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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柴静,火柴的柴,安静的静” |
柴静说她要做的新闻是一种平衡的新闻,刚性新闻的刚性要比别人更刚性,同时也有柔软的部分,会让你有一种对人感同身受的理解和同情
柴静:硬新闻下的柔情
□本报记者 王寅
2003年6月的一天,柴静坐在武威开往双城镇的小车上,车窗外掠过的是绿色的田野,但是柴静却心情沉重。5月下旬,在双城镇发生了六年级学生连续服毒事件,两名死亡,四名获救。是什么原因让这些少年选择了这样极端的方式,是柴静要探寻的谜底。
在随后的几天里,柴静和她的同事经过大量深入细致的采访,让那些沉默的少年开口说了话,最终像剥茧抽丝一样,解开了事件的谜团。尤为难得的是,柴静把少年和成年人对死亡和生命的不同理解放在一起加以对照,用温暖的关怀和理解的光芒照亮了少年们敏感而复杂的内心世界,这就是《双城创伤》。
在《双城创伤》中,有一段十分值得回味的画面。柴静采访服毒自杀女孩苗苗的表弟,采访安排在一个青翠的庭院里,背景是大西北光线流动的天空,柴静和被采访者呈现在画面上的都是剪影,而没有用常见的马赛克作简单化的处理。在柴静看来,马赛克不仅不尊重人,而且在拍摄手法上也没有想象力。男孩拘谨地坐着,剪影中紧张的肢体透露出内心的痛苦和不安。柴静身体前倾,轻声地提问。
柴静:你自己心里有疑问吗?
苗苗表弟:有。
柴静:那你去问谁呢?
苗苗表弟:问自己。
柴静:没法去问大人吗?
苗苗表弟:是。
柴静:你觉得这件事他们不能给你解释吗?
苗苗表弟:不相信他们的解释。
柴静:那你自己能回答得了自己吗?
苗苗表弟:回答不了。
柴静:你回答不了自己的时候,心里会觉得难受吗?
苗苗表弟:难受。
柴静:难受怎么办?
这时,男孩已经泪流满面,哽咽着说不下去。柴静对摄像说,可以了。但是摄像并没有关机,而是录下了以下一段画面,并完整地保留在播出片中:柴静蹲下身去,用手拭去男孩的泪水,片刻的沉默之后,柴静继续发问。
柴静:你在心里跟你姐姐说过话吗?
苗苗表弟:说过。
柴静:你跟她说什么呢?
苗苗表弟:你好吗……
柴静为男孩拭去泪水的举动后来引起了争议。争议的焦点是记者的界限在哪里?记者应不应该像普通人一样去表达自己的情感?柴静却有自己的观点:“当摄像机的红灯亮起来的时候,记者有权力,也有责任代替公众去问任何大家需要知道的问题。但是记者是人,就很难回避人的情感,会身不由己地参与进去。什么是电视?什么是新闻?有没有一定之规?可不可以打动人,是有大量可探寻的灰色空间的。”
在双城采访时的一件事让柴静久久难忘。一个14岁的男孩接受完采访之后,遭到母亲的责骂。因为他母亲在找他的路上,听到的尽是镇上人们的指责,他们认为都是她的儿子给镇上人丢尽了脸。男孩说,等你调查完,我就离开这个世界了。柴静听了十分难过地说:如果是因为我们调查的话,我们今晚就走。男孩说:你们要是今晚走,明天就见不到我了。然后转身离开。尽管后来柴静写了一封信给那个男孩,在信中柴静讲述了自己在14岁时的经历。但是,柴静仍然觉得当时是一个记者最痛苦、最无能为力的时候。
在《双城创伤》中,那个头发披覆下来遮住半边脸庞、书写浓情文字的柴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干练冷峻,又不失理解和同情之心的出镜记者柴静。其实早在《双城创伤》之前播出的《北京“非典”狙击战》中,面貌一新的柴静已经让人刮目相看。2003年4月,柴静来到《新闻调查》报到的第一天,就参加了《北京“非典”狙击战》的拍摄,勇敢的柴静成为最早冒死深入非典第一线采访的记者之一。惊心动魄的现场气氛、摇晃的镜头、柴静身穿白色防护服的瘦弱身影和苍白的面容给观众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熟悉柴静的朋友着实为她捏了一把汗,节目播出的当天晚上,柴静接到了数量前所未有的电话,感动之余,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认识这么多人。
