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泰:美学家·狼·告密者 |
日期:2010-06-11 作者:萧默 来源:文汇读书周报 |
1961年,清华建筑系大学生萧默毕业分配去了新疆,1963年经梁思成介绍,到常书鸿主持下的敦煌文物研究所工作。《一叶一菩提——我在敦煌十五年》(新星出版社出版)是作者的自传,真实记录了敦煌文物研究者们在“文革”特殊年代所经历的诸多风波,反思历史,剖示人性的复杂。
一头失群的仰头嗥叫的狼
著名美学家高尔泰先生,江苏高淳人,生于1935年,比我大两岁,1962年来到敦煌文物研究所,也比我早一年多。
高尔泰的主要著作是《论美》和《美是自由的象征》,前者是1956年他只有21岁在兰州当中学美术老师时写的,被内定为批判对象后发表了,次年即因此被打成极右,开除公职,送现已驰名中外的人间地狱夹边沟农场受苦。解除劳教后自荐于常书鸿先生,被常老收纳。1989年他在南京大学工作一年多后,与夫人浦小雨一起移居海外,现居美国。
赵士林说,朱光潜、宗白华、蔡仪、李泽厚和高尔泰,“是中国美学大厦的主要建筑师。他们的主要观点,建构了当代中国美学的基本理论框架”(《中国当代美学研究概述》,天津教育出版社,1988年)。此语我无从评论,只借以说明高氏的影响。
高尔泰2004年在花城出版社出版了一本自传性随笔集《寻找家园》,书的最后约三分之一共13篇涉及他在敦煌文物研究所的生活。这13篇文字可以称得上是“栩栩如生”,有些段落相当精彩,令人记忆深刻,有一定的可信度。不可信者,是他在字里行间,总是把自己周围的人几乎都预设为自己的敌人,而有失公允;对有些涉及自己责任的事实,则有意回避,敝深为之憾也!
实际上,在我与他几年的相当密切的相处中,发现他的确有种明显的受虐心理,他也的确受到过极不公正的对待,这使他的心理遭受到了某种严重的扭曲,或许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加上他本性中的某种劣质(至少我这么认为),而反应过度,将不公又施于别人。
“文革”中的一天,在高尔泰处境最艰难的时候,我偷偷溜进他的房间。他拿出一幅他画的不大的油画给我看,笑着问我:“你看这画的是什么?”画上展现出一幅北国严冬的景象:一片倾斜的雪原上,有几株挣扎着的枯树和几丛被寒风压倒的枯草。背景是一片凄厉的冷色,一抹残阳,地平线上站着一头失群的仰头嗥叫的狼。我当然看得懂画里的意思,没有说话。他笑着等待,忽然他自己说了:“不,这不是狼,这就是我!”
是的,高尔泰是一头被追猎的狼,同时也是一头追猎着的狼。 |
一个受到过重伤的灵魂
1963年冬我从新疆调到敦煌文物研究所。在我初到研究所的那天晚上,见到常老和常夫人李承仙,李承仙在简单介绍了研究所的同时,还专门提到了他,但只是说高尔泰有点特别,你以后与他相处要注意一点。点到为止,没有多说。
但一两个月内,我和高尔泰交往逐渐多起来了。他总是挑在莫高窟大泉对岸一座低山梁的背后,说这里没人看得见。他谈到夹边沟的生活,说那里的人最后都成了野兽,他们到处逮耗子,烧吧烧吧就吞下去了。有时为了抢耗子,他们会打得头破血流。有一次,一位难友接到上海家里寄来的饼干,居然一次吃了一大半,口渴了,喝了好多水,竟胀死了。其他的受难者弃死者于不顾,为抢夺剩下的饼干打得一塌糊涂,而他抢得最多。还有一次,一个大家都讨厌又拿他没办法的劳教人员正好和他一起抬东西,他把筐子装得满满地,用铁锨拍打结实,再加上几锨。他在后面,起抬的时候他总要把绳子朝自己方面拉,但临到起抬的一刹那就会把绳子推向前面,压得那人嗷嗷直叫。他催着多抬快跑,直到那人累得趴下为止。那人遭到管教干部的痛骂,而他却受到表扬。
