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革命时代的延安女人

                                                                   郭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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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快二十年了。是深秋季节。夜半三更，我被一辆浑身嘎吱乱响的长途大巴，一路颠簸，如释重负地甩在了延安。记得是夜里三点多钟，我蜷缩在东关汽车站的候车室里，怀抱一只装着我第一本书的大旅行包，在困不可支的迷糊打盹中等候天亮去榆林的班车。

        清晨七点多钟，我突然被外边一阵激烈嘈杂的叫骂惊醒。循声出门，只见一个高大壮硕的汉子，正在追打一个哭哭啼啼亡命脱兔的女人。车站门口，有不少人驻足围观，他们兴致盎然地看着那对男女的追逐和表演。出乎意外的是，那个情急之中的女人忽然向我跑来，一拧身，竟闪在了我的身后，同时发出一声哀婉的吁求：叔叔，他打我......

        我已经记不清当时有无穿警服了，只记得那一声呼叫，顿时唤醒了我不久前才由军人转而成为警察的一种新鲜簇亮的职业情感。我一手拎着沉甸甸的旅行包，一手急忙伸出阻拦那凶神恶煞扑将过来的男人：你这是干什么你？

        干什嘛（么）！男人鼻音很重，把那个"嘛"字也拖得特长，酱紫色的脸上则咄咄地大瞪着两只牛卵子似的眼睛。他说，我捶我的婆姨，你管得着？

        我也没有客气，随即回敬他说，大清早的，你跑到街上打老婆，也不嫌丢人现眼！

       男人睚眦欲裂，怒气冲冲地一歪脑袋，躲过我的身子，直扑那个已经跑开的女人。只是在他身后，恶狠狠地给我掷下一句挑衅性的骂詈：狗咬老鼠，多管闲事......

        我一时进退无据，僵在了那里。怀抱着我那捆名叫《多情警察》的小书，几乎有点羞愧难当。自觉自作多情遭人诟（狗）骂，同时也辜负了警察这个雄伟庄严的名称。心里那个失落与疼痛呐，正如揣了一只胡乱抓挠为非作歹的手，真的难以言喻。我清楚地记得，那女人细皮嫩肉，俊秀而又年轻，当下也"精神胜利法"地在心里回骂了那男的一句：这么好的媳妇疼还疼不过来呢，这王八蛋居然满街追撵着打她，成何体统？

        女人的身影已经远去，像一阵旋急的风，卷过延河上那座著名的大桥。那座以宝塔山为背景的桥，可是我从小就在各种宣传画上熟悉并向往的革命的桥啊!革命这两个字眼，很容易让我回归延安，进入那个特定时代的遐想。正是在这里，曾经有一首集体填词、由聂耳作曲而响遏行云女人的歌：新的女性，是觉醒的劳苦大众；新的女性，在斗争中挺起胸；冲破牢笼，要砸碎千年的枷锁，争取解放，赢得妇女的新生......

        振聋发聩的歌声，可惜在四十多年以后，找不到应有的回应。而且是在这个最具革命意义的"延安"，这不能不叫人寒心而且深思。也许是从小目睹母亲和大姐遭受过男权的暴虐，我曾经承诺一辈子不打老婆，并且给那些动辄予女人棍棒拳脚的男人，以最大的鄙视和仇恨。妇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普遍解放的天然尺度。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傅立叶最先提出了这样的观点：某一时代的社会进步和变迁是同妇女走向自由的程度相适应的，而社会秩序的衰落是同妇女自由减少的程度相适应的。这些论断后来被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曾反复论证并确认非常深刻。男性的世界不是一种超越的现实，一种绝对！女人更不是《圣经》创世所说，仅仅是亚当的一根肋骨，是男人的复制和拷贝（所谓骨中骨、肉中肉）。法国最伟大的女性解放主义者波伏瓦有一句名言，"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养成的。"她号召女人感情独立、性独立，不做男人的附庸！"女人们，你们要真正独立起来，不要屈辱得太久！"

