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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 《潘向黎小说:《白水青菜》《永远的谢秋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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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向黎小说:《白水青菜》《永远的谢秋娘》

潘向黎:《白水青菜》(小说)

《白水青菜》(作家杂志 2004 第二期)

他进门的时候,客厅里没有她的身影。他微微一笑,向厨房走去。她果然在,正在用饭勺搅电饭锅里的饭。她总是这样做,盛饭之前要把电饭锅里的饭彻底搅翻一下。他曾经问为什么,她说:“好把多余的水分去掉,口感才好啊。”显然她是听见了开门的声音。

  饭冒着蒸汽,她的脸有一瞬隐在水气里。他闻到了饭香。

  饭很香。奇怪的是,他在别的地方几乎闻不到这种香。这是好米才有的香味。他知道她只用一个牌子的米,东北产的,很贵,因为是有机栽培。

  好米只是密闭着的香味,要加适量的水,浸适度的时间,然后用好的电饭煲煮,跳到保温之后,焖合适的时间,香味才会爆发出来,毫无保留,就像一个个储满香膏的小瓶子打破了一样。

  她是他遇到的最会煮饭的女人。他这样说过,她回答:我尊重米。

  在他笑起来之前,她又加了一句:不过只尊重好的米。

  他洗了手,坐在餐桌边时,两碗饭已经在桌上了,他的这边多一个空碗,筷子照例搁在搁筷架上,是一条鱼的形状。她端上来两个青花小碟,一个碟里是十几粒黄泥螺,并不大,但很干净,一粒粒像半透明的岫玉,里面有淡淡的墨色。一个碟里是香菜心,嫩嫩的酱色,也是半透明。家里的菜一向这么简单,因为他都是在外面吃过了,回来再吃一遍。

  最后她端来一个小瓦罐。这才是他盼望的重点。马上打开盖子看了一眼,里面有绿有白有红,悦目得很。她说:“你先喝汤。”自己坐下来,开始吃饭,拨几口饭,就一点菜心,看她吃饭的样子,好像不吃一口菜也可以似的。

  他就自己从瓦罐里舀了小半碗汤。清清的汤色,不见油花,绿的是青菜,白的是豆腐,还有三五粒红的枸杞,除了这些再也不见其他东西。但是味道真好。说素净,又很醇厚;说厚,又完全清淡;说淡,又透着清甜;而且完全没有一点味精、鸡精的修饰,清水芙蓉般的天然。

  就那么一口,整个胃都舒服了,麻木了一整天的感官复苏,脸上的表情都变了,好像一个薄薄的壳被敲碎了,所有的肌肉、每一条纹理都活了起来。真是好汤!

  他一连喝了两碗,然后吃饭,就着黄泥螺和菜心,一个滑,一个脆,都是压饭榔头。不知不觉就把一碗饭都吃完了。他也不添,而是又酽酽地喝了一碗汤。然后把碗放下,对她笑。

  她也笑。“好像在外面没饭吃似的。”

  “是没饭吃。现在谁吃饭?”

  他说的是真话。他的工作宴会应酬多,那种宴会不会有饭。总是太多的油腻、浓烈的味道轰炸口腔,味蕾都半昏迷了,直到喝了她的汤,才缓缓醒过来。

  “你的汤怎么做的?”

  她莞尔一笑,笑容里有阳光的味道。“好吗?”

  “好。”

  “那就多喝一点。”
 
  “喝了。到底怎么做的?人家都说老王家汤馆好,我看就是那里都喝不到这么好的。说给我听听。”

  “说起来--其实也简单,就是要有耐心。”她说。

  后来,他不止一次怀念那时的生活。那种安宁,那种坐在餐桌前等着妻子把瓦罐端上来的感觉,掀开瓦罐的盖子时看到的好看的颜色,第一口汤进口,微烫之后,清、香、甘、滑……依次在舌上绽放,青菜残存的筋脉对牙齿一点温柔的、让人愉快的抵抗,豆腐的细嫩滑爽对口腔的爱抚,以及汤顺着食道下去,一路潺潺,一直熨帖到胃里的舒坦。
  他们的家是让人羡慕的白金家庭。白金的意思是,既有钱又白领,这个白领的意思是泛指,指的是读过书,有修养讲规则,凭知识和智力挣钱,不是手上戴好几个宝石戒指的暴发户。

  他先是吃皇粮的机关干部,后来不愿意看人脸色慢慢从孙子熬成爷爷,早早下了海,折腾了许多行当,最后在房地产上发了,然后是网站,然后是贵族学校,他的事业像匹受惊的野马一样势不可挡。

  他成了本市的风云人物,电视台人物访谈的明星,各种捐款、善事的大户。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他的风度、谈吐,赢得了瞩目和好评。有一次电视台让女白领评选全国范围的十佳丈夫人选,他就上了榜,而且击败了几个电影明星、歌星。现在的女白领真是不傻。那些又蹦又跳的男人,只能远处看看,怎么能近距离相处?要是她们知道他还每星期两次开着宝马到那所著名的大学读哲学硕士,她们可能会发出尖叫??要多少实力才能有时间和闲心做这样的事情啊。但是他从来没有对外面透露过,这种事,要等人家自己无意中发现才好。越不经意越有风度,像他这样的年纪和身份,这种选择已经不需要经过考虑了。

  他当然结了婚,都十七八年了。妻子是他的大学同学,是初恋,而且是那种把情窦初开和爱和性和婚姻一锅煮的关系。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两个人还会有其他选择,那时候也不知道要给自己多留一点时间,毕业后第二年就结了婚,然后很快就有了孩子,就是现在进了寄宿制双语教育的培鹰学园的儿子。儿子是他们的骄傲,他不但聪明、学业优异,而且长得非常漂亮。这不能完全归功于他,因为儿子明显地集中了他们两人的优点,而妻子当年也是学校里的美女,不化妆也青翠嫩叶一样清新可人。

  因为有这样的妻子,他对女人是不容易惊艳的。而且他知道现在的女人的漂亮已经充满了化学的味道。

  嘟嘟的出现完全是一个意外。起初他觉得这是个稚气未脱的女孩子,像个水晶花瓶一样好看又透明,而且不实用。等到看出她的企图还觉得有些好笑--这不是胡闹吗?要不是她是他的下属,本来可以叫他叔叔的。当然心里还是有点高兴的,很隐蔽但是很真切,这可是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女孩子啊,又漂亮,而且出身很好,父亲是大律师,母亲是名医,家里本来要送她去剑桥留学的。这样的女孩,没有任何为了钱而接近男人的嫌疑。

  起初他真的没有什么。因为觉得嘟嘟是一时冲动,再说他不可能破坏自己的家庭,这么些年,妻子辞掉干得好好的中学教师工作,专心在家相夫教子,他没想过要辜负她。他若是辜负她,她真是什么都没有了,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没有工作没有事业没有朋友,她怎么活?况且,许多男人成功了就另觅新欢抛弃发妻,他不想也掉进这种俗套,犯这种通俗的常见病--他不是一般的男人,这是他对自己的要求。

  起初真的没有动心,他只是考虑怎么让嘟嘟少受一点伤害就退出去。但是现在的女孩子真是任性,她们想要什么就敢大喊大叫、又哭又闹、要死要活,他又下不了狠心把她开除掉。嘟嘟真是一个水晶花瓶,而且因为对他无望的爱,这个水晶花瓶就站到了悬崖边上,随时可能掉下来粉身碎骨。最后,他只好伸手把她接住。

  他不回家吃晚饭了。后来,他连晚上都不回来了。他说,实在太忙,不赶回来了。后来又说,想一个人静静。

  她沉默,就像他每次说不回家吃饭时一样,绵长而细密的沉默,那重量使他感到压迫,但是不敢挂电话。最后,她说:“这样吧,你要回来吃饭就打电话。”

  他想,这等于说,如果不打电话,她就不会做好他的饭,还有那罐汤,等他回去了。那是他的家,但是从现在起,没有他的饭了,没有人等他了。他有点失落,但是马上感到了巨大的轻松。这??太好了。她当然会有看法,也会生气,会伤心,但是以她的性格,不可能会主动挑破、发作出来。这些年来,他一直觉得自己选对了人结婚,现在又一次这样觉得。在爱上别人之后这样想,也许有点荒谬,但是他就是这样觉得。

  他不喜欢租房子,他说哪怕只住三个月,我也要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我不住梆人的地方。嘟嘟欣赏地看他,说:我也是,我也是。他就说要买一套房子,全装修的,带全套家具和电器的。”只要带上牙刷就可以住进去。“他愉快地说。嘟嘟却不要,她说那种房子没有风格,她不喜欢。最后她让他住到她那里去。

  嘟嘟一个人住着两房一厅,是父母给她买的,装修是她自己来的,是很现代的简约风格,但是却比华丽更费钱的那种。全套北欧风情家具加全进口洁具,一色的白,卧室里连地毯都是白的,这不是这个年龄应该有的气派。看来她父母确实把她宠坏了。

  嘟嘟为了欢迎他,给他买了名牌的浴袍和拖鞋,他没有听说过,只记得她说那是某个国家皇室用的牌子,她喜欢这个牌子,她说皮肤感觉到的奢华比眼睛看到的更真实。但是没有睡衣,她说他不需要。真的,一旦上床,他们都不再需要衣服。

  新鲜的爱情,新鲜的疯狂,新鲜的住处,新鲜的气氛,好像连他自己都成了新的。几个月的时间过得像飞一样。

  也有问题。问题是出乎意料的小问题:他们还是会肚子饿。

  他是半个公众人物,不能到外面吃饭。嘟嘟一个人出去买肯德基,他倒是可以接受,只是觉得好笑,说:“我儿子最喜欢吃。”嘟嘟就变了脸,拒绝再买了。

  只好叫外卖,从茶餐厅的简餐到永和豆浆,从日式套餐到避风塘,从比萨到意大利通心粉,他们都叫了个遍,外卖没有汤,他们有时喝罐装的乌龙茶,更多的时候喝可乐。

  慢慢的,吃饭成了个苦差事。因为难吃,而且他必须掩饰他对这些食物的难以下咽。真潦草啊,有的硬邦邦的,有的干巴巴的,有的木渣渣的。他思念一碗香香柔柔有弹性的米饭,更思念一碗热热润润让味觉苏醒的汤,冰凉的饮料怎么能代替汤?和他以前吃的晚餐相比,这些简直是垃圾。

  但是他不敢说。只要他一流露出不满,嘟嘟就会生气--那我们出去吃啊,什么好吃的都有!我也不喜欢吃这些!还不是因为你!或者说--我知道,你又在怀念你过去的生活了!你是不是后悔了?后悔了就明说嘛!

