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罐普普通通的“白水青菜”汤,在潘向黎的手中加上了“智”与“情”的作料,这道家常菜就变魔术一般成了一篇爽心悦目的短篇小说,潘向黎真不愧是写故事的高手。看了太多世俗化、商业化的爱情小说,就像日日沉浸于生猛海鲜的浓酽之中终会让人感觉腻味,就在我们的阅读味口被败坏得差不多的时候,猛然读到这篇《白水青菜》,就如同喝了一杯清香甘甜的西湖龙井,让人心灵熨贴、神清气爽而又回味无穷。
一
潘向黎是怎样熬制这罐“白水青菜汤”的呢?李洁非曾说“短篇小说最终唤起我们的不是对巨大感情冲击的沉溺感,而是某种瞬间的惊异、新奇和趣味感”。潘向黎非常善于设置故事情境和氛围,并在情境的渐渐铺展中透显她的典雅与灵气。
小说一开篇就营造了一个充满温馨的家庭场景:清洁的厨房、喷香的米饭、不经鸡精、味精修饰的清汤,一个内外兼美、烹饪技术一流的女主人,一个风度谈吐俱佳、才财双备的“十佳丈夫”。我们认为故事中的“他”理所当然地也会陶醉于浓浓的汤香中,沉浸在家庭的幸福、和谐之中,然而我们还未从惊异与新奇中走出,潘向黎就毫不留情地让“嘟嘟”进入了我们的阅读视野,读者心里不免一惊:这个让人艳羡的“白金家庭”原来已经面临着巨大危机,一场家庭风暴正悄悄酝酿,山雨欲来。
嘟嘟是个稚气未脱、像水晶花瓶一样透明却不实用的时尚女孩,喜欢吃肯德鸡和阅读村上春树,但她同样本能地明白只有美食才能赢得男人的心。于是第二个厨房场景展开了,嘟嘟使出浑身解数,把往日清寂的厨房变成了热闹的小型超市,她心无成府、掏心掏肺、不辞辛苦地为他做了一顿“村上春树餐”。结果怎样呢?在他看来,情人精心制作的充满时尚和浪漫情调的西餐不过就是“夹心面包片”,根本敌不过妻子的那碗简简单单的“白水青菜汤”。这一回合以嘟嘟的败北而告终。
紧接着,第三场厨房的较量开始了,不甘失败的嘟嘟竟然不顾“第三者”的尴尬身份,杀到了女主人家,我们对嘟嘟这个现代女孩的“生猛”、大胆表示诧异的同时,不禁为女主人捏了把汗。然而故事并没有按照人们的惯常思路发展到剑拔弩张、甚至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两个女人既没有相互攻击谩骂,也没有四涕横流地让对方成全自己,她们居然心平气和地在一起研讨白水青菜汤的烹制方法!更加出人意料的是:女主人将自己原本秘而不宣的配方坦然地告诉了这个“入侵者”——百分之百的情敌。这使我们由衷地佩服女主人的智慧、风度和含而不露的修养,原来这个女人已将自己的青春岁月与深藏内心的爱情统统融入汤中,日复一日地精心熬制,这才熬出了一罐清香醇厚的“白水青菜汤”。女人不露声色的反击让嘟嘟深深明白了“爱情和爱情之间有多大的不同”,而自己的那种爱实在无法与那一罐“爱情之汤”相比。
故事读到这儿,我们也许可以为女主人的胜利松一口气了,她用自己的智慧和对丈夫的深爱完全战胜了觊觎丈夫的“偷猎者”,嘟嘟必定会甘拜下风,继而退出战争。但高明的作者并没有放过那个既享受了美味佳肴,又消费了青春美貌的男人,夫妻间的最后一场较量确保了文本结构的严密与完美。他终于尝到了一碗名副其实的白水青菜汤,在妻子失望地抽取了苦心经营的“爱情”主料后,汤顿时变得异常乏味、简直是难以下咽,男人再也没有了品尝它的胃口,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妻子不再心甘情愿地熬汤煮饭,相夫教子,而是从此走出厨房,重新工作,结束了十几年来为爱而牺牲、奉献的生活模式。妻子漠然地看了男人一眼,在这一眼的重击下男人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继而只觉得寒意阵阵袭来。
二
《白水青菜》这个短篇小说能够入围2004年中国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正是因为作者清晰地捕捉到日常生活中人们最隐秘的情感细节。80年代以后,随着经济、政治体制改革的深入开展,市场机制的大手似乎操纵着一切,理想主义、人文关怀等旗帜在现实生存的残酷面前纷纷陨落,从宏大政治主题中抽身而出的人们开始关注个人一己的日常生活,对个人物质和精神生活高质量的追求,成为人们自然的生活信念。
《白水青菜》在阅读层面上与当下人们的审美心理颇为吻合,当普通老百姓早已厌烦了每日柴米油盐的庸常人生时,自然向往中产阶级白领阶层高质量的优雅、精致、松弛的自由。可贵的是潘向黎并没有坠入都市小说一味浪漫甜腻的酒窖里畅饮虚幻爱情的美酒,而是在价值取向、道德操守、审美趣味上与传统对接,以现代场景演绎古典美的优雅,从时尚的生活中提炼古典情怀。请看这一段描写:
清清的汤色,不见油花,绿的是青菜,白的是豆腐,还有三五粒红的枸杞,除了这些再也不见其他东西。但是味道真好。说素净,又很醇厚;说厚,又完全清淡;说淡,又透着清甜;而且完全没有一点味精、鸡精的修饰,清水芙蓉般的天然。
素净、醇厚、清淡、清甜,这说的是汤的品质,又何尝不是生活的品质?这罐汤看似简单,实则相当费功夫。作品中说,它的用料极讲究:上好的排骨、金花火腿、苏北草鸡、太湖活虾,莫干山的笋、蛤蛎、蘑菇……还要用慢火炖三四个钟头,原来生活的诱人滋味就是这么炖出来的啊。一个小的生活细节往往可以成为主人公的精神征兆和解读心灵的密码,在这里我们读到了一个妻子对丈夫的爱是那样含蓄深沉,而表达出来又是简约、自然的,如同那汤色有种纯天然的美,又像一瓶陈年老酒不太张扬,甚至含而不露,但抿上一口,那种经岁月沉淀的香气和韵味会久久迷漫在你的齿间。韵味之淡与情感之浓,这就是《白水青菜》的魅力。
潘向黎的小说一面警告人们对情感不要抱有幻想,一面又用温情净化着都市情感空间的污浊之气,滋润着都市人日渐金属化的心灵。她在《白水青菜》中以细腻的叙事话语揭开了复杂微妙的两性关系的真相:平淡的日常生活常常会遮蔽深厚的夫妻恩情,如果说生活就是那罐白水青菜汤,那么爱情就是清汤中的那些用料,尽管清汤是用心用情熬制的,然而如果每日享用往往会忽略它的价值,一旦抽取了“情”的作料,汤就会变得难以下咽,这时人们才会发现深入骨髓的爱是多么重要。
韦伯认为:“艺术承担了一种世俗救赎功能。”[2]虽然现代人已经不相信那些生死相许的爱情了,但潘向黎还是让女主人公苦心经营着一种天长地久的韵味,守候着内心最后一点希望,就连嘟嘟这么醉心于舒适物质享受的“蛋白质”女孩,也在骨子里期待着一份生活的“浪漫”。含蓄和诗意使小说有种超凡脱俗的美感,将世俗中的爱洗尽铅华,将女性的生存之痛、情感之痛淡化处理后,反而更让人触目惊心。
三
从这篇小说中,我们可以深刻地体会到:几千年来,女人就是用这种“厨房语言”向她们心爱的男人示爱的,女人可以选择丈夫、选择事业,却对厨房没得选择,女人在厨房里形成的自我形象和角色定位就是被动的、从属的。《白水青菜》中的女主人年轻时曾是“不化妆也青翠嫩叶一样清新可人”的美人,然而从社会公共空间退回到家庭以后,这个中学教师仅仅专注于厨房,不惜花费大量的时间研究怎么做一罐好汤,十七、八年的时光耗费了她的青春和精力,最终在狭隘、封闭的厨房中她失去了自己的男人,也痛失了自我。男人却只在道德、义务、责任的约束范内下留意自己的妻子,他们除了需要贤妻良母式的家庭妇女外,还需要嘟嘟这样单纯可爱、水晶花瓶一般的情感尤物。在三个人的较量中,女人为了避免在男性世界中失落,只好把厨房作为感情的“大本营”,借以巩固自己在男人心中原本就少得可怜的位置。在男人狠心不归后,女人虽然一句指责、埋怨男人的话都没有,但内心的波涛汹涌可以想见。那些辗转难眠的痛苦夜晚,那些让人心碎的精神折磨,居然只化作了几声叹息,女人的修养和善良竟变成了确证她弱者身份的条件,丧失主体性的女人并没有换来男人对他应有的尊重和爱,反而一步步沦为男人的附庸,女人为迎合、取悦男人而拼命熬制的“爱情之汤”变成了扼杀自己青春与幸福的致命毒药。
如果说厨房里耗尽青春而不悔的女人是传统的,那么走出传统厨房的女人就拥有了鲜明的现代意识,至少不会在日复一日的煎炒烹炸中消磨了时光,也磨灭了自尊。女人曾十分迷信爱情对于现实的超越性,因此用心熬制她的“爱情之汤”,以为这样就可以超越平庸的家庭主妇生活,即使没有丈夫的褒奖,也可以获得幻想性的满足和尊严,但事实上问题的根本不在于汤做得好坏,而在于男女截然不同的角色定位和社会期待。社会分工早已将女性排除在政治、经济、文化生活之外,同时以符合男性统治的方式纳入家庭,使其具有为妻为母的职能,这种角色分工似乎天经地义,但对于女性而言,她们的主体性却从此丧失了。
“女性是柔韧的,不是柔弱的”(张抗抗语),小说的价值恰恰在于结局的巧妙安排,一旦女人意识到自我牺牲并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那罐清新脱俗的“白水青菜汤”也换不回男人游荡在外的“花心”时,女人主动抛弃了坚守十几年的“传统美德”,毅然决然地走出磨蚀了自己青春岁月的厨房,当了烹饪老师,这无疑对厨房进行了重新定义,女人也不必在“留守”和“出走”问题上犹疑不定,因为既能享受到在厨房展示厨艺的乐趣,又更大限度地实现自己的价值,何乐而不为呢?所以只有当厨房中的劳动得到了应有的尊重和回报时,才能打破厨房在女性生命中固有的象征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