我是带着沉痛的心情写出这一些的,要知道,夹边沟的受难者,多数都是知识精英,包括大学校长、系主任、学者、教授、科学家、工程师、诗人、主编、编辑、音乐家和画家……甘肃省本来人才就不多,2400多位劳教人员(官方数字),几乎集中了全省的精华和社会的良知。
高尔泰的确身强力壮,高大而粗犷,颧骨高耸,嘴巴又大,平头,脸稍黑而粗,棱角分明,很有雕塑感。正是因着他的体格健壮,再加上“表现好”,才熬过了夹边沟这一关。生理上看,他是强者。
渐渐地,我感觉他在所里的处境并不好,人人都不与他过多交往。他解释说,这只是团支部书记贺世哲在盯着他才造成的。他说,他给我讲的这些,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对他的信任,我是挺感激的。
他的耳朵不好,右耳更不好,总要我走在他的左边,听我说话时还要把头偏过来。可他却有一个极明显的特异功能,所里人都知道,就是不管在哪里,每当有人提到“高尔泰”三个字,他的听力马上便恢复了大半,这几乎已成了他的一种本能。我感到,我面对的是一个受到过重伤的灵魂。
当年的主动告密者
“文革”来了,在工作组面前,高尔泰与贺世哲之间爆发了一场气吞山河波谲云诡的战争,贺世哲先生,以后并连同夫人施萍婷女士与高尔泰一起,谁也没得到好处,都被工作组揪出来了。但我们今天看看高揭发贺的材料,还得再说一遍:“又算得了什么?”无非是贺夸过高能够独立思考,说战争是残酷的,还编了一本据说全是“封资修黑货”的《敦煌研究》创刊号。姑不论真假,也不过如此而已。可就凭这些,再加上以后广罗密织的各种“罪行”,就把年纪轻轻就出生入死、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以后又培养成党员大学生的两位有为青年葬送了。
在《寻找家园》中,高尔泰坦承他是借着工作组令他写交代材料的机会,以“交代”自己反对过当时被工作组任命为所“文革”组长贺世哲的错误为名,写出了贺私下对他说的话,才把贺揪出来的。高尔泰还承认揪出贺世哲以后,“一丝复仇的喜悦,刹那间掠过心头”。高先生未免太矫情了,我敢肯定,岂止是“一丝”,一定是喜之欲狂的,就像狼捕到了猎物一样,把“私下”说过的话拿出来公开,无论如何开脱,也不得不纳入于打小报告或称“告密”的行为。但事过几十年,在《寻找家园》中,高尔泰并没有对自己当年的行为表现出一丝丝反思,对受害人表现出一点点歉意,反而得意洋洋,我很为他惋惜。
1970年末,所里派来了孙一心任革委会主任,1972年一开头孙一心调走,换来了钟圣祖,在他们先后主持下,大抓落实政策,许多被揪人员都解脱了,业务工作也逐渐重新开展起来。大概是秋天,听说嘉峪关、酒泉新出土了一批魏晋壁画墓,大家很感兴趣,钟头儿领着全体业务人员高高兴兴来了一次多年没有的参观。
参观结束,钟头儿要我留下来测绘酒泉博物馆所藏新出土的一批北凉小石塔,工作之余,我高高兴兴去找高尔泰,想象着环境相对宽松了,两个老友别后重逢的喜悦。
找到他,他也很高兴而且意外,我们在大街上漫步。没多久他忽然说:“我揭发了你!”
我的确非常吃惊,因为所里人人都知道我与谁都不敢交往的他有说有笑,但在整个运动中,他必定知道我没有对他有过任何的揭发,我还在厕所偷着叮咛过他,冒着风险去他屋里看过他,给他以鼓励。
他见我不说话,又说:“我说你偷听敌台!”
闪电般地,我一下子想到了两年多以前在离莫高窟几十里外的山沟里一段放羊的历史,所谓“偷听敌台”的事就是在那里发生的。我真的没有想到,我对之毫不设防的高尔泰竟会这样。我吓坏了。我又想起,那些年我所感受到的屈辱,原来根子竟在这里呀!