  每次他都要冒险出去请她吃一顿饭才能平息。

  吃饭成了他们的一个心病。甚至下了班在往那个甜蜜的小巢走的时候,他就在犯愁,要不要自己先到哪里吃一点东西?不然等一下进了门就是一通昏天黑地的亲热,然后吃点吃不饱的东西,半夜又要饿醒。

  按照现在流行的划分,嘟嘟在这个城市里应该算个真正的“小资”了。说她真正,是因为她小资得天经地义,而且不是为了在人前装样,她不欺暗室,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更下功夫。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可以为了享受,这样认真把钱不当钱,这样一丝不苟。她的内衣比外衣更贵,她基本上不化妆,但是她的保养品一套都是她一个月的工资,而且用了觉得不好就被丢在一边。

  她说:“用名牌有什么?把过期的名牌化妆品丢掉,那种感觉才算奢侈,我喜欢!”

  她也解释为什么这样:“我要让自己眼睛看的、耳朵听的、皮肤接触的都是好东西,这样气质才会好。”

  嘟嘟有两个爱好,一是健身,一是读村上春树。她不但有村上春树的所有作品,而且每种都不止一本,有各种版本,他怀疑只要国内有的她都买齐了。甚至还有日文原版的,虽然她不懂日语。“我可以学啊!”她唱歌般地说。只要有空,她就会随手拿起一本村上春树,随便翻到哪一页,开始看。看着看着,她的眉头就会微微蹙起来,光洁的脸似乎突然长了几岁。书架上、沙发上、床头,甚至洗手间的梳妆台上,都放着村上春树,有的合着,有的打开封面封底朝下趴着。
  他看过几次,但是都看不下去,好像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生活片段、稀奇古怪的梦和幻境,不知道在说什么,也不知道想说什么。这么乱哄哄的,真奇怪,嘟嘟在里面看到了什么呢?是什么吸引了她?他没有问,怕她根本不解释,反而笑他落伍。嘟嘟太年轻了,她的年轻使她的一切都有一种理直气壮,这一点让他感到可爱,也有点怯意。

  没想到有一天,他一走进门,就看到嘟嘟因为兴奋而泛着粉红的脸。“今天有好东西吃!我给你做!”他望着她,好像她突然在说英语,虽然他能听懂,但是一时反应不过来。她又说了一遍,他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真是好消息,他能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他跟着嘟嘟走进厨房。眼前的厨房一扫往日的清寂,热闹得像个小型超市。工作台上放着两块硕大的案板,崭新的,上面搁着两把刀,一把黑黝黝的切菜刀和一把雪亮而窄长的、带着锯齿的刀,旁边还有红的火腿、绿的黄瓜、嫩黄的奶酪,一大袋蔬菜,还有一个长面包,还有五颜六色的罐头,瓶里袋里的各种调料。这是个地震后的小型超市,一切都显得有点凌乱,嘟嘟的头发上也沾了一抹可疑的黄色膏体物质,但是也显出了热诚,心无城府、掏心掏肺的那一种。

  他感动地表示要帮忙,嘟嘟坚决拒绝了,要他到厅里休息,看看报纸。她把他推到沙发上,把报纸递到他手里,甚至给他泡了一杯茶。他看了一下,居然是龙井,她笑着说:“刚买的。茶庄的人说是新茶。”然后她就像一个贤惠的妻子那样进了厨房。

  嘟嘟终于忙完了,让他坐到餐桌边。他急切地过去,看到了餐桌上的东西。每人一碟三明治,切成小块的,一摞一摞的几摞,旁边点缀了嫩玉米芯和炸薯条。中间是一大盘红红的、一片混沌的东西,仔细看可以辨认出里面有腊肠一类的东西。惟一熟悉的东西是啤酒,麒麟一番榨。

  嘟嘟说:“怎么样?”他说:“看上去很漂亮。”他决定先从容易接受的开始,就自己倒上啤酒,开始喝。嘟嘟一边解着身上的围裙,一边兴致勃勃地说:“这不是一般的东西,这可是村上春树餐啊。”

  “什么?”他赶快把一口啤酒咽下去,问。

  “村上春树的小说里写到的美食很多,日本就成立了一个村上春树美食书友会,根据他书里的描写,编了一本村上春树食谱,让大家分享。我今天就是按照这本食谱做的。好玩吧?没想到吧?”

  原来是这样。他拿起一摞三明治。“这是什么三明治?”

  “黄瓜火腿奶酪三明治。《世界末日与冷酷仙境》里生物学家的孙女做的。这个做起来很麻烦,生菜叶子要用凉水泡,吃起来才脆。面包片上要先涂上厚厚的黄油,不然蔬菜里的水分容易把面包泡软。最后也是我自己切的,特地买了一把刀,切得很整齐吧?”

  他吃了一口,为了躲避作出评价,就指着那盘红红糊糊的东西说:“这是什么?”

  “番茄泥炖史特拉斯堡香肠。我买不到史特拉斯堡香肠,还好书里注明原味维也纳香肠也可以,就用了维也纳香肠。主料是西红柿丁和维也纳香肠,调料是大蒜、洋葱、胡萝卜、芹菜、橄榄油、月桂油、百里香、花薄荷、罗勒、番茄酱、盐、胡椒、糖,我数过了,一共十三种。本来想做蘑菇煎蛋卷,但是那是《挪威的森林》里的,早期作品,风格不一样,所以做了这个,这也是《世界末日与冷酷仙境》里的,就是世界末日当天,他和图书馆女孩过了一夜,在她家做的早餐。”

  他心里涌起了爱怜,但是仍然没有动,倒是嘟嘟,把一条香肠用餐刀切成几段,用**起一段,送进嘴里。“哎呀,太棒了!另类!浓烈!丰富!绝对村上春树!”她吃着,又喝啤酒,渐渐地眼里泛起了迷蒙,又说了一些“真是忧郁世界的美味情怀”、“对于挥别人生而言似乎是个不错的一天”之类的话,他知道,她已经进入了村上春树的世界,正在里面扮演一个角色,这些都是台词了。
  他也做出毫不迟疑的样子吃了起来。这么难看的东西,居然不是非常难吃。但是想到居然要花上那么长的时间,动用那么夸张的阵势,那么多的调料,他还是觉得有点可笑。这就叫用最村上的方式享受生活?那么这个人的品位真成问题。不过这么出名的作家,应该不会这么粗糙。慢着,这个叫村上春树的人,会不会故意戏弄这些崇拜他的人呢?这样想,又马上觉得有点对不起嘟嘟,于是努力往嘴里塞进一摞三明治,马马虎虎地嚼几下,急忙用啤酒把它冲下去,感觉好像自己正坐在某架国内航班的经济舱里。

  什么玩意儿呀,就是夹馅面包片,怎么看都是简单对付肚子的东西,好吃?见鬼吧。搬出川端康成来也没用。看看中国的小说家,看看《红楼梦》,里面写的好吃好喝的,那才叫美食,那才叫见识!可是这些他都没有说,因为嘟嘟忙了半天,他不能让她伤心。何况说了她多半也不懂。

  吃完这顿难忘的村上春树餐,他最后说了一句:“以后不要这么麻烦了。在家里吃越简单越舒服。”

  “今天这样不是很舒服吗?”嘟嘟奇怪地反问。

  他把嘟嘟的手抓起来,轻轻爱抚着说:“不是这样的。真的会做的人,就是一碗白水青菜汤,吃起来就够好了。”他说完这句话,看到嘟嘟脸上的月亮被云遮住了,他立即知道,自己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

  他们都不愿意想起一个人,一个女人。但她总是在最不经意的时候出现。就像一个狡猾的债主,从来不会拦在大路中间,让你可以放心地开车回家,回到家门口,也不会看到有人气势汹汹地站在那里。于是你松了一口气,走进房间,打开灯,却猛然一惊,角落里赫然站着一个人,正是躲也躲不掉的那一个。

  她听见门铃响的时候,有一秒钟以为是他回来了。但是她马上知道不是。先从猫眼上往外看了看,果然不是。是一个女人。

  她打开了门,一个年轻女孩出现在她面前,有着紧绷的脸颊和鲜嫩的皮肤的女孩。她用微笑的眼神发问,这个女孩子说:“叫我嘟嘟吧,我是你丈夫的朋友。”

  她立即明白了。明白了这个女孩是谁。她打开门,请她进来。像一个有礼貌的女人对待丈夫的朋友那样。嘟嘟想从她脸上寻找一点情绪的流露,没有找到。

  她让嘟嘟参观了他们的家,但是没有让她看卧室。然后她们坐了下来,喝着茶,一时都找不到话题。嘟嘟说:“谢谢你接待我。其实我今天来,一是想看看你是什么样子的,另外就是想吃你做的饭。”看到她脸上的惊讶,嘟嘟急忙解释:“我总听他夸你是个高手,最简单的菜都能做得最好吃,真的很好奇。”

  她似乎有点为难,想了一下,说:“那,你就在这里吃一点便饭好了。”

  嘟嘟像一个真正的客人那样,坐在餐桌边等。看着女主人端上来一碗饭,两个小碟,然后是一个瓦罐。她惊讶地睁大眼睛--就这些?女主人给她盛了一碗汤,一边说:“平时我们吃饭,也就是这样。他总是自己盛汤,脾气急。”

  嘟嘟一边听,一边看她的手势表情,又注意汤的内容,简直忙不过来。但是她还是发现女主人没有碗筷,就问:“你不吃吗?”她的语气,好像她是主人。

  女主人摇了摇头。嘟嘟不知道是她不想吃,还是不愿意和她一起吃,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她喝了一口汤。她不假思索地“哇--”了一声。然后她难以置信地看看女主人。“这就是白水青菜汤?”