        是的，就像孙中山的旧民主主义革命仅仅赶走了一个皇帝，并没有消灭封建主义一样，毛泽东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虽然推翻了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但同样还没有使妇女的地位得到彻底的改变。因为这样的改变，是必然要伴随整个社会由贫困走向富裕、由愚昧迈进文明的诸多同步变革的。可资欣慰的是，在改革开放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们终于看到一些崭新形象的妇女，在她们身上，似乎已经透射出妇女解放与独立自由的明媚曙光。

        我这里就要说到陈冰霞和高安侠了，她们是我认识不久的两个延安女人。

        陈冰霞是延安市宝塔公安分局凤凰派出所的一个普通社区民警，几年前她还默默无闻不为人知，如今已是闻名遐迩的全省十大优秀民警。一年前，我奉命赶到延安采访并为她撰写报告文学，近距离地接触并对她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她是一个典型的女人，心底善良待人真诚，同时又敏感脆弱情感非常女性。她极易感动，更能够以脚踏实地的付出，毫无保留全身心的投入服务社区百姓，从而屡屡感动别人。身为警察的陈冰霞，选取了一种动人的姿态来处理自己和社区群众的关系，那就是真心热忱和谨慎卑微，这就是她赢得别人信任与尊重的真谛。毋庸置疑，她的那些平凡琐碎却如星光熠熠闪耀的故事，足以铸成她不惊不奇的俗常人生一种引以为荣的成功与辉煌。不过我还是要透露一点，对于她而言，让我尤其感到难能可贵同时也分外诧异和折服的，其实更多的是她的诗歌。

         很多人都不知道，工作之外"先进"之余的陈冰霞，居然还会写诗，包括她的同事和很要好的朋友！但她确实写了，而且写得很好，好得让人感到意外，难以置信出之她的手笔。我遇过不少业余创作写诗的警察同行，实话实说，还鲜见有陈冰霞这样旷达奇峻的诗歌让我为之惊奇，而且真心地感到无法企及。读了她的《沉默的桃花》，你很难不为之震撼！你几乎无法想像，一个柔弱的女性，又写的是如此明艳绚丽的题材，然而在陈冰霞的笔下，居然会写出磅礴大气与雷霆万钧之势！你看，花瓣抵挡刀刺/点亮春天。一片连一片一树又一树的"火龙"，在天地之间蔓延，使灰暗憔悴的春天"大地的血液在哗哗流淌 呼呼升腾"，成为燃烧得越来越旺的"一树树火焰的旗帜挟裹着雷霆和闪电"；然后是掀起"春天 绿色的暴动"，再然后是沉默的桃花于燃尽之后"微笑着纷纷落下"，静静地"化身最初的泥土/回到根的深处"......

        也许正因为她是一个警察，才决定了她能将桃花写得无比激情彭湃、壮丽雄阔。陈冰霞曾经说过，她最爱桃花，它是先开花后长叶子；与此相反，她也很爱枣花，尽管它是先长出叶子而后开花，并将它"米粒似的小小花朵/隐在剑形的绿叶之后"。作为诗人的陈冰霞，显然易见不是生活的冷眼旁观者，而是一个积极的参与者和感受者。她写过这样一首《蹬三轮车买菜的女人》，质朴直白的句子和盘托出了自己的一片玉壶冰心纯洁真情。"......大风中，你使劲推着你的三轮车/推着你青葱的希望/瘦削的肩/黝黑的皮肤/城里叫着喊着减肥美容的女人们/廉价收买你的青菜宝贝/把价格一份一厘/压得很低很低/你不心酸/你欣慰地笑着/看着你的宝贝一个个离去/你只要踏实受苦/流血流汗的这个过程/你的男人和社会/不得不承认你/朴素的执著和美丽/今晨，行走在你身后的我/因为你/感受着生活的意义。"

        这是一个穿警服的普通的延安女人，一脉相承地关注和赞许另一个同样是普通的延安女人。是诗的关怀让她们心心相印，并且有了形而上的象征意义，成为凸现于生活晦暗底版一道朴素而执着的美丽风景。陈冰霞和她的诗，诗中的女人，能不能算是二十一世纪延安新的女性形象，女性之声另当别论。毕竟，这是一种真实而高贵的存在。尽管她的诗还有别的内涵，别的涉猎，但主体和主调，也毕竟是革命圣地延安的诗风犹存，那就是和人民群众鱼水相依，血肉相连的真挚感情。

