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译厂仨老旦
——贺秋帆
配出无限苍凉的赵慎之
1978年底,《望乡》在中国公演。因为内容涉及风化,引来诸多谴责和质疑,还是巴金看得真切,“《望乡》引起一些奇谈怪论,我有意见,便写了文章。潘际垌兄刚刚去香港主编《大公报》副刊,我便将谈《望乡》的文章寄去。最初替《望乡》讲话,只觉得理直气壮,一吐为快,并未想到我会在专下一写就是八年……去年我在家中接待来访的日本演员栗原小郑,对她说,我看了她和田中绢代主演的《望乡》,一连写了两篇辩护文章,我还说,要是没有看到《望乡》,可能不会现实性出五卷《随想录》。”
神一样的田中绢代演神一样的阿崎婆,给她配上补上一样声音的是赵慎之,她和阿崎婆同喜同悲,同哭同笑,已入炉火纯青之境。多少年以来,阿崎婆的失声痛哭,还是赵慎之之哭,或者是世上一切受难女性共同的哭声?哭人世间一切的悲辛和不平,抑或一切迟到的慰藉和怀抱?
阿伦雷乃导演的《广岛之恋》(杜拉斯编剧,1959)早早有了DVD,运气好的话,可以买到含有上译音轨的版本。该片号称西方电影由叙事转向现代主义的里程碑,上译竟在1961年就给它配了音。片中法国女演员由赵慎之配音,她跟于鼎本意的日本建筑师有大段大段的独白对白混杂的台词。片头一段,两具裸露的肉体交织,画外响起于鼎的声音:“在广岛,你什么也没有看到,没看到。”赵慎之略显老态疲倦的声音接上:“看到了,都看到了,所以,医院我也看到了,不会错的,广岛是有医院的,我怎能避开不看呢?”
这段对话一出来,就觉得味道不对,不能说他们配得不好,但显然缺了些什么。现在想起来,第一,《广岛之恋》我是先听的原声后听的本意,对于伴随成长的上译经典,这是一种触摸方式的颠覆,而事实上我跟大多数人一样,早已习惯了字幕。第二,中国传统电影受传统文学样式影响较深,上译艺术家及其风格都离不开这个文化,一般说,他们对西方现代派作品从形式到内容接受起来较显隔膜,这不怪他们,闭关锁国身不由己;第三,本意虽为艺术,其初衷当然是为观者接近原作服务,但它本本身应该说是个遗憾的艺术,而很多原作具备不可转换的秉性,以翻译做比方,像诗歌就很难出原作神韵,《广岛之恋》里的一种意识流味儿殊难重现。
话虽如此说,但我常常心有不甘,念着《情人》来到上译本意间,能够把开头一句“我已经老了”配出无限苍凉,让人耽于“天若有情天亦老”之感慨的,只有赵慎之。
特别的声音潘我源
潘我源说话快人快语,“理论上的道道我说不上,但我觉得,配音者像个舞伴,人家(角色)怎么带,你就跟,这样舞跳得就比较流畅舒服。”
关于潘我源,曹雷如是说“天生的烟酒嗓子,沙沙哑哑,有些特定的角色非她莫属。”苏秀回忆说:“她出身国民党高官家庭,可一点也不像个大小姐:她去过解放区,但一点都不像个革命干部。她常常叼一根香烟,说话、处世大大咧咧,笑起来不管不顾,嘎嗄嘎地像只鸭子,所以才有了‘鸭子’这个外号。”总之,潘我源是人堆里立马就能分辨出来的类型,虽然她的不多,然而那富有质感的言辞却往往让人无法忘怀。
潘我源真正难得的,其实是她的谐谑气质。《尼罗河上的惨案》里,她给范斯凯太太的佣人鲍尔斯配音,很能见出硬派性格或者说冷面幽默。
苏秀说过,上译男声听《金环蚀》,女声听《凡尔杜先生》——潘我源在该片中的戏份之多,恐怕为其配音生涯之最,她配的是凡尔杜的诸多妻子之一,一个中了头彩的粗俗女人,虽然天生精明,对“船长”丈夫的杀机却浑然不觉,凡是跟邱岳峰飙戏的场合,潘我源都有略占上风之感,两个如此独特的嗓音展开的一连串闹剧绝无冷场。
潘我源的母音早年曾留学苏联,与蒋经国同窗。国门初启,她赴台与母亲团聚,从此,上译女声里就缺了一个特别的声音。
戏路最宽的苏秀
上译老旦群像中,戏路最宽的数苏秀。
70年代后,苏秀专配老妇人,她的吐词和音色具备一种神经波动摇曳感,那腔调里毋宁说带着一种“妖气”,74版的《孤星血泪》里到老都没有脱下婚妙的哈维汉姆小姐的病态,她常近代入神。
在上译1956年译制的大卫·里恩48版《孤星血泪》里,苏秀配的是年轻的艾丝黛拉小姐,20多年时间,真是沧海桑田。
苏秀另一个值得铭记的角色是《尼罗河上的惨案》里的色情小说家奥德伯恩太太。多少年过去,那些妖里妖气神神叨叨的台词从未在耳边消失。
1958年,上译译配苏联影片《第四十一》,苏秀和邱岳峰搭档献声,留下她最具代表性的小旦演出,她配出了红军女狙击手马柳特卡人性的渐渐回暖,音色从初期的刚烈向着柔和一步步转化,在孤岛上,马柳特卡和白军军官终除去各自身份约束回归人的原生态,听她那声惊呼,如何让人平静得了,“我的妈啊,你的眼睛真是蓝得跟海水一样!”然而到片尾,你死我活的阵线对峙终究占据了本能的上风,开枪后海面上久久回荡着她的哭声,给这被革命充斥的时世,留下个大大的问号。
退休后,苏秀勤于笔耕,写下《我的配音生涯》,编辑出版了《峰化毕叙》,站在历史高度,提供了鲜为人知的一份上译文献,当然,要是有好角色,她状态仍不减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