书为例,陈原先生指出,我国自古以来敢称“典”的几乎没有,像《尔雅》、《说文》、《字林》、《玉篇》、《字汇》、《正字通》等均不称“典”;甚至后来的《辞源》、《辞通》、《辞海》等也不称“典”。说起来,敢于称“典”的先行者是康熙大帝,正是他的《康熙字典》,首先“大言不惭地自称为典范”。说康熙“大言”有些玩笑,其实《康熙字典》还是下了功夫的;放眼今日,真正“不惭”的人太多了,有《传世藏书》,有《语言大典》,有各种各样的所谓“政绩工程”,等等。它们的品质差到什么程度呢?例如,一部《新世纪现代汉语词典》,其中注道:“二流子:穿牛仔服而没有牛仔经历的人。”“反革命:反对前次革命的革命。”“色狼:有进取性格的,直接而且热烈地追求女性的人。”用赵本山的话说,还真敢捅词儿啊!
其四,我们“修典”最缺乏什么?总结起来,有两点。一是名家。那些年推出《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辞海》、《辞源》、《汉语大词典》、《汉语大字典》等,有多少响亮的名字,站在它们的背后啊:黎锦熙、陈建功、吕叔湘、叶圣陶、张中行、陈原、……二是“字迷”。英国《牛津大词典》举世闻名,你知道他们成功的经验是什么?就是找到一位真正的字迷做主编,再找到一些热爱辞书事业的字迷共同合作。字迷是很难找寻的,《牛津大词典》的每一任主编都是字迷,有了他们,才有牛津的辉煌。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美国人“盛世”了,有钱了,想要“修典”,竟然把牛津大词典的第三任主编“挖”到美国芝加哥大学,编了许多好词典,像《美国英语词典》、《早期苏格兰英语词典》以及《中世纪英语词典》等。这正是字迷的力量。
上面说的字迷是专业的,有些业余的字迷也很可爱。《小牛津辞典》的编者就不是编辑,而是一位排字工人,是有44年工龄的排字房主任。一本有名的《怪字词典》,是由一位钢琴家写的,他收集了英语世界600个怪字,像莎士比亚用过的最长的单字honorificabilitudinitatibus。英国人写的《词力》,他为“官僚主义者”定义:“凭着自己的地位依靠一张办公桌管制一切的人”。还有《袖珍神学》、比亚斯的《恶魔词典》、赫格勒夫妇的《性爱词典》等,都非常有趣。
我做了28年编辑,见过不少字迷。最让人崇拜的字迷是吕叔湘先生,他说,编词典是名山事业,是给一个个“词”写传记,“此中有真趣啊”!最让人向往的字迷是陈原先生,他一面讲学术,一面讲“字”的趣事。他说,《新华字典》收了一个日本字,是“畑”,因为《毛泽东选集》中用了这个字。他说,《新华字典》复活了一个“废字”,是“镕”。在《新华字典》1953年版中,“镕”是正字,“熔”在括号中;在1957年版中,“熔”变成了正字,“镕”进入了括号中,因为它被作为异体字淘汰了;在1998年版中,出现了新图景,“熔”和“镕”都不在括号中了,法令淘汰的异体字复活了,为什么?陈先生说:“如所周知,这个字如今很常见,常用。”
补一句,最让人胆寒的字迷是王同亿(编者按:王同亿,曾任海南出版社社长,上世纪90年代起,主编了大量词典,总字数以亿计。后被揭露多为粗制滥造、抄袭剽窃。王同亿则状告《光明日报》、《文汇报》等侵犯名誉权,引起轩然大 波 ,被 称 为“ 王 同 亿 现象”。)。据说,他40多年,每天工作15个小时,编纂40多部辞书,总计2 .2亿字!这样下去,法国算什么?英国、美国算什么?哼哼,我们终于知道如何“修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