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潘向黎的小说总是给人以异常特别的审美感受。它温婉,精致,感伤,唯美,既充满了古典主义的怀旧气息,又洋溢着现代都市的浪漫情怀。潘向黎总是能够非常准确地探入现代都市生活内部,在种种微妙的两性关系中,缓缓地打开各种女性不易察觉的精神镜像,并在有意无意之间,道出了许多生活的真谛。所以,读潘向黎的小说,就像欣赏江南女子在漫绿的田野中款款行走,举手投足之间,看似平淡无奇,却又摇曳生姿,显得别有一番韵致。
从表面上看,潘向黎的小说所关注的生存空间并不开阔,基本上是她所熟悉的一些现代都市生活,主人公也多半是一些中青年女性,而且叙事的内部冲突主要集中在两性之间的情感纠葛上。但是,在这种相对狭窄的表达空间里,潘向黎的写作却很少出现重复的倾向,几乎每一篇小说都给人以迥乎不同的新鲜感。这种游刃有余的叙事能力,我以为,主要取决于她那良好的艺术感觉和敏感细腻的叙述手段——尤其是面对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日常生活中所隐藏的各种可能性状态,面对那些波澜不惊的生存秩序下所掩饰的各种灵魂的骚动,她的捕捉能力和延展能力都显得非常突出。

将各种可能性的生存状态附着于那些骚动不安的心灵中,并由此进入人物繁富驳杂的精神内部,从而让很多小人物小事情小纠葛拓展出许多耐人寻味的意蕴,这是潘向黎惯常使用的艺术思维,也是她的叙事优势之所在。它体现了作者对生活潜在状态的渗透能力,也折射了创作主体的浪漫好奇之心。事实上,潘向黎的小说一直保持着某种永不歇息的理想主义情怀,充满了对各种可能性生活的热望和追求,但是,她又从不轻意地让人物沿着这种浪漫式的理想去飞奔,而是将她们牢牢地控制在特定的限度之内,通过平静淡泊的叙事话语,轻轻地揭开人物的内心真相。像《奇迹乘着雪撬来》中33岁的“她”,不仅有一个忠厚能干的丈夫,而且家庭生活温暖和谐。“他们都是好人,对生活的理解一致,他们简直是天生一对。”可是,一张偶然看到的碟片,一个有关生死苦恋的爱情故事,却迅速激发了“她”对奇遇情感的渴望,也颠覆了“她”对庸常现状的满足心理。于是,在圣诞节那天,“她”终于义无返顾地踏上了寻找奇遇的冒险历程。《轻触微温》也是如此。满身疲惫的都市白领秋子偶然地来到一个叫瞳的美容院,在享受了年轻按摩师阿瞳的高超技艺之后,慢慢地感受到:“‘善解人意’和‘细致入微’这样的词语,如果不是阿瞳,秋子大概早就忘记了它们本来的涵义。”事实上,这篇小说也正是从“善解人意”和“细致入微”这两个方面作为突破口,通过温柔体贴的按摩感受和善解人意的对话攀谈,在一种身与心的双向交流中,终于让秋子缓缓而又执着地爱上了阿瞳。虽然秋子也明白彼此之间在社会身分上的巨大落差,但阿瞳就像一个完美无缺的白马王子,牢牢地盘踞在秋子的内心,甚至成为她生活的全部欢乐和希望。

这种深藏于叙事内部的浪漫情怀,与人物的现代心绪构成了紧密的精神呼应,并由此演绎出潘向黎唯美化的艺术追求。这种唯美,与其说是一种中产阶级的生活趣味或小资情调,还不如说是现代都市文化所熏陶出来的特殊的精神质地。对此,我们可以在《雪深一尺,我在美浓等你》、《倾听夜色》等小说中可以清晰的看到。《雪深一尺,我在美浓等你》是一个毫无冲突可言的短篇,但是作者却将那个网名叫“遍地绿荫”的女孩的唯美心理写得丝丝入扣:一场意外的避雨行为,使“我”与美浓咖啡馆以及咖啡馆里的“雪深一尺”相遇,由是,“我”在精神上旋即被他们驯服了——从不敢喝咖啡的“我”,很快迷恋上了咖啡,甚至对老板胡先生煮咖啡的过程都充满了痴迷;而“雪深一尺”的出现,更是让所有优秀的男人都成了“鹅卵石”,只有他才是真正的“玉”。同时,整个小说还不断穿插着王尔德的那本《小王子》,使各种世俗的欲念被剔得干干净净。