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抄本小说 《第二次握手》曾经 “影响一代中国人”,但也使作者张扬遭受了4年之久的囹圄之实。其间的磨难与斗争,痛苦与反思,值得每一个中国人警醒、深思。张扬在《我与〈第二次握手〉》(中共党史出版社出版)一书中,道出了其中内情,摘登如下。
为《握手》平反的第一枪
顾志成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文革”前在《中国青年报》文艺部当编辑。“文革”中报纸停刊,她下干校,“文革”后期,借调在中国青年出版社文学编辑室,1978年10月《中国青年报》复刊,她回到报社文艺部。
那时,文艺部里四个人除完成采编报道外,每天还负责处理两千件群众来信来稿。一天,顾志成对信手拈来的两张信纸只是瞥了一下便想扔开,突然,一串耀眼的字吸引了她,使她那只伸往废纸堆的手又缩了回来:“手抄本《第二次握手》(简称《握手》)是本歌颂周总理的好书! ”
顾志成想起来了,“文革”期间,北京市曾明令搜缴六部手抄本坏书,其中一本就叫《第二次握手》。她没见过,没读过,但她相信,手抄本都是诲盗诲淫的东西,不然,怎么会靠“手抄”传播呢?现在,居然有人为手抄本鸣冤叫屈,甚至还涉及敬爱的周总理!这不禁引起了她的强烈兴趣。
于是,她开始细读那封信——
编辑同志:
几年前,我从某种“渠道”,得到一部名为《第二次握手》的手抄本小说。当时因为正在收缴这本书,我是怀着一种“犯罪”的心情,一口气读完的。我被书中那些生动的故事情节和真实的、健康的思想感情深深地吸引住了。它压根儿不是什么“反动小说”,而是一本在“四人帮”实行文化专制主义时期实在难得的好小说……
那时,中国青年出版社院内有一座作招待所用的两层小楼。一天,顾志成去那里看望部队作家彭荆风,谈起报社正在传阅和研究手抄本《握手》,引起在座的中国青年出版社二编室主任王维玲的注意。王维玲的儿子在中国青年报社工作。他回家问起儿子,得知报社内确实在传阅《握手》的几种“版本”。他要儿子借一本回来。
得到《握手》手抄本后,入夜,他坐在被窝里开始细读;一口气读完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翌日上班,他将手抄本递给二编室副主任李裕康:“喏,有这么一本东西,我看了看,你也看看吧。 ”
又一个翌日,二编室主任与副主任又见面了。王维玲注意观察李裕康的表情。几乎是在一秒钟内,他俩就达成一致,作出一个重大决定——“上! ”
这个“上”,就是上计划,准备出版!
然而手抄本《第二次握手》显然必须经过修改才能正式出版,而一般情况下必须由作者进行修改;此外,图书出版时还必须署上作者的名字,出版单位与作者之间还有一系列其他必须解决的事宜……于是问题摆到了桌面上:《握手》的作者是谁?
两社决定联手作战,寻找作者,为《握手》平反,正式出版这本书。
飞抵长沙
顾志成主动请缨,开始了调查。
北京市公安局一位王同志说:“当年北京市公安局根据姚文元的指示,成立了专案小组,查到了作者叫张扬,是湖南浏阳中岳公社的知青。 ”
中国青年出版社和中国青年报社经研究,决定派二编室女编辑邝夏渝和顾志成去湖南调查案情,寻访作者。顾志成和邝夏渝于1978年12月15日飞抵长沙。
到长沙后,她们迅速去省公安局了解情况,听说本来决定处决张扬,因“四人帮”被粉碎而拖下来了。
张扬从1975年1月7日由省公安局拘留,到1978年12月中旬,在“鹿洞里”呆了近四年,身体极其衰弱。正式的审讯早已中断,从1976年8月31日“收案开始审理”,到1978年12月18日“提审”,法官李海初整整拖了两年零三个多月才第一次跟张扬会面。他是有意这么做的。因为一旦有了第一次审讯,就意味着正式进入“程序”,就不能无故中断,就得有第二次,第三次,直至判决,就会“一发而不可收拾”,他的真实意图可能暴露,事态可能因此恶化……
李海初自称“从来不看小说”。但《握手》手稿是第一手的“犯罪证据”,因此,承办法官不能不读,而且要反复细读。两年多之后,他才对人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老实说,这是一本好书,哪里‘反党’?哪里‘反动’?明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明明是按预定的框框栽赃嘛!《起诉书》中全是些诬蔑不实之词。”又说:“如果经我的手而将这本书的作者判了死刑,那么,我晚年回首平生的时候,会感到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