我问:“为什么你揭发了我,又来告诉我?”
“这不,我……我……我们不是朋友吗?”我明白,他告诉我这些,只是为了他自己,以图减轻一点良心的不安。
“朋友?难道你以为我现在还会把你当朋友吗?”
令我想不通的是,如果说他对贺世哲的出卖,还可以解释为一种报复,那么,为什么他要出卖我呢?这完全是一种对恶势力的摇尾乞怜,以献上朋友为代价,求得自己的减罪。他难道不知道,就凭着他的一张纸,我就可能死无葬身之地吗?
我忽然想到,有人曾告诉过我而我一直不相信的一件事:1965年阴历四月初八浴佛节庙会时,甘肃师大美术系青年教师陈克俭来到所里,创作“四月八”油画,不知深浅,曾与高尔泰有过接触,谈了不少。还没等他回到兰州,高尔泰的揭发材料就寄到学校了,把陈克俭说的例如“一池清波煮成粥,照得师生水中游”形容挨饿时期的打油诗,加上高尔泰自己说的“反动话”都写上,通通算作是陈的反动言论,把自己洗刷一净。高尔泰一时失言,必是觉得后怕,与其别人可能揭发他,不如先把别人宰了,就像曹操杀吕伯奢一样。以后我听说,当时对陈的冲击还不是很大,“文革”一来,陈克俭说不清,竟上吊自杀了。
高尔泰《寻找家园》中的“荒山夕照”一篇写得特别好,景境情境心境尽出。在该篇结尾,对于“牛鬼”们擅自在山中打黄羊的事,高尔泰描写了当范华提出“不必让革委会知道”以后各位“牛鬼”的表现。高尔泰当时说:“我们越是在外,越是要自觉改造自己,一举一动都应当向毛主席汇报。捉黄羊是小事,不是个政治问题,可如果相约保密,倒反而会把事情弄大,成了政治问题了。”听听,多么练达,多么老到,聪明得令人可怕。文中并没有明确交代回所以后他们当中是否有人向革委会举报了,又留给了读者多么大的想象空间。
水天中:拂拭尘沙看敦煌
(萧默赘言:水天中先生近文对几种有关敦煌文革史的著作包括高尔泰先生的《寻找家园》和拙作《一叶一菩提》,都给以了评论,作为所谓“高萧之争”的局外人,客观地提供了一些信息,可能有助于读者参考,现征得水先生同意,特转贴于此。特别感谢水先生对拙作的指教,在再版中已参照水文进行了修改。)
前几年《读书》杂志陆续发表了几篇旅居国外的高尔泰有关敦煌的回忆,后来结集出版了《寻找家园》,读后有点觉得不是滋味。论文章传递的个人感情,他的文章挺感人。但对于客观了解有关敦煌的人们的真实历史,则似意有未尽。后来先后又读了雒青之的《百年敦煌——段文杰与莫高窟》和萧默的《一叶一菩提——我在敦煌十五年》。这两本书虽然体例、角度不同,但他们对敦煌历史的回顾和观察。对于了解真实的敦煌,提供了不可或缺的补充。我虽然不是莫高窟人,但却与莫高窟人有过不少交往,一生都在关注她的命运,想在这里谈一谈我的一点读后感言。
自从“盲流”道士王圆箓在公元1900年纯属偶然地发现了藏经洞以来,敦煌就成为中国文人说不完的话题。一百多年来,敦煌的厄运与幸运,以及与此相关的功劳与罪责,一直都在回顾、检讨和追究之中。而有关敦煌的报告文学(如徐迟的《祁连山下》)和影视节目,虽然使敦煌更多受到了公众的关注,但在某些方面,似乎给敦煌以及在敦煌工作生活的知识分子添加了太多的戏剧性,使百年敦煌更显云遮雾罩。
余生也晚,无缘与王圆箓、斯坦因那一代人相见。但我幼年时期在父亲书房里见过向达和张大千,而高一涵、于右任、张维、范振绪、鲁大昌等人都是我父亲的老友,所以不止一次在家里见到过他们,并听他们谈论敦煌。和常书鸿、段文杰以及上世纪50年代以后到敦煌工作的学者和画家一样,我对这些敦煌的开拓者一直怀有敬重之情(还有一位不该忘记的甘肃学者何乐夫,也对敦煌学的发展贡献了力量)。其中王子云是我的老师,关友惠、冯仲年、孙纪元是我的学长;解放后代表人民政府去接管敦煌研究所的张明坦,曾经是驻苏大使馆钱其琛的前任,文革后是我所在的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的副所长兼书记。