从咖啡溢出的香气到阁楼上临窗的座位,从一只手工小皮袋里的七颗咖啡豆到一把刻有顾客名字的椅子,从碟豆到蓝山……小说中的每一个细节都仿佛一个精美的意象,一幅令人沉醉的油画,也都成为人物灵魂深处所痴迷和依恋的存在,而“我”对“雪深一尺”的执着等待,更是一道永恒而凄美的风景。《倾听夜色》也是如此。那个自称为“梦”的女孩在失去男友荆之后,几乎对生活丧失了任何兴趣。而一个叫眠的男人却在“手指梦游”中将电话打到了她的家中,而她则被那种具有磁性的男中音所深深吸引。于是,两个人常常在深夜里静静地各抒己怀……他们用交谈抚慰着各种的心灵,却坚持从不见面,因为“我”既害怕眠会夺走荆在我心中的位置,又担心眠会破坏自己对他的美好想像。无论是“雪深一尺”还是荆、眠,包括《轻触微温》里的阿瞳,其实都是一个被充分理想化了的人物,也是作者用来撬动都市女性内心世界的一根杠杆,所以,他们虽然完美无缺,却又注定不能久留,最后,他们都成为一个抓不住的幻影——因为他们本身就是一个浪漫而又虚拟的存在。

在异常窄逼的生存空间里,成功地打开自己的审美视野,并由此建构起自身独特的艺术世界,这显然需要勇气和智慧。潘向黎的勇气在于,她从不畏惧于那些宏大叙事的压迫,甚至不相信宏大叙事的意义;她也不乐意沉湎于极端的个人化体验,而是非常冷静地游离于各种文坛的热点之外。面对小说,她似乎只膺服于自己的内心需求,膺服于自己所推崇或向往的审美格调,像一只不爱四处撒野的夜莺,固执而安静地守着自己的地盘。但她的思维又十分敏锐,即使是守着自己的方寸之地,她也同样可以写出各种灵性十足的小说——就像一位巧妇,凭着身边的一些原料,照样做出很多颇有特色的菜肴来。因此,读潘向黎的小说,我更看重她的叙事智慧。这种智慧,仿佛她笔下的谢秋娘(《永远的谢秋娘》),通过一个小小的、看起来很不起眼的“秋娘小厨”,不仅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而且在厨艺上有口皆碑。
就像爱常常是苦难的兄弟一样,浪漫也往往是感伤的姊妹。一个心怀浪漫的人,一个不愿意放弃理想的人,当她面对世俗的生活时,当她面对强大的伦理时,其内心的冲突以及由此所产生的感伤和失落,也就变成不可避免。因为理想本身就来源于对现实的不满,来源于对某种唯美状态的渴求。这种渴求越强烈,越坚定,其疼痛感和失落感也就越明显,越尖锐。潘向黎在演绎都市女性的浪漫之心时,当然也不可能逃离这种情感际遇。所以,在她的很多小说中,我们所看到的,都是一个个不断寻找却又不断受伤的女性——“无数碎钻在我们不知情的瞬间闪闪烁烁,而我们只顾往前走,等待那块巨大而完整的钻石。”(《碎钻》)结果是,她们虽然很固执,很坚定,有时甚至是小心翼翼,但是,她们还是在纷乱的现实中无法抓住自己的目标。这种特殊的精神境域,使她的小说不带着非常明显的感伤基调。譬如,《我爱小丸子》中的姜小姜原本是一个单纯得近乎透明的都市女孩,在男男女女的打闹中,在各种朋友的聚会中,她都显得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每天最痴迷的就是睡前大餐——看动画片《樱桃小丸子》,然后与可爱的小丸子一起奔入梦乡。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思想和情感都异常简单的女孩,在与单位同事“奔4”的交往中,还是不经意地擦出了炽烈的情感火花,以至于当她听到“奔4”马上要结婚时,顿时觉得“心中的音乐一下子停掉,我从云端跌落”。这种爱而不得的感伤,遍布在潘向黎的很多小说中。像《一路芬芳》中的《城市讯报》副总编李思锦,多年来一直深恋着自己的上司罗毅,以至于让青春滑过了一年又一年。为了获得总编罗毅的爱情,她每天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的形象。但是,当一个叫海青的女孩因为工作能力而频频得到罗毅的赏识时,她几乎是不自觉地将海青当成了假想的情敌,并由此使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压制性手段。尤其是看到罗毅每天为了瘫痪在病床上的妻子而奔波,她更是妒火中烧,甚至冲进医院间离他们的夫妻感情。作为一个有气质有素养有地位有魅力的女人,李思锦在一种畸型恋情的漫长煎熬中,终于慢慢地滑向乖张、刁钻、尖刻的个性之中,最后她只好选择逃离来挽救自己,使逃避成为坚守自己内心的惟一法则。