他承揽了其他许多案子,压在两尺厚的《握手》案卷上面,堆满了写字台。如果有人问起《握手》一案,他就指指那堆积如山的案卷:“唉,负担太重了,实在是忙不过来,总得一件件来吧。 ”
审讯室里的北京来客
当时正在召开共青团湖南省第七次代表大会。在团省委书记石玉珍的支持下,以大会秘书处名义于1978年12月20日发出大会《简报》增刊第一期,登载了《归国》一案值得重视一文:
《归国》一书一九七四年曾以手抄本(形式)在我省青年中流传,发现后,经省委同意,一九七四年团省委和省公安局曾联合发出文件,把它作为同《少女之心》那样的坏书一样收缴、封存、销毁,小说的作者张扬(男,现年三十三岁,系长沙市下乡知识青年),一九七五年一月被拘留,现关押在省看守所。
《归国》又名《浪花》、《香山叶正红》、《归来》、《第二次握手》等,据看过该书的同志说,全书没有攻击毛主席、党中央,攻击社会主义的内容,没有低级下流的情节。
目前,中国青年报和中国青年出版社的两位同志仍在长沙调查。
就顾志成而言,她最迫切的愿望是想见到《握手》的作者,见到张扬。李海初出主意说:“我可以向院长请示提审张扬,提问时,你们参加旁听,这不就见到张扬了么? ”
张扬一直记得这次不寻常的审讯——
从一开头就注意到了的是两位女书记员的笑容。在审讯室中看笑容看得太多了,我认准了,所有这些都是假笑,职业性的假笑。但是,直感告诉我,这次出场的两位女书记员,却不是假笑,而是温存的、善意的、真诚的微笑……
我知道我不会产生错误的感觉和判断。我想,她俩一定是为了办案而细读了案卷,特别是细读了《归来》,并且因此受了感动。我见过太多的被《归来》感动了的读者,我相信在那种年头《归来》应该感动也能够感动每个神志正常而又具有起码良知的人……
顾志成走出审讯室,她举目望望看守所那一排排阴森森的房屋,心中默默地说:“再坚持一下,我们一定要把你救出来! ”
顾志成一直在奔波,苦斗;她和邝夏渝一起跑团省委,跑省文联,跑省法院,跑看守所,跑省公安局,跑省委,为防不测,还去了张扬曾插队的中岳公社调查。因为案卷里装有某些贫下中农要求“严惩”和“枪决”张扬的材料和手指印。
该查的都查清了,但没曾想到湖南的态度并未改变,对“其他问题”还要审查。
回北京后,顾志成立即印了一个内部情况报告了中央主席、副主席及有关部门,并抄送了毛致用同志一份(按:毛致用为当时的中共湖南省委第一书记)。报告中明确提出了张扬案是冤案。
“历史是这样的无情和公正”
12月 10日,中共中央任命胡耀邦为中央组织部长。顾志成、邝夏渝回京后,胡耀邦在百忙中抽时间听取了两社的汇报,他打电话给中国青年出版社社长胡德华,要求就此案给他写个简洁的书面材料;耀邦说,在他对这个书面材料作出批示后,报社和出版社就可以先用电话通知湖南有关方面,尽快结案放人。耀邦心很细,除批示指出《归来》是好书,作者应立刻平反出狱外,还考虑到张扬是农村知青,特意批示应将张扬的户口迁回长沙并安排工作。
若干年后,张扬回忆了平反一幕,
1979年1月18日,下午三点半左右,哐当一响,我那间牢房的厚重木门被打开。 “典狱长”把我带到办公室。
办公室的三张单人靠椅上坐着三个人。他们对面墙下是一排茶几沙发,他们之中的某一位指指一张沙发,我在那里坐下。然后,我才抬起目光,挨个打量这三个人。啊,左边是那位面目清癯鬓发灰白的法官,他望着我,依然面含微笑;右边是省公安局的,叫肖乃特,他没有插手过我的案子。中间那位,五十开外,身材高胖,颇富态,一望可知有些身份;现在,他也含笑望着我……
法官先开口。他微笑道:“今天,我们找你谈谈,谈谈你的案子,案子的处理……这位是省公安局于志副局长,他想跟你说几句。 ”
“是这样的……”于志思考着,斟字酌句:“经过对你写的《归来》的四年审查,现在终于作了结论:你写的《归来》,是一本好书。”接着,于志加重语气宣布说:“张扬同志,你平反了! ”
泪水突然涌上,遮挡了我的视线,眼前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面前的三人看见了我流泪,却肯定不知道我为什么流泪。在得知我和《归来》终于获得平反后,我首先想起的就是黄克诚怀念彭总的长篇文章的第一句话:“历史是这样的无情和公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