毕可、高尔泰、何山和萧默,还有《一叶一菩提》中提到的陈克俭都是我的朋友,我认识毕可、高尔泰是在1956年前后,我在甘肃省文化局美术工作室,高尔泰是兰州某中学的美术教师,我们常在美术活动的场合见面。反右派以后,高尔泰发配酒泉夹边沟农场,我被发配玉门花海农场,能从那里生还的人算是洪福齐天了。我最后一次见高尔泰是在文革中(1972年?),在兰州省干部招待所,他到兰州联系印刷一批农业科技宣传挂图。他让我看他的那些图稿,匆促交谈近况,同是河西农场生还的人物,难掩彼此唏嘘之情。
上世纪50年代中期,毕可从沈阳到兰州,正打点行装准备去敦煌工作。我们在桥门街美术工作室那座旧楼上喝茶,看我的连环画稿,谈论敦煌艺术,我们“一谈倾心”,于是他邀我一同前往敦煌——幸亏我没有去,否则难说会与毕可同样下场。文革后我去敦煌,打听老友的消息,我得到的是他的坟墓的位置——在莫高窟对面沙丘上。在夕阳下寻找他的坟墓的心境,成为我重新认识和思考敦煌时难以排除的阴影。
陈克俭的绘画才能在兰州美术界尽人皆知,他不喜张扬,老实而拘谨。正因为如此,他的死造成兰州美术界极大的心灵震动。在目前条件下,陈克俭遭诬陷致死的来龙去脉很难说清楚。这再次使我想到历史档案公布的必要,我相信在有关案卷中会有一些使人震惊的材料。
我认识何山较晚,是在文革后期(1972年)我们同时被借调到甘肃省文艺工作室参加美术创作学习班。后来他留在省文艺工作室工作,听说他与那里的干部搞僵了关系,离开甘肃。在高尔泰和萧默的文章里,何山都是以反面人物形象出现的,但我倒希望他也能写出他自己的敦煌回忆,例如文革中运动领导层的活动内幕之类……那将引发新的波澜,并进一步增进人们对敦煌的了解。
萧默是我在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同事,从1980年代初开始共事。我们先后退休后见面少了,但我一直注意他在学术活动方面的信息。
对雒青之书中有一些有关历史的议论,专家们有不同的看法,但《百年敦煌——段文杰与莫高窟》记述的重点是敦煌研究所的第二任所长段文杰。雒青之从王圆箓、斯坦因、伯希和、罗振玉开始的诸多前期人物,在现在的读者印象中,于右任、高一涵、张维、鲁大昌……似乎与敦煌没有关系,但正是这一类与敦煌“无关”的人,营造了保管和研究敦煌的初始环境。
萧默的《一叶一菩提》与高尔泰的回忆属于同一类著述,文笔都很好,也不但回忆他们在敦煌的生活与见闻,记述了在那个特殊年代的敦煌,而且深入到个人内心感情。他们的书出版以后,引起社了会上更多关注、评论和争论,问题就在他们的叙述与结论与人们习闻的敦煌有所不同。我觉得他们的回忆多少融有个人感情色彩,但这既不可避免,也不能成为否定他们著作的理由。记得罗素(?)说过,历史著述难免受个人视角的影响,但这不能成为要求历史著述必须“公允”、“客观”的理由,唯一合理的出路是寻找不同角度的著作加以参照。
常书鸿是敦煌文物的守护者,他为敦煌贡献了一生最珍贵的年华,甚至婚姻破裂也不为所动。在回忆和记述敦煌的文字中,几种著作对他的贡献都作了充分肯定。但他作为敦煌文物研究所的领导干部,对文革前那些政治运动对敦煌知识分子遭受迫害的责任是不可推卸的。毕可的遭遇,是“十七年”中敦煌人危难处境的极端例证。从《一叶一菩提》中可以看到,当权的那几个人整治毕可的手段不仅冷酷,而且卑鄙。文革结束后,敦煌研究所的大多数人反对常书鸿继续留任,这成为他离开敦煌的主要原因。应该说,甘肃省相关主管部门在处理在个问题上是做得比较符合人心的。对于段文杰在常书鸿之后在敦煌的“拨乱反正”,雒青之的书有充实的材料。段文杰在具体工作上不可能没有缺点,但为了某些缺点,为了个人恩怨,为了肯定常书鸿而贬抑段文杰,不符合敦煌的历史真实,也不符合大多数敦煌人的真实心态。