  女主人说:“他这么叫。”

  “你能告诉我怎么做的吗?”嘟嘟一脸恳切,好像她正在上烹调课,面对着给她上课的老师那样。

  女主人停了一下,好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要准备很多东西。上好的排骨,金华火腿,苏北草鸡,太湖活虾,莫干山的笋,蛤蜊,蘑菇,有螃蟹的时候加上一只阳澄湖的螃蟹,一切二,这些东西统统放进瓦罐,用慢火炖三四个钟头,水一次加足,不要放盐,不要放任何调料。”
  嘟嘟难以置信地看看面前的瓦罐,排骨?火腿?虾?还有那么多东西,哪里有它们的影子啊。

  女主人自顾自慢慢地说:“好了以后,把那些东西都捞出去,一点碎屑都不要留。等到要吃了,再把豆腐和青菜放下去。这些东西顺便能把油吸掉。”

  嘟嘟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就是所谓的白水青菜汤?白水?这个女人的心有多深啊。那个男人说的是什么胡话?他每天享用着这样的东西,却认为是非常容易非常简单就可以做出来的,他真是完全不懂自己的妻子。就在这一瞬间,嘟嘟深深地明白了眼前的这个女人,也明白了世界上,爱情和爱情之间有多大的不同。

  “你每天都要弄这样一罐汤吗?”

  “是啊。早上起来就去买菜,然后上午慢慢准备,下午慢慢炖,反正他总是回来得晚,来得及的。”

  “那今天你怎么也准备了呢?他不是……”

  “你是说他没有回来吃晚饭吧?是啊,都半年了,不过我还是每天这样准备,说不定哪天他突然回来吃呢?  再说我都习惯了,守着一罐汤,也有点事情做。”

  嘟嘟整个人呆在那里。半天,才说:“你真了不起。”

  女主人愣了一下,然后失神地、轻轻地说:“他整天那么辛苦,能让他多喝一口汤也好啊。”她好像在自言自语,完全忘记了眼前还有一个人。

  嘟嘟突然说:“你今天都告诉了我,你不怕我学会了,他永远不回来吗?”

  女主人回过神来,看了嘟嘟一眼,笑了。那笑容,好像在说,他不是已经不回来了吗?又好像在说,他怎么会不回来呢?好像在责备:你这样说是不是有点过分啊?又好像在宽容,因为这问题本身很可笑。

  这样笑完了以后,女主人轻轻地问:“你能这样为他做吗?”

  嘟嘟偏着头,认真地想了想,说:“我也可以的,但是不必了。”她说完,就站起来走了,走到门口,她站住,回头一笑,说:“我不是你。”

  她走得就像她来时那样突然,毫无征兆。

  又过去了一个月。傍晚,女人照例在厨房里,汤罐在煤气灶上微微冒着热气。女人的目光穿过后阳台,往外看,好像看着楼下的草坪,又好像看着一个不确定的地方。

  门铃响。她应着“来了”,过去开门。她刚刚发现家里的米快没有了,就到那家固定的米行买了一袋米,还是那个牌子的东北大米,完全绿色无公害的,价钱比普通的新米贵了五六倍。这是米行的伙计给她送米来了。

  她打开门,却发现是他。她愣了一下,一句话脱口而出:“怎么?忘了带钥匙?”

  他回答:“是啊。”

  她马上回到了厨房,丢下他一个人。他不知道她这样算是什么意思,有点想跟进去,又觉得不妥,一时有些浑身长刺的感觉。过了一会儿,她在厨房里说:“等一下米行的人会送米来,你接一下。”

  他说:“哦。”

  “还是那种米。”

  “我知道。”他说。

  米行的人来了,他接下来人手里的米袋,随口问道:“钱付了吗?”伙计说:“付了付了,太太每次都先付的!”

  他用双手握住米袋的两角,把它提进厨房。她说:“放这里。”他就放下了,同时感到如释重负。

  这时他确定自己可以坐到餐桌边等了。他就坐到了餐桌边。

  她好像看见他坐下来了,就说:“洗手去。”

  他洗了手,坐在餐桌边时,她端着一个大托盘过来了。他想,家里还是有改进,她不再分几次跑了。托盘放到桌上,里面有两碗饭,两碟菜:一个是虾仁豆腐,一个是番茄炒蛋。一个小瓦罐。这是他思念的,忍不住马上打开盖子看了一眼,说:“我先喝汤。”
  他从瓦罐里把汤舀了小半碗。还是有绿有白有红,还是清清的汤色,不见油花。他急忙喝了一口,就那么一口,他脸色就变了。像被人从温暖的被窝里一下子揪出来,又惊又气,又希望一下子挣醒,发现是梦,好瘫回到温暖的被子里。

  “这是什么汤?”他不敢吐出来,挣扎着把嘴里的一口汤咽下去,急急地问。

  “白水青菜汤啊。”

  “怎么这么难喝?以前的汤不是这样的!”他委屈地抗议。

  她尝了一口,然后说:“白水青菜,就是这样的。你要它什么味道?”

  他放下调羹,审视她。她不看他,脸上没有任何波动。她还是那么喜欢吃饭,但是现在不像过去,好像没有菜也吃得下去的样子,她把虾仁豆腐和番茄炒蛋都舀了一下,和饭拌在一起,自顾自吃起来,吃得很香。他干脆不吃了,点起了一支烟。过去在她面前他是不抽烟的。但是现在,这些好像无所谓了。她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吃完最后一口,她把所有的碗碟都收回托盘里,然后正视着他,说:“我们家以后可能要雇一个钟点工,我找到工作了,家里这么多事。”

  他吃了一惊。“工作?什么工作?”

  “到烹饪学校上课。”

  “你?当烹饪老师?”

  “你忘了,我本来就是老师。烹饪考级我也通过了。”她说。

  刚才那口难喝的汤好像又翻腾起来,他脱口而出:“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商量。你现在怎么这样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不该这样说。理亏的人是他自己,是他对不起她,不管她做什么他都失去了质问的权利。而且这些日子,他几乎不回家,让她到哪里找他商量呢?他现在这样说,只会给她一个狠狠反击的机会,反击得他体无完肤。

  但是,她没有反击,她甚至没有说什么。她只是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让他真正开始感到自己的愚蠢。那目光很清澈,但又幽深迷离,好像漆黑的夜里,四下无人的废园子中井口蹿出来的白气,让人感到寒意。

  (本文原载《作家杂志》2004 第二期,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


  潘向黎,1966年生于福建泉州。1978年移居上海。1988年上海大学中文系文学院毕业。1991年上海社科院文学所研究生毕业,获文学硕士学位。1991至1998年任《上海文学》编辑。其间1992至1994年赴日本东京外国语大学留学。1998年8月调至《文汇报》任编辑。
 
 

汤的喝法和浇法——潘向黎小说《白水青菜》读后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07年08月26日   张乐朋
 
