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个案——熊秉明细读
(该文选自王先霈《文学文本细读讲演录》。)
上几节课我们介绍的是文学文本细读的几种类型,今天我们来介绍一个个案,介绍一位学者的文本细读。这位学者就是熊秉明。熊秉明(1922-2002)并不是一位专业的文学评论家,他的父亲是著名数学家熊庆来,他本人从西南联大哲学系毕业后,考进巴黎大学文学院,仍然主修哲学,再后来转而学雕塑,曾经担任巴黎第三大学东方语言文化学院中文系教授兼主任,他在书法、雕塑的创作和理论研究上,比在文学评论上有更大的影响。或许因为涉猎多个领域,他的细读很有特色。例如,他说,当我们欣赏西方的人体雕塑时,想到杜甫《丽人行》的名句“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无论对雕塑还是对杜诗,都会有新的理解。这种联想恐怕是其他人很难发生的,经他一说,确实会有新鲜的体会。他在文章里分析过少女与少妇躯体的不同:少女的肌体匀净纯一,让你分不清哪里是弧线、哪里是直线,哪里是颈的消失,哪里是肩的开始,而少妇的曲线到处是模拟果实的浑满。熊秉明看画的眼睛是诗意的,读诗的想象是画意的,他把东方与西方的审美方式连接起来,从文本中读出了别人忽略的东西。
诗与画的统一、东方与西方的结合,归结到哲学意蕴的领悟上。熊秉明曾经对访谈者说:在别人看来,我改了行,换了人生道路了,但就我自己说,其实仍然沿着原来的方向前去,走向同一个目的地。因为,雕刻,当然还有书法、绘画、诗歌,它们的精神性即是哲学。比如,于右任书写的对联“得山水清气,极天地大观”,我们在欣赏书法的同时,也可以欣赏文字的哲学内容。这里的哲学不是纯逻辑思考,而是生活情调的玩味。再如,李叔同出家之前,在诗词、戏剧、音乐、绘画等方面都是出类拔萃的,出家之后成了弘一法师,把那些爱好都放弃了,唯一没有放弃的是书法,那是他把生活约化到最后的艺术活动,也是他的精神寄托。由此可见,书法艺术是精神性的、哲学性的。我们观赏书法作品,得到的感受可以是宗教的,或是审美的,又都是哲学的,与人生感悟相通。熊秉明的书法课引起法国学生极浓厚的兴趣,我想,他把看来是技术性的艺术,提到哲学的高度了。
1970年,熊秉明写了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看蒙娜丽莎看》 。蒙娜丽莎是达•芬奇绘画里的人物,她的肖像占据了画面的大部分,我们看这幅名画的时候就是看她,但熊秉明提醒说,她也在“看”我们,“她在探测你的存在的广度、高度、深度、密度,她在探测你的存在的决心和信心”。我们不能只看她的容貌,更要细心地看她的“看”。我们能看出些什么呢?第一,蒙娜丽莎的眼光“在存在的层次”,含有人生哲理探究的意味,像是暮色里远处闪起的一粒火光。第二,观赏者所站立的位置,是达•芬奇当年创作时多少个晨昏所站的位置,我们从蒙娜丽莎的“看”里看到达•芬奇的“看”,看到画家和他所创造的人物的对视。达•芬奇一辈子竭力捕捉那不可捕捉的,接近那不可接近的,在无穷的追求中感觉到无穷寻觅的大满足。第三,蒙娜丽莎那微笑的顾盼是一种永远不能达到的极限,我们可以永无休止地追求,无穷无尽地趋近——这正是绘画、哲学和人生的最高境界。熊秉明对《蒙娜丽莎》读得十分细致,不仅读了画里,更读了画外。
这篇文章给我们的启示是多方面的,其中最重要的是,在细读文本时,你要把自己分而为二,不断地反省自己是怎样在读,自己的眼光对不对、深不深。金圣叹曾说,对于《西厢记》,淫者见之谓之淫,文者见之谓之文。鲁迅也说过,对于《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这里面就有高和低、雅和俗、深和浅、粗和细的区别,有正当和不正当的区别。“看蒙娜丽莎看”,要求欣赏者“看”人物的“看”,看原作者的“看”,尤其要看自己的“看”,细读者“读”自己的“读”,反躬自问:“米勒的维纳斯”会怎么看我?林黛玉、贾宝玉会怎么看我?《一件小事》里的人力车夫会怎么看我?这大概是我们平常都很少想到的。这样“看”,会在细读的过程中提升自己向善求真的品格,提升自己辨美识丑的悟性,做到感、悟、思的更好的结合。