毫无疑问,感伤本身就是一种很难言说的内心存在。它不仅包含了很多无奈和失落的精神意绪,也涉及到许多个人尊严与现实伦理之间的关系。尤其是在那些视优雅、体面、高贵为生命价值的都市女性心中,这种感伤“就像一棵大树,看上去一直郁郁葱葱,其实它不停地在落下许多叶子,同时也悄悄地生长出新芽来,没有一片叶子会和另一片完全相同,但是,除了叶子自己,没有人明白”(《小妖》)。而潘向黎总是津津乐道地让那些“叶子”悄悄地剥开自己的内心,让她们在各种自觉或不自觉的言行中,袒示自己的隐秘情怀。《只有你知道我的迷惘》中的刘小小,在西安出差时意外地遇见了小时候的同学张迎凯,于是,这两个从小就很熟悉的邻居,终于慢慢地打开了各自的心扉——“我们俩是被栽得很近的两棵树,彼此熟悉所有的根须枝芽,还有叶子上的虫眼,但是我们不是一种树,始终不是。”正是在这种无须设防的情境中,作者缓缓地道出了各自无法言说的感伤,孤单,无助,疲惫,尤其是离婚之后的刘小小在情感上的迷惘和无奈。遗憾的是,没有人能够拯救这种迷惘,即使张迎凯深深地理解她内心中的迷惘,她也很清楚,理想和浪漫已远离了自己。《无雪之冬》也同样表达了这种近乎无奈的感伤。孤单寂寞的徐珊珊住在医院里,意外地认识了病友梁豪雨,两人在频繁的交流中终于擦出了情感的火花。徐珊珊以为自己找到了情感的归宿,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绑架案,却意外地揭开了梁豪雨的身分真相,也使她明白了自己曾经拥抱的仅仅是一个谎言——“怎么女人都这样命苦,有爱无爱都是无依无靠”,小说中多次出现的《苏三起解》的这句唱词,似乎给了徐珊珊一个命运的暗示,同时也表明了作者对现代女性精神归宿的迷惘——人病了,心也病了,就像老天一样,该下雪的时候,却没有雪的踪影。而《缅桂花》对这种感伤的叙述则更为微妙。它通过一次笔会,将中年男作家纪蒙北置于一群女作家之中,让几个女性围绕着他在一种奇特的“亲密关系”中施展自己的魅力指数。这其中,许伊是最年轻最引人注目的一位,仿佛缅桂花一样馥郁和绵厚,于是,许伊和其它几个女作家之间的关系迅速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尽管许伊也看出了纪蒙北对自己的好感,但是,在那种等待和期盼之间,许伊还是没有获得任何浪漫的机会。在这篇小说中,作者试图用力去表现中年男人在情感方面的畏缩与游离,但叙述的精彩之处却全部呈现在那些女性微妙的情感波动中,尤其是许伊内心里那种失落和感伤。

记得加拿大著名的女作家阿特伍德曾说过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话:“男人的小说是关于男人的。女人的小说也是关于男人的,但观点不一样。男人的小说里可以没有女人,除了可能出现的女房东或马;但女人的小说里却不能没有男人。”就潘向黎的小说来说,这句话确实很有概括力。尽管在她的笔下,很多男人都是一个相对模糊形象,或者说是一根近乎完美的标杆,但是,他们总是像一把利剑,在有意无意之间,将一个个女性刺得遍体鳞伤,因为“女人的一生都需要安全感和在爱中失去重心飘落的感觉,只不过它们通常是交替出现在不同的阶段”(《倾听夜色》)。所以,潘向黎在叙述女性情感深处的感伤时,有时也会露出一些尖锐的质色来。