  这篇小说写得很精致,但又十分大气。 
  1.释卷之后,脑袋里只剩下一个瓦罐。我是说小说的读后感是那一汤罐的余味。小说有三处写到瓦罐里的汤,第一处是开篇,男主人喝汤,作者用了极感性又极铺张的笔触去写汤的美味,交代了“白水青菜”的名字。不露声色地设置悬念,很难发觉。 
  第二处是嘟嘟上门挑衅,学习“白水青菜”的做法,女主人和盘托出了“白水青菜”的真材实料,说实在的,我读到那儿也大惊失色,它印证了我一开始的怀疑(我平常就是“白水青菜”的生活水平,而且是物质的真实,不是虚构的艺术)。这个时候,我们才猛然意识到“白水青菜”正好像女主人那样文质兼美,深藏不露,不过是取了个“俗名”,通俗易懂的菜名。生活充满了误解啊。第三处是男主人铩羽归来,在一些忐忑不安的细节之后喝到的白水青菜,名副其实的白水青菜,这个时候等于是抽掉了爱情的惨淡与苦心以后的乏味生活,犹如取掉了艺术美感后的土木——女主人还是善的,她既没有教育,也没有教训男人,她甚至没有丝毫发作的意思,但女主人所受伤害之重以及绝望的程度,却完全被我们获悉了。她的精心熬制的汤,原来不光要用嘴巴品味、过过肠胃,还应该用心回味、过过心肺的啊。一般地以为这么一个柔顺的女人,会用一罐好汤为回归的浪子洗尘呢?会不会把一罐好汤狗血淋头一样浇在忘恩负义者的身上?当然,她不会这样做,她没有,她是让失去爱情营养的清汤寡水,浇在那个极需要好汤抚慰的、重新以索取方式进餐的男人肚子里,这浇法和别人不一样,可怕。  
  不说爱情,说就俗了,就像不说“白水青菜”的材料,说了就不是味了。就像小说里的爱情是被女主人放到汤里去了,你打捞不出来,你怎么能从生活中打捞出爱情来呢?这暗示给人的感觉妙极。 
  2.还有题目,题目里面有文章。打个比方,“白水青菜”既是俗名,又是艺名,还是本名。从这几个地方能把握住故事的进展和起伏。“白水青菜”的“名与实”正好等于艺术的“文与质”,它们之间那种若即若离,貌合神离的距离拿捏得很精确,恰好等于艺术与生活的距离。故事的进展也是让文质斑驳的“白水青菜”的逐渐从文向质还原,结果就是峭壁一样直削黑暗的冷酷结局了。作者用力于那个女主人的笔墨,和女主人花费在那罐汤里的功夫,一样都在暗处。但作为一个读者,几乎是受到控制,不由自主地让作者安排在男主人的位置上,最后接受了这个难以接受的现实。这个结果并不是惩罚,只是让“白水青菜”回复到本来面目的白水青菜,所以这不是完全自食其果的小意思,更多地吃到了追悔,读到了遗憾,吃到取掉爱意之后的淡薄情味。小说安排的苦心让人不是叹服,而是惶悚,女主人除了开头结尾在场,大部分篇幅隐去了。可阅读中,又仿佛时时在场。小说的主要篇幅写和嘟嘟同居的男主人进食时(作者的意思就是这个词)常常想起那罐汤(而不是女主人),真的,你甚至觉得那个男主人想喝汤,哪怕就是悄悄想的时候,也从汤罐后面缭绕出一部脸色,由苦涩、期盼、失望、哀怨交织而成,——可怕!所以,女主人是这篇小说的第一号角色。 
  3.我认为比较女主人,传统的古典美与嘟嘟的时尚小资情调意思不大,我还是对那只汤罐产生的意象感兴趣,你看,它在小说中所居的中心位置像不像负阴抱阳的太极?甚至为执意表现女主人全心全意相夫教子的牺牲精神,特意选用汤罐这么一只道具,来熬煮她的无限情义和无期岁月,不论在作品的形式还是内容方面,像不像一只炼丹炉? 
  确实,正是这两个意象让人读后惶恐不安,这个时候的感受,完全超过了小说能给予我的,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激荡,弥纶天地。小说肯定无意把人导向玄妙,但这个比冷兵器更古老更阴柔的法象,不正是这篇小说的众妙之门?“食色,性也。” 
  故事的明线系在男主人身上并随着他的活动往时空延伸,女主人是固定在家(辞了职,又不出门),但到最后,女主人形成的印象反比男主人坚硬得多,这个效果有趣。男主人是个符号,尽管他作品中是有身份有地位有宝马的白领,但他和《红灯记》“粥棚遇险”一场里那些个喝粥人一样隐隐绰绰面目模糊,他坐在沸烟缭绕的汤罐对面,那是个舒服的位置,受施的位置,读者的位置,除了可以品尝女主人的精心,还要承担后果。——我的意思是指这篇小说的教育意义和劝世功用。

 

 

清香醇厚的“爱情之汤”——读潘向黎的小说《白水青菜

 

一罐普普通通的“白水青菜”汤,在潘向黎的手中加上了“智”与“情”的作料,这道家常菜就变魔术一般成了一篇爽心悦目的短篇小说,潘向黎真不愧是写故事的高手。看了太多世俗化、商业化的爱情小说,就像日日沉浸于生猛海鲜的浓酽之中终会让人感觉腻味,就在我们的阅读味口被败坏得差不多的时候,猛然读到这篇《白水青菜》,就如同喝了一杯清香甘甜的西湖龙井,让人心灵熨贴、神清气爽而又回味无穷。

 

潘向黎是怎样熬制这罐“白水青菜汤”的呢?李洁非曾说“短篇小说最终唤起我们的不是对巨大感情冲击的沉溺感,而是某种瞬间的惊异、新奇和趣味感”。潘向黎非常善于设置故事情境和氛围,并在情境的渐渐铺展中透显她的典雅与灵气。

小说一开篇就营造了一个充满温馨的家庭场景:清洁的厨房、喷香的米饭、不经鸡精、味精修饰的清汤,一个内外兼美、烹饪技术一流的女主人,一个风度谈吐俱佳、才财双备的“十佳丈夫”。我们认为故事中的“他”理所当然地也会陶醉于浓浓的汤香中,沉浸在家庭的幸福、和谐之中,然而我们还未从惊异与新奇中走出,潘向黎就毫不留情地让“嘟嘟”进入了我们的阅读视野,读者心里不免一惊:这个让人艳羡的“白金家庭”原来已经面临着巨大危机,一场家庭风暴正悄悄酝酿,山雨欲来。

嘟嘟是个稚气未脱、像水晶花瓶一样透明却不实用的时尚女孩,喜欢吃肯德鸡和阅读村上春树,但她同样本能地明白只有美食才能赢得男人的心。于是第二个厨房场景展开了,嘟嘟使出浑身解数,把往日清寂的厨房变成了热闹的小型超市,她心无成府、掏心掏肺、不辞辛苦地为他做了一顿“村上春树餐”。结果怎样呢?在他看来,情人精心制作的充满时尚和浪漫情调的西餐不过就是“夹心面包片”,根本敌不过妻子的那碗简简单单的“白水青菜汤”。这一回合以嘟嘟的败北而告终。

紧接着,第三场厨房的较量开始了,不甘失败的嘟嘟竟然不顾“第三者”的尴尬身份,杀到了女主人家,我们对嘟嘟这个现代女孩的“生猛”、大胆表示诧异的同时,不禁为女主人捏了把汗。然而故事并没有按照人们的惯常思路发展到剑拔弩张、甚至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两个女人既没有相互攻击谩骂,也没有四涕横流地让对方成全自己,她们居然心平气和地在一起研讨白水青菜汤的烹制方法!更加出人意料的是:女主人将自己原本秘而不宣的配方坦然地告诉了这个“入侵者”——百分之百的情敌。这使我们由衷地佩服女主人的智慧、风度和含而不露的修养,原来这个女人已将自己的青春岁月与深藏内心的爱情统统融入汤中,日复一日地精心熬制,这才熬出了一罐清香醇厚的“白水青菜汤”。女人不露声色的反击让嘟嘟深深明白了“爱情和爱情之间有多大的不同”,而自己的那种爱实在无法与那一罐“爱情之汤”相比。

故事读到这儿,我们也许可以为女主人的胜利松一口气了,她用自己的智慧和对丈夫的深爱完全战胜了觊觎丈夫的“偷猎者”,嘟嘟必定会甘拜下风,继而退出战争。但高明的作者并没有放过那个既享受了美味佳肴,又消费了青春美貌的男人,夫妻间的最后一场较量确保了文本结构的严密与完美。他终于尝到了一碗名副其实的白水青菜汤,在妻子失望地抽取了苦心经营的“爱情”主料后,汤顿时变得异常乏味、简直是难以下咽,男人再也没有了品尝它的胃口,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妻子不再心甘情愿地熬汤煮饭,相夫教子,而是从此走出厨房,重新工作,结束了十几年来为爱而牺牲、奉献的生活模式。妻子漠然地看了男人一眼,在这一眼的重击下男人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继而只觉得寒意阵阵袭来。

 

 

《白水青菜》这个短篇小说能够入围2004年中国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正是因为作者清晰地捕捉到日常生活中人们最隐秘的情感细节。80年代以后,随着经济、政治体制改革的深入开展,市场机制的大手似乎操纵着一切,理想主义、人文关怀等旗帜在现实生存的残酷面前纷纷陨落,从宏大政治主题中抽身而出的人们开始关注个人一己的日常生活,对个人物质和精神生活高质量的追求,成为人们自然的生活信念。

《白水青菜》在阅读层面上与当下人们的审美心理颇为吻合,当普通老百姓早已厌烦了每日柴米油盐的庸常人生时,自然向往中产阶级白领阶层高质量的优雅、精致、松弛的自由。可贵的是潘向黎并没有坠入都市小说一味浪漫甜腻的酒窖里畅饮虚幻爱情的美酒,而是在价值取向、道德操守、审美趣味上与传统对接,以现代场景演绎古典美的优雅,从时尚的生活中提炼古典情怀。请看这一段描写:

清清的汤色,不见油花,绿的是青菜,白的是豆腐,还有三五粒红的枸杞,除了这些再也不见其他东西。但是味道真好。说素净,又很醇厚;说厚,又完全清淡;说淡,又透着清甜;而且完全没有一点味精、鸡精的修饰,清水芙蓉般的天然。

素净、醇厚、清淡、清甜,这说的是汤的品质,又何尝不是生活的品质?这罐汤看似简单,实则相当费功夫。作品中说,它的用料极讲究:上好的排骨、金花火腿、苏北草鸡、太湖活虾,莫干山的笋、蛤蛎、蘑菇……还要用慢火炖三四个钟头,原来生活的诱人滋味就是这么炖出来的啊。一个小的生活细节往往可以成为主人公的精神征兆和解读心灵的密码,在这里我们读到了一个妻子对丈夫的爱是那样含蓄深沉,而表达出来又是简约、自然的,如同那汤色有种纯天然的美,又像一瓶陈年老酒不太张扬,甚至含而不露,但抿上一口,那种经岁月沉淀的香气和韵味会久久迷漫在你的齿间。韵味之淡与情感之浓,这就是《白水青菜》的魅力。