关于文学文本,熊秉明评论过三位诗人,分别是余光中、林亨泰和顾城。他从诗的修辞特点、语法特点出发,分析诗意的产生和诗境的特点。对顾城的短诗《远和近》的分析 与《看蒙娜丽莎看》颇多相近之处。顾城的原诗是: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在这首仅有24个字的诗里,“看”字出现4次。“看”是人与人之间接触的基本的、重要的方式。同学们是否记得,我们在本课程开始的时候就讲过,萨特、布尔迪厄等现代哲学家,认真研究过人对身体的“凝视”。熊秉明统计,萨特的《存在与虚无》的第三部分第一章,用了56页(法文本)排印得密密麻麻的篇幅专门论述“眼光”(regard) ,他所说的“眼光”也就是凝视。凝视理论中包含了一个巨大的悖论,人生活在世上,总是要投入与他人的关系中,于是不可避免地成为他人凝视的目标,正如萨特所说,他人的目光最终也会将我们异化。你感觉到你被他人“看”的时候,会不自在,想闪开,想掩饰,你离开本真的你了;也有喜欢被人凝视的,例如“作秀”的人,那又是另外一种异化。熊秉明说,萨特对于眼光的探讨可以用来说明顾城的这首诗,看云的“你”与看我的“你”,是不一样的。两个人互相看的时候,争做主体,要把对方当作客体,冲突就产生了。所以,你看我时,我感到你离我很远;而“你”看云时无所挂碍,安恬地享受自己的存在,“我”看云的时候也是这样,在这种状态下,两人都是一颗单纯的赤子之心,我觉得和“你”很近。熊秉明认为,朦胧诗的朦胧在内容而不在语言,这首诗的语言非常晓畅,内容却不是人们平常的所见所感。熊秉明的细读功夫就体现在解说内容上。
关于余光中的诗集《莲的联想》,熊秉明要说明的是作家采取怎样的技法以达到他的创作意图,认为其诗中对仗句式的正力和反力的相持造成了紧张感,而“三联句”句式的顺向流动则造成了庄穆感。其中一个地方又论到“看”。原诗是:
看你的唇,看你的眼睛,
把下午看成永恒。
这就是所谓的“三联句”,前两个“看”是同类的、平列的,第三个“看”从有形转入无形,从空间转入时间和超时间,把读者节节诱向前方,跳跃到新的层次。但这不是走进方方正正的四合院,而是走进深深的庭院,回廊曲径,修竹石山,芳圃清池。
熊秉明根据文本的不同性质采用不同的细读方式。现代派的诗风是追求语言陌生化,扭曲、背离日常语言规范。按照日常的习惯,他们的诗是读不通的。林亨泰是风格独特的现代派诗人,熊秉明选了他的《风景》(其二)做分析对象, 只就诗的文字着眼,分析词汇和语法。他先指出其不通的所在,再说明这些不通在什么意义上可以读通,而且正因为其“不通”,才表达出特殊的内容,并进一步指出,细读就是“在一堆表面荒谬的组合里探索出潜藏的秩序,也就是诗的秩序”。林亨泰的原诗是:
防风林 的
外边 还有
防风林 的
外边 还有
防风林 的
外边 还有
然而海 以及波的罗列
然而海 以及波的罗列
诗的句子属于有无句或存在句,指明主体的存在与否,全首诗用两个存在句描写两个存在物的对立,诗中所有的词都用本义、原义,不象征什么,不比喻什么,不注入诗人的什么情感;诗中修饰词极少,关系词(“然而”)则被夸大,引人注目。一首诗的修饰词多抒情性就强,关系词多或关系词突出,就凸现哲学的思考。这首诗不像印象派作品那样色彩缤纷,它要传达的是几何空间里的关系,它要把握的是世界基本的存在形式:感情还没有萌起,色彩还没有出现,戏剧还没有开演,是意识刚醒时的起始的观测和询问,有了“即将演出的屏息紧张”,是喜怒哀乐之未发的存在的警觉,总之,诗人“以语言的结构形式写出了他所观照的世界的结构形式”。此外,这首诗没有标点,但有隔断,前六行三言、一言、二言的周而复始,如同波浪的起伏,又像风拂林梢激起的律动,是传递式;后两行是踏步式。前几句是悬着的,不稳定的,后两句是坚实地站立的。熊秉明还分析了诗开头的 “防风”和结尾的“罗列”都是双声,中间“以及”是叠韵,两者相互迸激;“外”、“还”、“海”三个字语音响亮宏大而延长,是海的展开,造成潜在的感叹效果。——这似乎是过度阐释了,诗人当初未必想得那么细。但这也是20世纪现代批评的特点之一,批评家从文本中感受和挖掘的,是他对文学、对人生的体验,他才不管是否合乎作者本来的意图呢!
熊秉明有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学和美学素养,但他充分体会到现代文学批评不能够再是说些“隔”与“不隔”、“大气磅礴”之类的空泛的话,而是“要用一些机械的工具,很基本而可靠的原则,从极自由的诗中找出其仍不失为诗的规律来,并且确定其特色,给以定性式的结论”,“以极不自由去捕捉极自由”。 他捕捉到了没有?我们只能说,文学批评、文本细读是一个过程,批评家带领我们到花丛里追逐蝴蝶,提示我们花的色和香,蝴蝶翻飞的姿态,让我们得到很大的快乐。这就很好了。我们随时可以离开他,自己独立地看花赏蝶。各自看花赏蝶时,我们会感觉彼此很靠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