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张大千垂垂老矣,再过三四年,就是八十高龄了。
他知道自己老了,以前的“大千父”印章不常用了,换成了“大千老子”、“爱翁”。
人入老境,另有一番滋味,孤独寂寞怕是其中最难熬的滋味。身在美国,这种滋味尤为明显。几十年海外的奔波,万里之外的思恋,都使他感到寄人篱下之苦。自1949年底离别祖国后,张大千始终以艺术为自己的出发点和最终目的,长期在异国居住。但是,作为一个中国人,总要叶落归根呀!
在这之前,张大千隔一两年要回台湾一次,那边有相交几十年的老朋友和学生。一段时间,张大千泡在台北故宫里鉴定古字画。这批古字画的主体部分,是蒋介石政权从大陆溃退之际,从北平、南京等地运走的。它包括历代古字、古画、珍宝器皿,其中不乏稀世之珍。同时,他决定在台湾修建新居,地点选在台北市士林区至善路。 1978年8月,这所名叫“摩耶精舍”的庭园竣工了。
直到张大千逝世,他的余生几乎都在“摩耶精舍”度过,创作了《晴麓横云》、《秋山图》、《水竹幽居》、《湖山隐居》以及《庐山图》等大量作品。老人感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越觉得要抓紧人生最后的日子,再画一两幅能传之后世的不朽作品,做一两件有益人世的事情。
夏初,一位旅居日本的华侨巨商李海天专程飞到台北,登门拜望张大千。他道出了来意:“大师,我想请您作幅画,以庐山为题材的大画。”老人认真了,看来客人真心诚意,他说,“我从未去过庐山呀! ”老人沉思了一会儿,说:“这幅画我画。 ”
“哦,大师,你不是说没有去过庐山吗?”“画我心中的庐山! ”老人口气分外干脆坚决。
但要真正画出“心中的庐山”,决非易事。更何况,这是一幅罕见的巨幅,三十六尺长,六尺高!它要由一个从未去过庐山、疾病缠身的老人完成,难!不少人为大千老人捏了把汗。
老人自己也不敢掉以轻心。他特地请来朋友沈苇窗,为他搜集有关庐山的文字、照片资料,并将这些资料作成详细的笔记。说来也巧,沈先生搜集的文字、照片资料中,有一些就是大陆出版的。
老人还翻阅了一些古籍和有关书籍,有意识地和一些去过庐山的人摆谈。渐渐地,庐山在他心中活了:它独有的自下而上的雨,有声的云,汹涌的云海,时聚时散的佛灯,直下三千尺的飞瀑……它岂止是心中的庐山,它是心中祖国的象征!张大千要以他的笔墨,抒写对祖国的思念。
1981年7月7日,是张大千巨构《庐山图》的开笔吉日。
老人装束一新,被特邀参加开笔礼的观礼嘉宾有大名鼎鼎的张学良、张群、王新衡等。
大画案上,铺着绢织画料,儿女们已经用清水把它敷润过了。画室里挤满了人,大家的目光都投射到主人身上。老人终于笑呵呵地起身了,他手指轻捻银髯,目光来回扫视着画料。片刻,他回过头来,双手抱拳,向观礼嘉宾一一致意:“大千献丑了。 ”
大千执定大帚笔,依然谈笑风生。他以淡墨破出层次,勾定大框廓,然后,又以笔蘸水濡墨,以通气韵。他不像在作画,像在打一趟极富内养功的太极拳……
在画《庐山图》前先画几幅小画,是大千给自己订的规矩,并在整个创作过程中加以坚持。他说:“画我心中的庐山,整体在胸,局部却要边想边画,不可妄下一笔。 ”这幅画,犹如在阿里山上修一条盘山公路,工程浩大,不能偷工减料,整整一个多月,老人才着手在画上泼洒石青、石绿等色彩。
一日,老人领着傅聪来到他的大画室,刚走进画室,傅聪立即被一幅气势宏大的画吸引了,这是老人灌注了全部心血正在创作的《庐山图》。
这幅画了近一年还未完成的巨构,是张大干平生创作时间最长的作品。创作期间,他数次在画室里晕倒,数次被送到医院急救。
站在这幅大画面前,傅聪从心底发出了赞叹:“嚯!庐山,真是气势非凡! ”他问:“大师,你上过几次庐山?”“我没去过庐山。这张画,画的是我心中的庐山。 ”傅聪的心情豁然开朗了。眼前这位完全中国气质的老人,他把他的思乡之情,全部寄托给了丹青。
最终,《庐山图》完成。画上,有老人在1982年底题写的一首七绝:
不师董巨不荆关,泼墨飞盆自笑顽。
欲起坡翁横侧看,信知胸次有庐山。(摘自《张大千传》作者 杨继仁 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