潘向黎的小说一面警告人们对情感不要抱有幻想,一面又用温情净化着都市情感空间的污浊之气,滋润着都市人日渐金属化的心灵。她在《白水青菜》中以细腻的叙事话语揭开了复杂微妙的两性关系的真相:平淡的日常生活常常会遮蔽深厚的夫妻恩情,如果说生活就是那罐白水青菜汤,那么爱情就是清汤中的那些用料,尽管清汤是用心用情熬制的,然而如果每日享用往往会忽略它的价值,一旦抽取了“情”的作料,汤就会变得难以下咽,这时人们才会发现深入骨髓的爱是多么重要。

韦伯认为:“艺术承担了一种世俗救赎功能。”[2]虽然现代人已经不相信那些生死相许的爱情了,但潘向黎还是让女主人公苦心经营着一种天长地久的韵味,守候着内心最后一点希望,就连嘟嘟这么醉心于舒适物质享受的“蛋白质”女孩,也在骨子里期待着一份生活的“浪漫”。含蓄和诗意使小说有种超凡脱俗的美感,将世俗中的爱洗尽铅华,将女性的生存之痛、情感之痛淡化处理后,反而更让人触目惊心。

 

     从这篇小说中,我们可以深刻地体会到:几千年来,女人就是用这种“厨房语言”向她们心爱的男人示爱的,女人可以选择丈夫、选择事业,却对厨房没得选择,女人在厨房里形成的自我形象和角色定位就是被动的、从属的。《白水青菜》中的女主人年轻时曾是“不化妆也青翠嫩叶一样清新可人”的美人,然而从社会公共空间退回到家庭以后,这个中学教师仅仅专注于厨房,不惜花费大量的时间研究怎么做一罐好汤,十七、八年的时光耗费了她的青春和精力,最终在狭隘、封闭的厨房中她失去了自己的男人,也痛失了自我。男人却只在道德、义务、责任的约束范内下留意自己的妻子,他们除了需要贤妻良母式的家庭妇女外,还需要嘟嘟这样单纯可爱、水晶花瓶一般的情感尤物。在三个人的较量中,女人为了避免在男性世界中失落,只好把厨房作为感情的“大本营”,借以巩固自己在男人心中原本就少得可怜的位置。在男人狠心不归后,女人虽然一句指责、埋怨男人的话都没有,但内心的波涛汹涌可以想见。那些辗转难眠的痛苦夜晚,那些让人心碎的精神折磨,居然只化作了几声叹息,女人的修养和善良竟变成了确证她弱者身份的条件,丧失主体性的女人并没有换来男人对他应有的尊重和爱,反而一步步沦为男人的附庸,女人为迎合、取悦男人而拼命熬制的“爱情之汤”变成了扼杀自己青春与幸福的致命毒药。

      如果说厨房里耗尽青春而不悔的女人是传统的,那么走出传统厨房的女人就拥有了鲜明的现代意识,至少不会在日复一日的煎炒烹炸中消磨了时光,也磨灭了自尊。女人曾十分迷信爱情对于现实的超越性,因此用心熬制她的“爱情之汤”,以为这样就可以超越平庸的家庭主妇生活,即使没有丈夫的褒奖,也可以获得幻想性的满足和尊严,但事实上问题的根本不在于汤做得好坏,而在于男女截然不同的角色定位和社会期待。社会分工早已将女性排除在政治、经济、文化生活之外,同时以符合男性统治的方式纳入家庭,使其具有为妻为母的职能,这种角色分工似乎天经地义,但对于女性而言,她们的主体性却从此丧失了。

“女性是柔韧的,不是柔弱的”(张抗抗语),小说的价值恰恰在于结局的巧妙安排,一旦女人意识到自我牺牲并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那罐清新脱俗的“白水青菜汤”也换不回男人游荡在外的“花心”时,女人主动抛弃了坚守十几年的“传统美德”,毅然决然地走出磨蚀了自己青春岁月的厨房,当了烹饪老师,这无疑对厨房进行了重新定义,女人也不必在“留守”和“出走”问题上犹疑不定,因为既能享受到在厨房展示厨艺的乐趣,又更大限度地实现自己的价值,何乐而不为呢?所以只有当厨房中的劳动得到了应有的尊重和回报时,才能打破厨房在女性生命中固有的象征模式。

再读潘向黎的《白水青菜》

 假期里,陪儿子到新华书店买书。他在选读,我顺选一本小说、觅一个角落,在文字里享受一份属于自己的恬静和安逸。

  小说是以前读过的、潘向黎的《白水青菜》:功成名就的男人另结新欢——很俗套的外遇故事,她用冷眼旁观的态度、简约朴素的语言,波澜不兴,娓娓道来,整篇文字不露声色又精致脱俗。
  男人、女人是大学同学,是初恋、且是那种把情窦初开和爱和性和婚姻一锅煮的关系,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两个人还会有其他选择。男人下海折腾了许多行当后终成本市的风云人物,女人也从青翠嫩叶一样青春可人的妙龄女子变成了每天相夫教子、煲汤做饭的全职太太。女人的拿手菜是白水青菜汤:青青的汤色,不见油花,绿的是青菜,白的是豆腐,还有三五粒红的枸杞,汤色赏心悦目、味道浓淡相宜。男人工作应酬回来,酽酽地喝上一碗,唤醒了味蕾、滋润了喉咙、熨贴了肠胃,浑身每一个毛孔都舒坦了。他问过妻子:为什么汤那么好喝是怎么做的,女人淡淡地回答:其实也简单,就是要有耐心。
  他以为像他这样的年纪、像他这样的学识、像他这样的阅历,是不会轻易受到诱惑的,他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背叛自己的家庭。可是,生活却是很俗套的。他遇到了一个青春时尚的女孩,家境殷实、品位不俗、敢爱敢恨、且仅仅为情完全不是冲他的钱而来。于是他不回家了。
  女人接到男人的电话,只是说“你要回来吃饭就打电话”。男人有点失落却也如释重负。与女孩在一起,新鲜的爱情,新鲜的住处,新鲜的气氛,*子过得飞快。但吃饭却成了苦差事,于是,他思念“一碗香香柔柔有弹性的米饭,更思念一碗热热润润让味觉苏醒的汤”,就提起妻子的“白水青菜汤”。女孩不服气了,白水煮青菜能有多好的味道?她亲自跑到男人家里,女人象往常一样煲好了汤,没有等回男人却等来了女孩。她盛一碗“白水青菜汤”给女孩,女孩一喝就大惊失色,询问汤的做法。女人说“要准备很多东西。上好的排骨,金华火腿,苏北*鸡,太湖活虾,莫干山的笋,蛤蜊,蘑菇,有螃蟹的时候加上一只阳澄湖的螃蟹,一切二,这些东西统统放进瓦罐,用慢火炖三四个钟头,水一次加足,不要放盐,不要放任何调料。好了以后,把那些东西都捞出去,一点碎屑都不要留。等到要吃了,再把豆腐和青菜放下去。”女孩震惊了,我也呆了,原来、原来这就是男人**享用的、简单的如清水芙蓉般的“白水青菜汤”?女孩退却了,也许不是不爱、也许不是不自信,也许是觉得男人完全不懂自己的妻子、完全不懂得珍惜。
  男人回来了,女人只是平静地问“怎么?忘了带钥匙?”好似男人不曾离家一般。男人坐在桌边,女人端上了瓦罐,看到自己记忆中的“白水青菜汤”,男人有些迫不及待了,一口下去,脸色就变了:这是什么汤?怎么这么难喝?女人尝一口,仍然是那么平静:白水青菜,就是这样的。你要它什么味道?原来、原来这才是一碗名副其实的原汁原味的白水青菜汤。

  非常欣赏和佩服小说中的女人,她始终平静安详、自尊优雅。在男人离家时,没有追问、没有眼泪、更没有发作;在男人回归时,没有失而复得的惊喜、没有得理不让人的教训、也不是善良宽容的拥抱,而是盛上一碗真正的白水青菜汤——是抽掉了爱情和耐心的汤,优雅地转身,无声胜有声。

  掩卷沉思,隐藏在“白水青菜汤”后面的爱情、婚姻、家庭问题让我颇有感触。
  现实中有太多相似的故事,在婚姻的围城里,柔顺的女人每天相夫教子、默默付出,且付出的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家就是她全部的世界;男人每天享受女人的脉脉温情和看似简单的汤,且享受的心安理得、理所当然,出门又是另一片精彩的天空。*子平顺完满,却缺乏激情,于是,诱惑来了,男人两手一摊——我也没办法。眼泪留不住离去的脚步、乞求也唤不回已经变了的心,伤害在所难免。
  
  婚姻里的爱情,经过平淡生活、绵长岁月的熬煮,已经浓缩成了一份沉甸甸的亲情,已经融入了彼此的生活,不再是恋爱时的海誓山盟、不再是简单的“我爱你”,已经看不到也听不到了,已经具体成一碗饭、一罐汤了。婚姻生活里的男人女人彼此熟悉、彼此了解、彼此关爱、心甘情愿于一切俗套之中。幸福似乎感觉不到,却是点点滴滴、无处不在,时时刻刻温暖地围绕着你。记住:片刻的分心、须臾的离开,当你再次回到这条河流时,洗涤你双足的已经不是原来的水流。

  男人要懂得珍惜,女人要活得自尊。

 
 
永远的谢秋娘

潘向黎


谢秋娘总也不老。当年在蓝冠歌厅听她唱歌听得如痴如醉的青绿少年们,如今有的弹出个大肚腩,唯恐人家不知道他暴发了;有的开了顶,却将周遭的头发留成长长的一缕,盘绕上去掩饰,用时兴刻薄的说法,叫做“地方支持中央”。这伙人的太太,不是女明星就是模特儿,当初一个个还不是美人胎子?如今再看,若不靠着拉皮隆胸注射羊胎素,外加每周一次的保养,也是守得住功架守不住卖相了。只有谢秋娘,还是老样子。房地产巨头王企治每次来“秋娘小厨”,必定先嚷嚷一遍:“秋娘,你怎么还是老样子?