譬如《重重跌倒》里的“她”,常常会在一次次意外的“跌倒”事件中被改写了命运——自幼成绩优秀,高考时却因为意外的一跤而惨遭淘汰;接着一次婚姻的失败,虽然没有让她身体跌倒,但精神却已彻底跌倒;无望之后的相亲,又因为一次意外的跌倒而让自己看清了对方的虚荣和怯懦;最后,她终于在一次跌倒中,被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扶起,使她关闭了多年的笑声像闸门一样被打开。“人的一生总要遇上这样的时刻,你觉得痛苦,而且在痛苦之上还有一层羞耻、屈辱,但是你就是无力改变它。”所以,“她”每次“跌倒”之后,几乎不想再爬起来,但是,她还是跌跌爬爬,或许,这就是女人的命运?《碎钻》里阿藤也是如此。她曾经被前男友深深地伤害过,以至于因为暴力场景的刺激而出现了失忆症,“医生说我的脑部一切正常,记忆障碍是因为不能接受一些难以接受的事实。他是一个和蔼的中年人,看我似懂非懂,就解释说:‘也可以说,是你为了保护自己,对记忆进行了删除。’”但是,真正的伤害是无法抹去的,即使阿藤患上了失忆症,即使现任男友对她关爱有加无微不至,而往日那种尖锐的痛和恐惧却依旧无法排遣。

这种尖锐的疼痛,在《女上司》中表现得更为突出。丈夫的外遇就像一把看不见的利刃,在毫无防范的情况下直插钟可鸣的心尖,使身为都市女强人的她一下子陷入了绝望般的痛苦之中。更重要的是,面对这种包含了屈辱和愤懑的疼痛,她还无法倾诉,因为她是单位的领导——无论是权力身分还是个人性格,都决定了她无法将这种内心的隐痛诉之于众,甚至连外表都必须一如既往。于是,她只好在丈夫的背叛所产生的羞辱和端庄严肃的领导角色之间承受着双重面孔的煎熬。在公众面前,她艰难地伪装自己;在私人空间,她无情地撕裂自己。她的强悍和脆弱,终于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惊人的对抗。但人的承受能力毕竟有一个限度,尤其是女人。于是,潘向黎巧妙地安排了钟可鸣与自己的下属韩笑言意外地相遇,然后通过这种隐秘的交流,促使她们彼此打开了内心宣泻的通道。而在这条宣泻的通道中,她们却又因为误会产生了更大的冲突,以至于钟可鸣失去理智地挥了韩笑言一个巴掌。这里,关键不在于钟可鸣的失态,而在于钟可鸣失态后的心理——因为这意外的一巴掌,使她明白了自己不仅失去了一个领导应有的从容和豁达,也失去了一个女人应有的端庄和优雅。
司空图在《诗品》中曾说:“落花无言,人淡如菊”,又说“神出古异,淡不可收”。虽然司空图所强调的一种清远高迈的艺术人格,但是,我更愿意用它们来形容潘向黎的叙述方式。她的唯美情调,她的优雅叙事,她的延展能力,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话语的精致、细腻和恬淡,取决于她所营造的那种“淡不可收”的诗意境界。
潘向黎似乎很不喜欢那种过于喧嚣的叙事,所有尖锐的事件冲突都被她推到了叙事的背后,所有正面的对抗也被她巧妙地化为模糊的背影。她所关注的,总是一些轻波微澜,于淡泊中求其生活的真义,于宁静中透示灵魂的不安。即使是像《守》这样悲剧感极强的小说,她的落脚点也同样不在血肉横飞的疆场,而在后方的家庭之中,即,通过妻子对丈夫的守望、父亲对儿子的企盼来演绎一位抗日英雄的血性本色。又如《永不开始,还是要结束》,其故事本身有着极富戏剧性的冲突,完全可以演绎成琼瑶式的感伤作品,但是作者却选择电子邮件的方式,缓缓地揭开男女主人公的情感真相,让他们在相思、相诉中,在情感的自我复述中,娓娓道出那种生死爱恋的情怀。同样,《永远的谢秋娘》将一个历经沧桑却依然矜持高贵的女人也是描绘得不动声色。面对谢秋娘,作者故意隐去了她的往日痛苦,隐去了她为理想的婚姻而付出的巨大代价,只让她在恬退隐忍之中矜持地出现在公众面前。所以,我们看到的谢秋娘,就像她自己经营的秋娘小厨一样,带着隐忍、包容、静雅、通慧、内秀的品质,不招摇,不张扬,却自然而然地让清者自清,浊者难浊。