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2011-07-21

 来源:南方周末

如果美国人认为中国应实行某项美国制度，怎么跟他讲道理？

亨利·基辛格博士——这位谈判高人，整整四十年前，以一次秘密访华，开启了中美交往的大门——曾经说过：要有效地进行外交谈判，必须能够从对方的立场考虑问题。这并不是说你必须向对方的立场让步，而是说从对方的立场出发，你更能找出便于说服对方的论据。讲道理其实也是一种“谈判”。多了解对方的情况，培养自己的同感心（英文empathy，指换位思考、想象自己落入他人处境的能力），也会使人更好地讲道理。

笔者上次说，“讲道理的人讨论问题，通常先做减法，将问题减到可以讨论、方便讨论的尺寸，先形成对话的气氛，然后看讨论如何发展”（见2011年5月26日《南方周末》“自由谈”拙文《讲道理先要做减法》）。要是讨论现在发展到某个无可回避的原则问题，双方差异很大，你怎么办？

比如，假设美国人史密斯认为中国应该实行某项在美国运转良好的制度，但你觉得中国条件未成熟，怎么与他对话呢？笔者常常将桌子转180度：“我们中国人有一些办法，可以解决你们美国人的头痛问题。我把办法说出来，你告诉我，你们美国人能不能用。”

本人就说了。电视里看到吧，美军一个连守在阿富汗－巴基斯坦边境的山头，天天遭到巴基斯坦过来的塔利班的骚扰，每次都用飞机、大炮轰回去。你知道中国人会怎么打这个仗？中国人会趁白宫宣布撤军之机，让假扮的阿富汗政府军换防。“政府军”在塔利班进攻下“溃败”，将兴奋追击的敌人引得远离边境。美军连长说对面境外约有八百名塔利班，早已埋伏在有利地形的部队将他们四面包围，特别要截断逃入巴基斯坦的退路。然后飞机、大炮一起上，“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歼灭一切敌人”（毛泽东语录）。这是孙子兵法加《三国演义》加毛泽东军事思想的打法。

美军能不能用这种打法？至少目前不能。美国人命极端金贵，美军的指导原则不是歼灭敌人有生力量，而是兵员保护（Force Protection）。而且他们理解的“保护”是加厚装甲车钢板之类的消极保护（塔利班相应地加大地雷装药量），并不是以歼灭敌人来保护自己的积极保护，所以每天就是把越境的塔利班轰回去。单支部队的伤亡确实不高，但各支轮换部队多年积累下来的伤亡，其实远超过痛快打次歼灭战。而且，由于不能保证安全，美国花了大钱的援助，建学校，修道路，筑电站，全都烂在炮火里。

中国人的打法，三年摆平塔利班。但美国人由于他们的传统、他们的习惯而暂时不能用。从美国人关心的问题开始讲道理，中国的事就不必谈了。即使史密斯心里仍然相信美国的良法适用于中国，他嘴上说的却是“我希望美国和中国之间永远不要发生战争”。

上面的例子，可以和一般美国人讲道理。不过美国是自由国家，多的是非典型美国人。比如，公立大学某位左派教授，他就是拿着政府的薪俸专门骂政府的。你跟他说怎么打败塔利班，他说他巴不得美军早点失败。既然对面换人，那就换说法。

那种认为各国最终都要实行某项制度的信念，其老祖宗是写了《上帝之城》的奥古斯丁。他写这本书，是要回答一个问题：皈依了上帝的罗马帝国，怎么会不受佑护地在公元410年遭到蛮族洗劫？奥古斯丁说存在两套历史：人间那套看起来乱糟糟，其实有规律，服从上帝创造的线性走向终点的另一套历史。后来黑格尔借来奥古斯丁的框架，但将上帝换成绝对理性。那位在冷战结束后声称“历史终结”的弗朗西斯·福山，就是袭用黑格尔的分析，认为市场经济加民主制度即为体现绝对理性的历史终点。且不说这一思路有反对学派，诸如将历史当故事的“历史主义”（Historicism）；就是福山本尊，也承认各地区并非同步发展。他今年的新著《政治秩序的起源》（The Origins of Political Order），序言里就讲到超越历史发展阶段、照搬西方机制至巴布亚新几内亚所引起的问题。

教授未必放弃他的看法，但上段的讨论，基于学界公认的流派，符合他的身份所要求的论述应有 respectability（可尊重性，值得尊重）。教授至少不会认为，你是拿着宣传套话跟他胡搅蛮缠。

讲道理并不等于在道理上压倒对方。美军强调“兵员保护”，对敌手只讲 neutralize——使之“中性化”，即失去伤害我方能力，如轰跑了事——颇有杜甫《前出塞》“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之意。这在阿富汗未必有效，但与人讲道理，使之“中性化”即可。不管是出于同感心还是想到将心比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老话，压倒对方都是不必要的。

（作者为旅美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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