“站在新闻的风暴眼当中是幸运的,那时候奔波在医院之间,有一种被解放出来了的兴奋感觉。非典发生的时候,如果我不是记者,我也会用DV或者笔和纸到大街上,去把那些东西记录下来。这是我的本能。”柴静这样说道。
非典的报道让柴静在观众中获得了极大的认知度。在双城的一个深夜,柴静对一个男孩的采访进行到一半,当地镇政府派人前来敲门,企图阻挠。柴静问男孩你愿意跟我回酒店接受采访吗?酒店在一个小时的车程以外。男孩说:我愿意。柴静下意识地问:为什么?男孩的回答出乎意料:因为我看了你非典的报道。柴静心头一热,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因为非典的报道,柴静得到了很多的肯定和荣誉,但是没有这句话这样打动过她:“我得到了最珍贵的东西———信赖。”
这样的信赖,柴静在担任电台主持人的时候也曾经体会到。“我是柴静,火柴的柴,安静的静”,柴静18岁时就在湖南电台开始主持《夜色温柔》,深受听众的欢迎和喜爱。1999年,柴静进入湖南卫视,主持《新青年》。两年后,柴静来到央视,主持《东方时空·时空连线》。一个没有名校的学历背景,不是新闻专业出身的普通女孩子,身处的是真正的江湖,柴静度过了一段痛苦的适应期。“像花豹要改变自己身上的花纹一样,是血淋淋的。”柴静说自己从蹲马步开始学起基本功,流汗流血、风吹日晒。她曾经采用最笨拙的办法,像蚂蚁一点一点地搬运食物一样,竭尽全力地去学习。自己做策划,观摩同行的节目,上机编节目,熬夜到凌晨三四点。但是即使得了金奖,她也没有摆脱沮丧和不安。柴静的遗憾是自己没有在一线当过记者,缺乏在新闻岗位打磨的历练。
当柴静离开演播室来到《新闻调查》之后,她终于站到了她渴望的新闻现场。“新闻是一盆水,从演播室到现场就等于把一个人整个放到这盆水里,浑身湿淋淋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接触到的全是新闻。当你沉浸在水里面的时候,你就不用去想你是什么样,你需要怎么去问。你只要去感觉它,按正常人那样,按照欲望去发现就对了。”
“欲望”是柴静嘴边出现得非常多的一个词语,对新闻真相追寻的“欲望”让柴静一次又一次站到风暴的中心。柴静用“充满艰辛”和“极其兴奋”来形容在《新闻调查》的工作。行万里路意味着将深入各种未知的现场,面对未知的危险和威胁。有一次在山西采访归来途中,路边发生爆炸,火药全溅到车窗玻璃上。柴静打趣地说,如果没有玻璃阻挡的话,我的头发缝要改朝另外一边分了。
一次在湖北某地,当地的一位市长拒绝采访。柴静和同事扛着摄像机跑到市委家属楼,从一楼敲到五楼,每敲开一扇门就说,我们是中央电视台的,我们找谁,有什么什么事情,您是否知道他在哪?然后他们抱着摄像机坐在楼下,向每个经过的人打招呼。10分钟之后,市委宣传部的人出现了,答应安排市长接受采访。“在唇干舌燥之后,在别人停下来的地方,再往前走一步,往往能得到惊喜。”
柴静说她要做的新闻是一种平衡的新闻,刚性新闻的刚性要比别人更刚性,不回避让人尴尬尖锐的问题,同时也有柔软的部分,柔软的这一部分,会让你有一种对人感同身受的理解和同情,这种悲悯的东西对新闻工作者来说是很重要的。硬新闻下的柔情,让柴静显得与众不同。在拍摄不久前播出的《张润栓的年关》时,张润栓的儿子张胜勇是一个聋哑人。编导对柴静开玩笑地说,这次我们要用三种语言采访:普通话、山西话、哑语。柴静想,为什么不呢?柴静花了20分钟学了简单的哑语,用哑语与被采访对象进行了一次特殊的采访。“我能够用哑语跟他交流,应该是对他更尊重,以后需要突破常规、更大胆的表现方式,只要我觉得遵守了我所理解的新闻原则,我还是会那么做的。”
在黑暗的背景下看到闪光的钻石,在崎岖的路上接近事实的真相。柴静的节目也有不能播出、束之高阁的时候,但她并不为之所动。柴静希望自己在《新闻调查》的工作可以做到超过10年以上:“疼一点才能使人的肌体保持高度的敏感,我希望一直保持思想肌肉的活力。现在播不了,也许5年、10年之后能播,也许永远都播不了,但是没有关系。也许将来有一天,我的孩子会看到这些节目,他们会知道我在这个时代做过些什么事情,这才是最重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