而在《白水青菜》里,一对“白金家庭”的夫妇因为一个女孩的介入,虽然充满了极为尖锐的情感冲突,但是,作者并没有让他们卷入唇枪舌战的三角恋中,而是让女孩嘟嘟找上门来,通过一道“白水青菜”的做法与味道,完成了两个女人之间从情感、心智到人生伦理的隐秘交流,从而让嘟嘟自觉地离开了女主人的丈夫,而女主人也在这场情感危机中,找到了新的生活目标。在这篇小说中,作者动用了一种极轻极淡的话语,却传达出一种极浓极酽的夫妻之情。这种情感常常被我们的日常生活所遮蔽,以至于身陷其中的人都会不自觉地淡漠它的存在,而当它真正的缺席,人们才发现,那里却包蕴了无如伦比的深邃之爱。
努力避开故事的外在冲突,从人物的内心中去寻找叙事的内驱力,通过她们在理想与现实的游离状态中推动叙事,这是一种颇具挑战的叙事方式,也体现了潘向黎所拥有的艺术智性。潘向黎的优势在于,她既能够轻松地将人物之间的复杂冲突转化为人物单方面的内心对抗(譬如她常常让很多男人不直接出现在故事中),又能够将简单的看似无冲突的人物关系叙述得丝丝入扣(譬如对人物置身期间的某些环境的精致描绘)。所以,她的叙事总是显得温婉典雅,平淡恬静,有一种无韵之韵的意境,冲突的平衡度把握得非常好。
与此同时,我更看重的,还是潘向黎对细微之处的精致表达。有时是一种物质,有时是一种气息,有时是一种氛围,有时仅仅是一种声音,但它们总是能够通过人物的奇妙感受和独特体验,延伸出无穷的意味来,既让话语显得灵性,精美,诗意极浓,又使人物自然而然地进入某种神迷的状态。像《雪深一尺,我在美浓等你》里有关咖啡香气的叙述,《缅桂花》中有关缅桂花的描述,《碎钻》里对蝉声的叙写,《倾听夜色》里对男性声音的叙述……这些细节看起来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笔,但又有着某种特殊的神韵。正是这些看似很不经意的细节处理,常常使她的小说布满了各种灵性的光韵,也使她的叙述在平淡之中更接近唯美的品质。我以为,这不仅体现了潘向黎对语言本身的敏感以及叙事技能的娴熟,还明确地展示了她那种女性特有的细腻、敏锐与温婉的艺术感知力。阿特伍德就曾说过这样的话:“我喜欢读这样的小说:女主角的服装在她的乳房上面谨慎地沙沙响着;或者谨慎的乳房在她的服装下面沙沙地响着——总之必须有一套服装,一些乳房,一些沙沙响,还有就是要处处谨慎。要处处谨慎,像一片雾,一片只能隐约看到事物轮廓的毒气。幽暗中闪现的倩影,呼吸的声音,滑到地板上的缎子,露出了什么?我认为无关紧要。一点也无关紧要。”我觉得阿特伍德的这番话,恰恰表明了“小说小说,就是要在小处多说说”的朴素道理。优秀的小说,总是会呈现出许多生活本身的内在质感,而不仅仅是为了表现某种人生的际遇。而潘向黎对此同样也有着近乎痴迷的爱好。所以,有人曾这样评述她的小说:“众流喧腾中的清正醇厚,还有所有的精美、细致、舒缓与留白,真是在考验着这个世界已经食得过多过油过腻的感官。”的确,清醇与恬淡作为一种美学境界,原本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种美学精髓,只不过世俗的书写已将它渐渐地逼到了遗忘的角落。现在,潘向黎正在倾心拥抱这种古典的情怀。
2005年,瑞典皇家科学院在给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哈罗德?品特的颁奖公告中曾如此写到:“他的戏剧发现了在日常废话掩盖下的惊心动魄之处并强行打开了压抑者关闭的房间。”戏剧需要冲突,所以“惊心动魄”是其必须恪守的艺术铁律,而小说则可以有所不同。因此,尽管我并不是为了要将潘向黎与品特来相提并论,但我还是愿意借用评价品特的这句话并稍加改动,来概括我对潘向黎小说的理解:她的小说发现了浮华的都市生活掩盖之下的女性世界,轻柔却又坚定地打开了她们难以言说的精神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