你这样漂亮,又总是不老,别人还活不活啦?”如果有其他客人在,谢秋娘便微微一笑,不搭他的腔,要是没有别人,她就会用那早年出名的云遮月嗓子缓缓地答上一句:“又寻我开心。还年轻什么?我从来没有年轻过。”
谢秋娘有没有年轻过,许多人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她这个样子好像有许多年了。当年她还不是二十二三的年纪,那打扮就是今天这样了。一年四季的旗袍,那料子,不是织锦缎,不是真丝,就是家常布的,往往是素色的,最多也只是小格子、碎花的,脚上一双硬底带袢黑布鞋,背后看像个二三十年代本本分分的女学生。可是,等她回过头来,那股子轻灵水秀,顿时叫人忘了她穿什么衣服。那时很少有人穿旗袍,她就穿,穿得自在,好像生下来就没穿过别的。后来穿的人满街都是,绷着胸部露着大腿,性感耀眼,她还是那么穿,倒把那些热闹衬得浅了。上海的大冬天还不是阴冷阴冷的?她也不过在布旗袍上面罩一件长大衣,黑色的。头发是盘起来的,用一支沉香木的如意发簪插着,颜色看着也不起眼,走近了却有股子淡淡的异香。据说这是她家传的物件。除了这支簪子,谢秋娘浑身上下再没有半点装饰。

不止一个女人说过,唉呀呀,年轻轻的这副打扮,太老气,别人看着也不像啊。五陵年少们自然不依,买了各式洋派时髦的衣服来送她,她都笑笑收下,却一次也没穿过,还是穿着她那半新不旧的布旗袍,弄得大家一片热心肠都渐渐收了。

只有一个人与众各别,这个人叫戴维,是个海外长大的华人,世家子弟,玉树临风,自然眼高于顶。也是前世欠下的,一见谢秋娘,便说:“没想到今天的中国还有这样苏州园林式的女子!”他对谢秋娘也算是真心实意了,送的花把她的化妆间都堆成花店了,每天晚上开着那部擦洗得铮亮的奔驰车在门口等,弄得蓝冠那些原先妒忌的姐妹都劝谢秋娘:“这样的人你都不嫁,你还要嫁到天上去啊?”谢秋娘原本就话少,这时也只是微微的笑。戴维最后来告别的时候,整个人都憔悴尽了,眼中添了许多岁月,看得旁人倒唏嘘起来了。谢秋娘眼里不要说雨水,连云彩都没有一丝。

十多年过去,原来那些娇艳的黯淡了,婀娜的走样了,谢秋娘才晚开的秋海棠一式盛开了。她不但装束没有变,容貌身材也没有变,只是眼角眉梢周身上下,多了年轻时没有的风韵和底气,越发的出众了。秋海棠经了露水月色,形状不改,颜色可是越发受看了。这也罢了,偏这枝秋海棠像涂了腊,时光的水珠和流言的尘埃都不能在上面停留,世道的变迁,人事的沉浮,都与她不相干。那起原先议论、轻视她的寻常脂粉们,到现在才焕然大悟,这个女人太有心机了,早十多年,就打下埋伏,到今天来杀她们个片甲不留!想想自己当初的花枝招展不留余地,悔得无可无可的,却也迟了。

说起来也不奇怪,到底是书香门第出身。父亲是留过洋的音乐家,回国后在音乐学院作曲系当教授,母亲原本是芭蕾演员,后来生了孩子改当了中学老师。家里那时住在福康里,谢先生和太太是整个福康里第一对璧人,两人又恩爱,晚饭后谢先生经常要抽上一支雪茄,而谢太太总要给他弹上一曲钢琴,那曲调后来秋娘才知道是肖邦的小夜曲。直到五六岁,家里都有全天的保姆,洗洗涮涮外带照管小秋娘和花园,谢太太自己下厨,做一手清清爽爽细细巧巧的淮扬菜,天造地设的一对夫妻外加一颗掌上明珠,偏生天下就乱了起来,好好的一户人家,轻轻巧巧就碾成了齑粉。批斗,抄家,还威胁说要赶他们出门,父亲哪里受得了这些,远远地找了幢高楼跳了下来,他不愿意惊吓了妻子和女儿。可是母亲偏偏是个死心眼的,第二天就吃下整整一瓶安眠药,追随父亲去了。那时候,小秋娘六岁。一朵花刚刚打了骨朵,眼前就桥塌路断,冰封了整个世界。

蓝冠唱了三四年,比她的歌声更出名的是她的脾气。且不说下了台那身寒素的装扮,不施脂粉也够奇怪,单说哪有吃歌厅饭不爱说笑的?再熟悉的客人对她调笑,她也只是默默地,弄得人家亲近不得。性子这样孤拐,倒出了名,许多人偏偏要来闯一闯。可惜那些认真惦记上她的人,不管是挥金如土的商人,还是一手遮天的唱片公司老板,甚至是清清爽爽的书生,到头来都是没有结果,背后就有了流言,说她要么是等个心上人等不来,再不就是被人抛弃弄出了心病,有的干脆说她是姑子命。

最后娶谢秋娘的是一个外交官。这个外交官正要去欧洲赴任,偶然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派对,遇见了谢秋娘。那晚谢秋娘一见他就有些异样,不错眼地看他,还自己到那桌敬酒,外交官要点雪茄,她居然亲手替他点上了,仰着头看他时,一双秋水眸子里竟是悲喜交集。那个外交官第二天就单独来了。不过三个星期,他们就订了婚,然后就是轰动一时的婚礼,连报纸都报了,标题是:“万朵玫瑰铺就盛典 才子佳人缔结良缘”,那天的谢秋娘一袭雪白婚纱,站在一身黑色礼服的新郎身边,一朵白云似的,唇边一抹安静的甜。婚礼之后,这朵云就随了丈夫去了欧洲。众人这时已经妒忌不动了,转而赞叹:啧啧,外交官夫人,风光不说,将来那份阅历见识,还了得!

水满则溢,月圆则亏。天下事总难逃这个道理。突然一天,谢秋娘一个人回来了。她和外交官离婚了,究竟为什么谁都不知道。到谢秋娘脸上找答案,她还是一点都没变,淡着一张脸,什么都不留痕迹,三十出头了,连皱纹都不肯有一丝。蓝冠的老板喜出望外地来找她,想请她复出,没等他开口,谢秋娘一句:“好久不见,你不会还在那种地方熬吧?”把他吓了回去。

然后上海滩突然就冒出了个新去处,叫做“秋娘小厨”。不知道的人问了半天,就会说“不就是一家餐厅吗?”那说的人便不甘心地说:“餐厅是餐厅,可是不一样。”“餐厅和餐厅,能有多不一样?嘁,洋盘。”“你才洋盘呢!你家隔壁那个大饼脸、腰身赛过柏油桶的戆女人是女人,张曼玉也是女人,那是一回事吗?”

秋娘小厨确实不一样。要说店面只是中等大小,菜式也是改良了的本帮菜为主,服务也并没有什么跪式服务或者女体盛一类的花头经,不但没有,连服务生都清一色是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合体白衬衣、缎背黑马甲,打了领结,严整得紧。说来不奇,可去过的人都觉得奇,偏又说不出奇在哪里,人人这样疑惑,便越发奇了。

做服装的杜石飞杜老大是老相识,当年还是小店主,就在蓝冠认识了谢秋娘,认了兄妹。开张没几天,便带了一拨人马来吃饭,一进门,自己先傻了眼。整个店堂豁朗明亮,装饰得那叫精细,一色儿胡桃木的桌椅,带着几分明代家具的味道。桌布、椅垫都是香槟色的,上面密密绣着艳粉红的海棠花。菜单是羊皮面的,里面是毛笔宣纸写就的菜单,用塑料封套套着。灯具用了宫灯式样的,无边喜庆的气氛。餐具是细腻骨瓷,拿在手里轻巧,看着半透明,纹样是各处见不到的,拿起来还带着温热。四壁都凿了花窗,两面是假的,画了远远的山水,仿佛可以走进去似的,有一面是真的,推开是一片丝绒似的茵茵绿草,草地尽头有三棵百年香樟树,风过处送来几声鸟啼。

“天气好的晚上,可以看看月亮。”谢秋娘笑微微地说道。杜石飞顿时觉得自己身上的打高尔夫的衣服不对味,带来的这些客户也都配不上。

等下一次来,已经是给他母亲作八十大寿,杜老大换了阿玛尼西装、圣罗兰领带,杜太太香奈儿套装,戴了三四根项链,盛大得了不得。谢秋娘还是旗袍,却是杏色的,一排秋香色盘扣,大红宫灯照着,比往日多了几分喜气,又破例在腕上笼了一个红玛瑙镯子,迎着老太太笑微微地道:“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哪。”话音刚落,笙箫管笛便奏响了,奏的是“花好月圆”。老太太是广东人,一听就说:“好,这里好!”一顿饭,谢秋娘都站在老太太身后,斟酒布菜,腕上玛瑙镯子上下滑动,越发衬出整个人说不出的素净。一桌人个个惊艳,有的对人,有的对菜品,有的对环境。而杜老大八十岁的老母亲,拉着谢秋娘的手,喜欢得不住地说:“干闺女啊,你别是个仙女吧?生得这样好,又这样能干,这身气派呀,唉哟哟,电影明星都比不上。”谢秋娘:“既这么说,我今天诚心要给您老人家做这个寿,不知道您老人家给不给我这个面子?”便执意不收寿席的钱,弄得杜老大越发过意不去,第二天叫人送来一个红包。从此索性把这里当成家里的餐厅,有事没事都到这里。