        比之陈冰霞，我更早一些认识了高安侠。那是在省作协难得一次召开的代表会上，有一阵子她坐在了我的旁边，屛声敛气、小心翼翼地交谈了几句，互留了电话地址，也就算结识了。老实说，高安侠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美女，美女是自然而然地能照亮一切人的眼瞳的，我也概莫能外，惊鸿一瞥之余的心跳也曾有过那么一阵的共振共鸣。只是，这些年的美女作家经见得多了，又难免赠留她们一些花花草草浮表浅薄的印象，从而有失偏颇地轻看她们。

        偶然一个机会，在一本书里读到高安侠的文章，忽然有了一种惊魂失魄的感觉。就是说，我对她不是折服，而是折服之后的恐惧！的确，这个笔意高岸的女子实在是太可怕了。尽管她还不是名人大家，我却敢妄自断言，她的文思妙笔卓然不凡，是绝对凌越许多所谓的名人大家的。你读《聆听壶口》，恍然觉得，那不是高安侠，倒好像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陈子昂临风倔立，面对黄河，探天索地，发横扫千古之幽思！

        你听："壶口的大水在极力地抛掷自己......在大水的抛掷中我也在抛掷自己，我成为大水中的一滴，狞厉、傲慢、无羁，游离于任何规范之外。""辽阔的暗蓝吞没了一切，天地归于宁静。我又将是一夜无眠，什么也想，什么也不想。""在无边浓密的黑夜里，大河什么也没说但什么也说了，我什么也看不到但什么也看到了。""之后，又是一千年，在命运的轮回中历经几世几劫，我又来到世间，站在壶口的高岸，临风而立，聆听大河的箴言。"

         在高安侠看来，这世界虽然喧闹，还是未免有一点单调了。读她的散文，不仅让人想起2007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多丽丝·莱辛，那个一生努力使自己成为一名独立的知识分子的英国女人。有一点，高安侠与她颇为相像，那就是她们都有能力自由地走进她自己的内心，也能自由地走出自身，自由地闯进内心去，成为那里一个看不见的居住者。尽管如此，我想要解读高安侠仍然是困难的，因为她实在太超群拔俗了。不止是她令人嫉羡的美丽，她气吞万象的胸襟，即是她的行文与遣词造句，也每每天马行空独立特行，让你不由得骇然震惊！"极目四望，长势茂盛的庄稼，在阳光下发荣滋长，绿得凶神恶煞。""凶神恶煞"这四个字用在这里，一扫常规常俗，真可谓一字天然万古新，除了击节赞叹，你能不服膺这女子的飘逸非凡、才气纵横么？

       无独有偶，跟陈冰霞一样，作为圣地延安的一个知识女性，高安侠同样赠与她身边的那些女人以人文关怀柔软的温暖，而且不只是文字上的。她有一篇看似冷峻而又简洁的小散文《卖瓜子的女人》，里面就不经意地透露了她对自己同胞女性炽烈的爱与深切的情。看到大雨骤然而至，卖瓜子的女人无处庇护，她赶紧回家拿出一把雨伞送了过去。当孩子同情地感叹，"妈妈，那阿姨多可怜"时，她却出乎意料，做出这样的回答："不，她不可怜"。在她的眼里，这个靠卖瓜子供养两个孩子上学的女人，尽管还很贫穷，但绝对不是可怜。也许跟她一样，同样是平凡而又是非凡的。她尚未说出口的潜台词里，一定还有肃然起敬的"伟大"这两个字！

        这也许就是延安的女人吧。

        陈冰霞和高安侠，能不能算是她们的精神楷模，时代的标帜？但无论如何，该是出类拔萃的佼佼者了。我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在后革命时期的延安各条战线、各个角落的女性之中，这样卓越的女人，无疑又不止是她们两个。

                                                                                         戊子年秋于咸阳家中