我在甘肃的时候,听到过许多有关敦煌人在历次政治运动和文化大革命中遭受磨难的信息,但并不了解其间细节。高尔泰和萧默的回忆在这方面提供了丰富的材料,我觉得他们的回忆在整体上如实反映了那一段特殊的历史情境。而且他们的经历和心情远远超越了敦煌,从敦煌看到了中国,从敦煌人看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实际遭遇与表现。
近来媒体和网络热议“高萧之争”,在我看来,两家有关文革中敦煌人事细节记述的差异,可以说不值得讨论。但一个人在政治运动中的表现,特别是对同事和友人的“检举揭发”却不能以“细节”视之。在告密成为一种文化传统的中国,揭开告密的黑幕,比为了息事宁人而继续遮掩更有必要。
文革结束后,心存余悸的兰州美术界人士对高尔泰的戒备态度,使我想起廖冰兄的那幅漫画——《四凶覆灭后写此自嘲》,心有余悸的中国知识分子的自我设限。西北师范大学美术系经历过上世纪60、70年代政治运动的教师们,曾经公开表示不可接纳高尔泰。他们向准备调入高尔泰的领导表示,高尔泰来师大,我们就没好日子过。还有人声言“他来我们就走”!现在想来,当时人们的戒备心态难免记忆和想象的成分——时代不同了,即使高尔泰进入师大,也不会出现第二个陈克俭。但这种担忧绝非无事生非的起哄,而是为了自身的安危所作的防范。当年听到人们谈论高尔泰的“汇报”与“揭发”,我表示不解,师大美术系的一位忠厚长者解释说:“成了习惯,不好改啊!”
在2010年的“高萧之争”中,高尔泰说了一句真心话:“我要请读者相信,我没有那么坏。”诚哉斯言。在我的印象中,高尔泰是一个外形厚实,面容开朗的人。有关他的负面印象显然与那个令人窒息的年代有关,西北师大艺术系的老师们所表达的实际上不是对高尔泰个人的恐惧,而是对极权统治的恐惧。
我敢于在敦煌问题上插嘴,既不是因为掌握了足够的事实,也不是因为具备足够的学识,而是因为我曾接触过前述书文提及的几乎全部与敦煌有缘的人物。并且像他们一样,有在荒漠风沙和那段特殊的灾难岁月中生存的经验。在21世纪已经过了好几年的今天,我不知道世界上还剩下几个与我有同样经历的人。这种经验使我对所有曾在那里生活和工作过的人(不论他在学术和人际关系上持何种态度)都怀有亲切感和敬意。而这种感情是与对一切镇压、告密、迫害的深恶痛绝同时存在的。
对于整个中国的严酷历史而言,敦煌可以说是渺沧海之一粟。敦煌人的苦难和敦煌“阶级斗争”之严酷复杂,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幸运和平静的,无法与那些中心城市的大学、科研单位相提并论。而正是由于敦煌知识分子未泯的历史责任感和道德良知,让远离敦煌的人们得以接近当年的历史。但愿在有生之年看到更多逼近个人内心的回忆与反省。
(作者:水天中,1935年生于兰州,曾长期在甘肃工作,文革后继张明坦之后曾任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所长,中国美术家协会美术理论委员会副主任。其父水梓,甘肃著名教育家,曾任甘肃省教育厅厅长,有陇上第一名流之称,建国后任西北军政委员会委员,甘肃省民革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