除了这些老朋友,还有一些新人慕名而来,却意外发现这里有不少名流,经常是这边一桌吃着,过来一个半生不熟的脸孔敬酒,报出名字“唉呀”一声,互相“久仰”,然后两桌并一桌边吃边聊。那些带了钱带了本事想要在上海滩混出名堂的人,渐渐认了这里是个结交人的好去处,吃饭倒在其次了。有人为了一纸批文要求一个常来的张局长,一连十来天到这里吃饭,谢秋娘看不过,替他打了电话到张家,探听到张局长出国了,要一个月才回来,这才免了那人傻等,走时千恩万谢的。店里的小伙子说:“大阿姐,你干吗告诉他?让他天天来,他又不是不付钱。”谢秋娘笑道:“这话没得叫人恶心。他这种人不是真心来吃饭,心神不宁东张西望,没得辜负了我的好酒好菜。”间或还有电影演员、歌星戴了墨镜神神秘秘地进来,手下都见多不怪,只是寻常招呼。秋娘小厨还上了国外的观光手册,就有外国观光客拿着地图找来。

店堂一边有条走廊,走廊的地面是玻璃的,中间一排青石让人走路,玻璃下面是潺潺流水,有几片落叶,还有几尾小鱼,几乎透明的,平时不显眼,游到尽头扭身回来时,金属般的银光微微一闪。走廊尽头是一间茶室,少数客人饭后可以到里面喝一杯茶。茶室里的风光和外面不同,竟是简到了极处,青砖铺地,临窗一张花梨木蕉叶阔几,两把太师椅,上面填了好几个黑丝绒软枕,打横一张插肩榫藤面长几,也放了一张龙头小靠背椅,上面只铺了一个布坐垫。墙上一轴书法,笔走龙蛇,烟云四起,很少人认得写的什么,取个意思罢了。此外再没别的摆设,整个房间空落落一片寂然,除非无意间推开花窗,那片草色蓦然入眼,眼前会得一亮。避人深谈,躲清净,都是好的。当然,不是随便什么客人都可以进这间茶室的,能进得了那间茶室,是个待遇。

秋娘小厨的常客还知道,谢秋娘还有一项待遇。那年,王企治的新楼盘开盘,大宴手下一帮功臣,这年头,没有征伐开边,只有这些房地产的人攻城掠地,做一个楼盘也如打一场仗,胜了自然班师回朝、同庆凯旋。那天真是觥筹交错,笑语喧哗,谢秋娘指挥七八个小伙子穿梭往来,快到末了,王企治突然惊觉:“秋娘呢?哪儿去了?”小伙子笑回:“我们大阿姐亲自下厨房了。”王企治一怔,哈哈大笑,“难得!好兆头!”正说时,谢秋娘袅袅婷婷地走过来,身后跟着一个小伙子,捧了一个青花海水纹龙钮大盖碗,“今天看王先生高兴,我来凑个兴。”说完,把盖子一掀,热气腾腾地说:“这是源源不断发菜羹。”王企治先叫了一声好,又喝了一口,也不知里面放了什么,总之鲜香甘润,不由得又叫了几声好。临走时结帐,王企治说:“慢着,那个发财汤算了没有?”谢秋娘道:“那是我高兴。”王企治瞪大了眼睛:“你做的更应该收钱啊,应该加倍的收。”谢秋娘说:“那您就看着赏吧,这菜没有价,有钱难买高兴。”王企治哈哈大笑起来,“说得好!有钱难买高兴!”他留下的是整桌酒钱加了一倍。下次再来时,他说:“秋娘,你的菜单上应该加一个菜,就叫高兴。”

于是,秋娘小厨多了一道叫“高兴”的菜,那菜只要你高兴就可以点,但不是天天有,要看谢秋娘的高兴,那菜也不一定是什么,依时令、客人、天气而定,可能是素炒的尖椒牛肝菌,送两碗丝苗米饭,桃花时节可能是时鲜的清蒸刀鱼,要是冬天的深夜,可能是秋娘亲手包的绉纱虾肉小馄饨,端上来香味扑鼻,再看那馄饨一只只飘在汤里,半透明,看到见里面的虾肉,汤倒是浓白的,还没吃就让人流口水。点了菜的人,心里猜想着,却也不想真的猜中,满心欢喜地等秋娘端上来才揭开谜底。那菜没有价钱,要是吃了不喜欢就算送你的,饭后一样恭恭敬敬送到门口,给你拉车门,要是喜欢,你就看着给吧。享受这个待遇的人哪里会在这上头栽面子?那些有身价的老板们,竟然互相打听了,要把别人压下去。一则满上海有几个谢秋娘?她高兴,就是彩头。再说了,厚厚的赏了,自己也高兴不是。谢秋娘说得好,有钱难买高兴。平日里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钱只管多了,就是高兴不起来,忙起来和亡命徒没有两样,静下来却又心慌,不是想到骑虎难下进退两难,就是觉得前后左右都是陷阱,白天黑夜有人算计。今天荣华富贵,明天还不知道怎么忽喇喇大厦倾,怎么树倒猴狲散。这世道,当真能把人逼疯。到秋娘小厨,看到谢秋娘,永远不变的装束,永远不变的浅笑,心里忽然一刻安静。

再刚硬的人也有心虚的时候,心虚时不免和局外人说些傻话。“秋娘,那天我要是走了霉运,再来这里,你可要收留我啊。”

谢秋娘往玻璃杯注进凉了一会的滚水,然后将碧螺春茶叶投进去,“噢哟,张局长,你把我们想得太没人心了。当不当官,饭总归要吃的呀。说不定你还要升官呢!”

张局长听了这番话,踏实下来,啜一口清香鲜醇的碧螺春,说不出的妥贴。

可是天意到底是难料的,才几天,这个张局长就丢了官,然后进了监狱,居然犯的事不小,先判了死刑,后来改死缓。倒也不必担心谢秋娘如何待他了,因为这辈子不要指望再来了。

谢秋娘对正在收拾茶具的小伙子说,“把那个杯子拿出来。唉呀,就是张局长专门用的那个玻璃杯。”小伙子拿出那个玻璃杯递过去,谢秋娘已经走开了,头也不回地说:“扔出去。”

一日来了一个老先生,雪白头发,皮肤黝黑,戴了一顶巴拿马草帽。说要找老板娘,等谢秋娘过去了,他竟站了起来,胡子抖抖地说:“谢姑娘,你长这么大了。老天有眼,谢先生家总算……”谢秋娘不知道如何开口,他又说:“你长得和谢夫人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啊。”原来这位老先生姓段,是谢先生留学时的同学,只是当年他没有回国,娶了个马来西亚太太,就去了马来西亚,做了几十年中学校长,日子殷实,子孙满堂。他在谢秋娘刚出生时见过她,后来知道谢先生的不幸遭遇后,一直想把好友的遗孤接出去,找了这么些年,总算有了下落。“你怎么改了名字呢?叫我好找啊。”谢秋娘道:“苟活之人,没得玷污父母给的好名字。”段老先生便拉着秋娘的手,老泪纵横道:“姑娘啊,你不知道你父母多疼你。要不是生不如死,他们怎么会撇下你!可怜你当年豆子大的小人儿,是怎么活过来的啊?我要是见不到你,还以为你夭折在哪里了,那我真是死不瞑目啊!”谢秋娘任他握着双手,像听他在讲一个故事,等他平静下来,方徐徐道:“段伯伯,您既还有几天盘桓,明日可否赏光来用晚饭?容我略尽地主之谊。”“好,我这次带了几个孩子来,明天让他们都来见见你,要见,都见见。不然老是听我念叨,还怀疑我老糊涂了在说梦话。”

第二天晚上,整个秋娘小厨就是段家一桌,其他客人,统统明日请早。桌上的菜都是菜单上没有的,谢秋娘自己新拟的。临到席罢,段老先生方颤颤巍巍地说:“好。谢家有你这样的女儿,不辱门第了。”“谋生而已,段伯伯过奖了。”“我说的可是大实话。你这一桌,没读过书的吃起来,滋味俱全,颜色悦目,营养搭配又好,可是你段伯伯读过几年书,一看就知道,你这是仿古啊,你今日用的可是《陶庵梦忆》里的菜谱?”一言既出,满室皆惊,只听谢秋娘朗声回道:“您说得是。”段老先生哈哈大笑,“起初几道菜上来,我就疑惑,越看越是了。”见满桌的人一脸困惑,老先生索性放声朗诵道:“河蟹至十月与稻粱俱肥,掀其壳,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团结不散,甘腴虽八珍不及。”段先生用筷子指点着桌上的菜品,继续朗诵道:“从以肥腊鸭,牛乳酪,醉蚶如琥珀,以鸭汁煮白菜如玉版,果●以谢橘、以风栗、以风菱。饮以玉壶冰,蔬以兵坑笋,饭以新余杭白,漱以兰雪茶。——这是我年轻时极喜欢的文章,当年在国外吃不到这些东西,所以望梅止渴背得烂熟。真是天厨仙供,惭愧惭愧啊!张岱尚且如此,何况我等!”

谢秋娘微笑道:“段伯伯好记性。只是今日这橘子是朱砂橘,饭是梅河的米,茶是梅家坞的龙井,兰雪茶如今再没有了。”“这样更好,得神韵便好,何必拘泥?”段先生放下筷子,眉飞色舞:“姑娘啊,你伯伯也是有些微见识的,不比那等迂腐势利的人,据我看,你熟读诗书,秀外慧中,偏偏幽人隐于市,君子入疱厨,强似文君当垆,可算得上佳话了!”

