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挽戴》的归属尚难断定,那末《张冠道中》与《喜闻捷报》确系伪作。依据有三:
其一,刊本标为“根据抄件刊印”,较之于“根据作者审定的抄件刊印”,其实就是“根据(未经作者审定的)抄件刊印”的省称。
其二,这两首五律“不讲平仄”(《挽戴》则完全符合格律)。毛在致陈毅的信中说:“不讲平仄,即非律诗。”毛此前有过写作七律的实践,很难令人相信“不讲平仄”的《张冠道中》与《喜闻捷报》会出自同一作者之手。
《张冠道中》全篇如下,加点者为违律处:
朝雾弥琼宇,征马嘶北风。
雾湿尘难染,霜笼鸦不惊。
戎衣尤铁甲,须眉等银冰。
踟蹰张冠道,恍若塞上行。
律诗向有“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之说(大体近是,但有孤平之虞)。对五律而言,每句中的“二四”在平仄上有严格的规定,而处于“二”这个位置上的字因着粘连的需要,尤其重要。此诗八句,竟有四句粘对违律。
《喜闻捷报》全篇如下,加点者为违律处:
中秋步运河上,闻西北野战军收复蟠龙作。
秋风度河上,大野入苍穹。
佳令随人至,明月傍云生。
故里鸿音绝,妻儿信未通。
满宇频翘望,凯歌奏边城。
此诗不唯“不讲平仄”,颈联的对仗也成问题,“鸿音绝”无法与“信未通”成对。
其三,不合作者的口吻。“妻儿信未通”完全有悖史实,当时江青一直跟随毛泽东转战陕北,毛怎么可能写出这样的诗句来。
综上所述,笔者推测,这两首五言,从写作风格、作者处境等因素考虑,最大的可能是出于陈毅的手笔。这需要专文论列,此处不赘。
未经作者审定的抄件刊印的近体诗确系伪作
无独有偶,中央文献研究室编辑出版的《毛泽东诗词集》中增收的九首近体诗,其中三首系“根据作者审定的抄件刊印”,基本符合格律。《七律·有所思》被熟谙此道的胡绳先生称为“堪同‘正编’中那些脍炙人口的名篇在艺术上相提并论的一首”。《七绝?屈原》在“文革”之初即以传抄稿的形式广为流传,首句“屈子当年赋楚骚”,以“楚骚”指代“离骚”,足见作者对平仄的讲求;末句“一跃冲向万里涛”之“向”字不合律(此处须用平声字),看来是为着不以律损意而不得已为之,然终究是个缺憾。诗人生前未允公开发表,未知是否与此相关?《七绝·刘》第二句“中唐俊伟有刘”,恐为“伟俊”之误置,此等情况前亦有之——作者在1958年12月于同年9月文物出版社出版的《毛主席诗词十九首》天头所作自注中,曾指出《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中“万方奏乐有于阗”为“乐奏”之误置。
另外六首未经作者审定的均“不讲平仄”,有的地方已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作于1940年代的两首五律已作分析,以下对作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四首七绝、七律再作分析。
作于1961年的《七绝二首·纪念鲁迅八十寿辰》,标题即有问题,对于逝者竟用“寿辰”,显然不妥。“其一”首句“博大胆识铁石坚”,竟然除韵脚为平声字而连用六个仄声字,且诗意平平。“其二”句句违律:
鉴湖越台名士乡,忧忡为国痛断肠。
剑南歌接秋风吟,一例氤氲入诗囊。
不可思议的是,第三句竟以平声收句,这样的低级错误大概连初学律诗的人都不至于犯。作于同一时期的《七绝·为女民兵题照》,第三句“中华儿女多奇志”之所以不用“中华女儿多奇志”(后者似更切题),其原因除了郭沫若在诠释文章中所道及之外,在笔者看来主要是出于平仄的考虑。
除“不讲平仄”外,彭明道先生从“知人论世”的高度,有专文论列其为伪作。
《七绝·贾谊》失粘。杜甫的一处失粘是在七律中,因有八句,尚无大碍。毛泽东偶有失粘,亦在律诗而非绝句中。绝句只四句,故失粘便是大忌。
《七律·咏贾谊》违律最为严重:
少年倜傥廊庙才,壮志未酬事堪哀。
胸罗文章兵百万,胆照华国树千台。
雄英无计倾圣主,高节终竟受疑猜。
千古同惜长沙傅,空白汨罗步尘埃。
全诗八句,竟句句违律,其中有三句还不止一处,颈联不成其为对仗,颔联的下句语意含混,无法自圆其说。毛泽东的七律虽不能说首首精彩(事实上即便是文学史上有定评的诗人,其创作水平也不可能始终保持在同一高度,作于1959年和1960年的《读报有感》系政治家的政治诉求,另当别论),但要说这样一首即令在形式上都与近体诗相去甚远,而意境更是平平(有些词语不像是通晓此道的熟手所为)的作品出于同一作者,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也许有人会说毛泽东生前公开发表的近体诗,在公开发表之前作了许多修改。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毛在1955年10月致周世钊的信中所赋七律,在意境上虽不能说是作者七律当中的上品,至少是一首格律严谨的近体诗。1949年4月,毛泽东所作《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和《七律?和柳亚子先生》,不唯格律严谨,而且意蕴深厚,境界高远,是毛诗词中的上品。其时毛泽东正在日理万机之中,不可能反复吟咏,细加推敲。庆祝南京解放那首的手稿,是毛一挥而就后为田家英所珍藏,与后来的正式发表稿仅个别无关平仄的差异。和柳亚子那首的手稿中“暮春时节读华章”,在后来正式发表时改为“落花时节读华章”,亦无关平仄。这些事实均说明毛泽东于七言律有着深厚的学养。也是在致陈毅的那封信中,毛表示:“我偶尔写过几首七律,没有一首是我自己满意的。”除了谦逊,只能说明毛眼界之高。以脍炙人口的《长征》、《和柳亚子先生》、《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送瘟神》、《登庐山》、《答友人》等七律,观照《咏贾谊》,谁能相信这是出于同一作者之手?据目前所能见到的材料,毛泽东的绝笔是《七律·读〈封建论〉呈郭老》,虽无诗意可言,但在形式上毕竟还是一首基本讲求平仄和对仗的格律诗,这与此前所作《咏贾谊》亦不可以道里计。
要之,中央文献研究室编辑出版的《毛泽东诗词集》中首次公开发表的6首所谓近体诗,所据刊本均未经作者本人审定,均系“不讲平仄”的律诗不像律诗、古风不像古风的作品(毛泽东写过古风,风格完全不同),这显然不是偶然的巧合。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这6篇作品均系假托毛泽东之名的伪作。至于这些伪作如何窜入毛泽东名下,则需另作研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