这样一闹,谢秋娘的身世,自然就瞒不过众人了。只是不知道便罢,知道了越发疑惑:那些惨伤毁灭,她都藏到哪里去了?浑身上下清清爽爽,肌肤剔透,眼如寒泉,行动处带出一股清淡、从容,怎么看都不见破绽。这都不算难得,难得的是,她脸上总挂着浅浅的笑,十丈开外能把人拘到跟前,到了跟前却不能再近一分一毫。近不得,却还是舍不得去。说起来,这才叫美人儿,市面上那些女孩子,不过是漂亮罢了。

谢秋娘既是这样的人品,又总也不老,众人对她难免有想象:她就真的没有意中人?就真的这样一个人下去?告诉谁谁都不信。可是看来看去,她日日把自己搁在秋娘小厨,这里也一时都离不开她,直忙到夜里十点钟光景闭了门,还要收拾盘算,再吩咐一些细事,快半夜了才回去。就算没有时间另外社交,可是那么多客人,就没有一个好的?不说谈婚论嫁,就是两厢情愿来往来往,也是趁着花开有枝啊,那么一个聪明人,当真要等到花落么。

新来的客人里有一个韩定初,四十出头,相貌堂堂。政法大学博士毕业,又留学美国,刚回来一年,开了一个律师行,在业内已经有了名气。事业有成,光彩、气派自然不同。这韩定初是杜老太太的外甥,杜老大带了他来,说:“老太太说,让我把这个弟弟交给你,以后没饭吃了就来你这里,人情世故,你也多指点他——他都快成半个洋人了。”谢秋娘早站了起来,一边起身,一边已经笑道:“不敢当。吃不吃饭的,什么要紧,我这里还有个茶室,倒还清净,不嫌弃的话常来坐坐。”韩定初听说过谢秋娘的身世,知道她在国外时来往的都是上流人物,岂敢怠慢,堆下笑来说:“早就听说谢小姐,之前不敢冒昧,现在大哥引见了,以后一定常来。”谢秋娘说:“我的英语忘得差不多了,你来我们正好说说话。”韩定初出来,发现手心竟是微微出了汗,对杜老大说:“不是一般人啊,这位谢小姐。”杜老大说:“大博士,你以为你哥哥混了这些年,还那么巴?你以为我会带你来看漂亮妞吗?”

第二天,韩定初就到谢秋娘那里吃晚饭。秋娘作主,点了凉拌海蜇头,炝虾,绍兴黄酒十年陈,热菜是百叶结烧肉,油焖春笋,荠菜豆腐羹,一色儿本色体己的家常菜。韩定初是一个人,请秋娘陪,秋娘就再拿一个杯子,陪他喝了两杯。韩定初吃着,突然叹一口气。秋娘问:“怎么?不对胃口?”“不是,我在想,这才叫饭菜。在美国那些年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吃那些水泥黄沙!”两个人都笑了。日子久了,就看出来,这位韩定初最是个明白人,而且会说话,就是夸人,也说得含而不露,叫人听了受用。

饭后韩定初说要喝杯茶,谢秋娘引他进了茶室。他进去一打量,说:“到这里就觉得自己是个俗物了。”

谢秋娘自己在一旁烧了水,烫了壶烫了杯,滚滚地沏了茶庄刚送来的铁观音。给韩定初的,是平日她自己用的那个青花缠枝杯,鸭蛋大小,正好一手握住,自己却使一个核桃大小的仿越窑杯,雨过天青的颜色。

韩定初果然是懂的。茶汤一进口,就一怔,停了片刻,又啜一口,徐徐咽下,才开口道:“这茶好。”

不见谢秋娘回答,他抬起头,只看到她含着笑,脸上微微的酒晕,越发衬出肌骨晶莹,抱着双臂靠在那里。韩定初看着她,加了一句:“有观音韵。”

从此十天里有七天,韩定初必定来秋娘小厨报到。有时候是下午来,在茶室里喝了茶就回律师行,有时候是掌灯时分单来吃晚饭,得闲的时候就先喝茶后吃饭,然后再喝茶,直消磨一天。

不觉大半年过去,时令由春转了秋。这天两人在门口告别时,韩定初说:“进去的时候天还大亮着,现在出来这么黑下来,都是霓虹灯的世面了,冷不防叫人吓一跳呢。”谢秋娘笑了,正好一阵风过,她掉过脸去躲风,他过来把外套披在她身上,说:“小心着凉。”谢秋娘低头一笑,只觉得一阵暗香袭来,不等他回过神,谢秋娘已经风也似的闪到台阶上,推开门却又回头说:“开车小心哪。”

律师界都在传,韩定初大律师爱上了秋娘小厨的女老板,有人特地跑来看,看了服气道:“算他有眼光。”至于谢秋娘,大家都说,这样一个人,难道她不动心?身家、名气不用说,就是相貌也没得挑剔。况且他原先的太太和他在美国就分了手,竟是钻石王老五一个。难得的是两人又有说不完的话。看阵势,她不用自己辛苦,舒舒服服做大律师太太的日子不远了。

王企治仗着交情,也不怕谢秋娘恼,就说:“你要是结婚去,不开秋娘小厨了,叫我们怎么办?”谢秋娘说:“你也听起那小人嚼舌根?为什么不开秋娘小厨?我要开上一万年呢。”王企治哈哈大笑,“你有这个心,到时候看你说了算不算?”

杜太太也来劝:“谢家妹妹,咱们终归是女人,能靠男人,为什么还要苦自己?”

谢秋娘依旧笑微微地,“男人是靠得住的吗?”

杜太太一怔,想到杜老大在外头的种种行径,不禁长叹一声,自怜自伤起来。“不靠男人,那靠什么呢?”

“靠什么?这世上,什么都靠不住啊。”说这句话,谢秋娘的眼睛有一瞬的黯淡,一条好嗓子也只剩乌云没了月色。脸上倒还挂着笑,只是那笑,像冬日雪地上惨淡无力的阳光,不让人觉得暖和,反是更冷了。

杜太太失了神,全忘了自己来这里是要当说客的。

韩定初原来整个心都在事业上,没有置房产,只是在律师行边上租了一套公寓住着。这些日子他一反常态,求着杜老大帮着他看房子,这日杜老大一进门就抱怨:“吃不消!拖着我去那些工地,高一脚低一脚,还要戴安全帽,弄得我灰头土脸。”谢秋娘递上雪白的热毛巾,问:“看好了没有?”“总算是看了一套,一百六十平米,够大的,地段又好,就在……噢哟,搞什么,让他自己和你说!”

韩定初说房子的时候,一直小心看着谢秋娘的脸色,但是她仍是一脸清淡,不喜不忧的,说到装修是找了一家公司全包时,谢秋娘才说了一句:“这样好,你的时间可是金贵。”韩定初心想,这算是贴心呢还是事不关己?他有时候觉得她十分近,要落实时却又觉得远。聪明人也只好来笨的,约了时间请她到新房子看看,“还有许多软装潢要弄,我哪里懂这些?最好你给我全权代理了,反正——只要你喜欢就行了。”

天下的各色流言都不可信,唯独绯闻往往就有几分真,都说韩定初和谢秋娘是一对,听听这话,可不是已经在婉转求婚了么。

这天谢秋娘送他出来,门口一个流浪汉突然杀出来,说:“先生,我给您相个面。”韩定初笑道:“不用了。我的命我知道。我倒是可以给你相个面,你肯定流年不利。”说完就上车走了。那流浪汉兀自喃喃道:“三天之内,血光之灾。又一个,又一个……”一阵风过,倾肌透骨,谢秋娘觉得,全世界的人都打了一个寒战。已经是冬天了。

平地一声雷,直把人心从喉咙口震出来。韩定初死了。新房子的装修的一个小工,看他有钱,跟踪了他,先是抢劫,韩定初哪里肯就范,打起来,那个小工敌他不过,突然拿出一把尖刀,捅了他一刀,那一刀正正捅在了心脏的位置。

追悼会那天,殡仪馆的花圈从正厅直堆到走廊,韩定初的巨幅遗像前,是律师事务所和律师协会送的大花篮,上面各自的挽联写着:“天缺一角”,“天妒英才”,许多人用前夜熨得十分平整的手帕拭罢眼泪,便用眼睛寻找那个久闻其名的谢秋娘。但是没有。那晓事的便叹息道:一个女人家,再有道行,也架不住这样的事,大概躲到哪里哭去了。

秋娘小厨门口贴了告示,“今天盘点,停业一天。”几个小伙子在里面布置,谢秋娘正看着他们把宫灯式样的红灯罩换下来,换上俄罗斯订购来的树皮灯罩,那树皮是米色的,微微泛着褐色,上面画着不知道什么鸟,五彩斑斓,双双对对。忽然一眼瞥见洗器具的小伙子打开放茶具的柜门,便说:“把最上面那个杯子拿出来。”

小伙子迟疑了一下,“是……韩先生用的那个吗?”

“是啊。”

小伙子变了脸色,慢慢拿起那个青花缠枝杯,问:“扔了?”

谢秋娘走来,接过去看了一会,像收藏家在鉴赏一件藏品,然后,只听哗啷一声,白白灿灿,碎了满地。

“太容易碎,碎了倒踏实。”

所有的人都傻在那里,泥塑木雕一般,惟有谢秋娘转身道:“我去看看今天的大闸蟹正不正宗,明天这一桌可是老吃客。”
 

最后更新[201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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